37 (1)
真是個好天氣。
發出羽書,胡繼棠的心中也似乎放下了一塊巨石。這幾天的天氣都很好,很是幹燥。這樣的天,利于火攻,不論是對哪一方而言。對處于弱勢的五德營來說,火攻也是他們最可能采取的戰術,上一次畢炜失敗,同樣起始于五德營以飛行機的火攻,因此胡繼棠此番特別注重這一點。西原上秋風多半會刮北風,前一陣風向是吹向東南的,胡繼棠極為擔心五德營故伎重施,嚴令各營嚴防火燭,加倍防範。這幾天,風勢已轉向西南了,接下來幾天飛艇正好可以升空,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五德營在楚都城外堅壁清野,一方面使得先前共和軍搶收五德營種下谷物的計劃落空,卻也使得共和軍一方不必再擔心五德營前來燒營。他已下令辎重營将帶來的神威炮和飛艇都準備起來,這樣過幾天大統制的回令抵達,立刻就能投入戰場。
與五德營的戰事,馬上就要進入尾聲了,只是與西原各部的戰事卻即将拉開帷幕。胡繼棠心中實在高興不起來,畢竟大統制天衣無縫的計劃最終還是未克全功。不過,對于遠征軍來說,這僅僅是稍許費一些事罷了,并不能改變戰局的走向。斷腕名将胡繼棠,平倭島,克西原,自古以來,有誰的武功能有如此之盛?就算當年帝國軍奉為神明的軍聖那庭天,也不能與我相比。
胡繼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喚過了親兵,讓他熱一壺酒來。胡繼棠酒瘾不小,不過飲酒極為克制,每日飲酒從不超過一壺之量。今天因為與畢炜和方若水議事,後來又斟酌詞句給大統制發羽書,一直未曾喝過,現在準備在睡前唱上一小壺。
酒很快就燙了端上來了,廚子還給他炒了一份羊肝。他喝了兩口,正覺躊躇滿志之事,耳畔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聲音是從西邊傳來的。胡繼棠一怔,一下站起,喝道:“來人!”
親兵應聲而入,胡繼棠道:“快去查探,出什麽事了?”
他現在最擔心的,仍是仆固部。方若水也說過,仆固部已有軍心浮動之跡。畢竟,讓他們與以往關系不錯的五德營交戰,這些直腸子的胡人全都不甚樂意。不過這到底只是疥癬之疾,取下五德營後,馬上就要對付阿史那部,那時只怕不必動員,仆固部就會争先恐後地沖上去了。
那親兵剛走不久,又有一個親兵進來禀道:“胡将軍,方将軍派人前來通報。”
遠征軍五萬,加上兩萬仆固部,連營足有二三裏之廣,如果是方才那親兵,不可能回來得如此之快。胡繼棠一怔,心道:難道真是仆固部嘩變了?根據戰前細作的彙報,仆固部上下都對思然可汗極為愛戴,只消思然可汗在中軍,仆固部衆私底下再有不滿也不會有異動。就算有五德營的細作在營中挑撥,胡繼棠到時只消讓思然可汗前去彈壓,定然藥到病除。
他起身走出營帳,腦海中已飛快地轉過了好幾個念頭。剛出帳門,卻見一匹馬飛馳而來,馬上騎者到了近前,翻身下馬,行了個禮道:“禀胡将軍,方将軍有報,五德營方才發兵出城,奇襲我軍。”
胡繼棠不由怔了怔。他想過好多種可能,最覺得不可能的就是五德營出擊。五德營一共不過四千餘兵力,不到共和軍的十分之一。他們堅守城池,就算動用飛艇和巨炮,楚都城總也能堅守一陣,一旦出擊,他們卻已喪失了防守之利。他道:“仆固部有異動嗎?”
那傳令兵道:“适才尚無異樣。”
聽得不是仆固部嘩變,胡繼棠登時放下心來。他道:“速速回禀方将軍,不必擔心中軍。”
胡繼棠領兵,從來不敢大意,即使是這一次占了絕對的優勢,他也下令中軍士兵晚上休息,一半人不得解甲。穿着甲胄睡覺當然不舒服,對這一條命令那些士兵暗地裏只怕也在罵自己不通人情,但現在卻顯出奇效來了。即使方若水的前鋒措手不及,被五德營的奇襲突破,到了這裏也有嚴陣以待的中軍迎着他們。
五德營的目的,無疑是兩個,一是搶奪思然可汗,二是擊毀共和軍辎重。不過,即使五德營投入了所有兵力,就真能達成這兩個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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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繼棠淡淡地笑了笑。
當突然聽得中軍官盛文彥禀報,說楚都城裏殺出了一支人馬、馬上就要沖擊共和軍陣營時,方若水心中只是詫異,而不是驚恐。
五德營是想幹什麽?
盛文彥是方若水的老部下,見方若水的樣子便知道上将軍心中的疑慮。他小聲道:“方将軍,要不要分兵去監視仆固部?”
方若水帶領的共和軍前鋒有一萬人,加上一萬仆固衆,就算五德營傾其所有,連同依附他們的小部落一同殺過來,也不會有兩萬之衆。只是盛文彥心中對仆固部不無擔心,生怕會生變故。
難道仆固衆已被五德營收買,要來個裏應外合?但這個念頭只是轉了一下,就被方若水排除了。
仆固衆有不穩的跡象,那是不假。但方若水已經注意到了這點,所以對仆固衆一直加倍關注,并沒有發現仆固衆有反戈一擊的意思。如果這一點都料錯了,那自己真不必為将了。五德營肯定是希望讓自己這樣去想,想讓自己分兵防守仆固衆,仆固部是胡人,五德營此番襲來的多半同樣是胡人。雖然他們不是一部的,但對于中原來的共和軍而言,在夜色裏根本分不清那些胡人的差別。如果仆固部與共和軍卷在一起,共和軍一定會莫辨敵我,這樣五德營便能突破共和軍前鋒,直取中軍,擊毀共和軍的辎重糧秣。
這,才是五德營的真正用意。
方若水沉聲道:“不必,馬上派人去向失離大人和仆固次大人傳令,讓仆固部堅守陣地,不要妄動。”
盛文彥答應一聲,轉聲傳令去了。方若水召集起親兵,有條不紊地一條條發令,指揮各部應戰。五德營這次出乎意料的突襲,定然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來的這支隊伍全然是些亡命之徒,倒是不能輕敵了。這些人自知走投無路,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擲之下,只怕共和軍傷亡也不會小。
照方若水的本意,兵不厭詐固然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門,但堂堂之兵更難抵敵。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攻拔楚都城,然後挾餘勝之威讨平定義、思然兩可汗,西原上剩下的小部衆不是望風歸降,就是望風而逃。只是當他知道大統制已經對全局有了一個整體計劃時,他便不堅持自己的想法。
大統制那是何等人物,當初的地軍團五德營,那個噩夢般的存在,最終也毀在了大統制的手上,現在自然也不會有意外發生。不過,随着對楚都城的攻擊正式展開,大統制的計劃第一次出現意外,方若水心底又隐隐覺得以正兵決戰才更有效些。
不管怎麽說,這些人到了這等絕境,居然還敢主動出擊,實在讓方若水咋舌。在一瞬間,方若水又想起了前幾年的朗月省一戰。那一戰,五德營的殘部在逃竄之時,遭自己伏擊。而自己聽了鄭司楚的求情,放掉了一半婦孺。他一直覺得自己是給了國務卿公子一個人情,而他在那時也實在有點難得的恻隐之心了。可是現在想來,當時反而是幸虧已放走一半,使得剩下的五德營兵無戰心,否則當時五德營絕望之下發出的最後反擊自己只怕也難以承受,就和現在一樣。
方若水領兵甚是嚴整,而他作為前鋒,同時已加倍小心,因此很快共和軍就結陣而待。可是不管他有多快,士兵還沒有完全集結起來時,營門處已傳來了一聲巨響,一陣灰焰已沖天而起。有個號兵疾沖到方若水的中軍前,嘶聲叫道:“方将軍,匪軍已突破營門!”
營門是第一道關口,本身就有重兵防守。雖然陣營的營門只是些木栅,但在方若水想來,五德營的總兵力也比營兵守兵多不了多少,共和軍有防守之利,想守住一時半刻自是不在話下。只消前鋒的中兵集結好後增援,五德營就只能在營門外留下一堆屍體後狼狽而逃,沒想到營門說破就破,竟會如此之快。他哼了一聲,向一邊的盛文彥喝道:“吹號,抵住他們!”
現在最佳時機已經錯過,不過五德營沖了進來,定然會泥足深陷。然而,五德營的銳氣實在難以抵敵,即使眼前這支只是當年的殘餘。盛文彥也想到了當初的朗月省一戰,那時在天爐關下,曹聞道帶兵突襲,同樣曾經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最終止步于後陣的畢炜跟前。現在難道又要重演嗎?
號角剛一吹響,方若水卻聽得耳畔傳來了一陣噼啦的響聲。他怔了怔,心道:這是什麽聲音?聽聲音,頗似火藥的炸響,但即使是最小號的火炮,聲音也應該更大一些。他看了看盛文彥,盛文彥也一臉疑惑。正在這時,卻見前面的共和軍士卒突然起了一陣騷動,竟然有潰散之勢,當中還夾雜着一陣陣驚恐萬狀的嘶聲叫喊。方若水驚呆了,厲聲喝道:“來人,快去查看是怎麽回事。”
其實也不必叫人去查看了,中軍剛集結起來的共和軍已如同被巨艦破開的浪濤般紛紛向兩邊湧開,當中正是一些身著帝國軍戰甲的士兵,而當先一騎,是個執着大杆刀的白須老将。
陳忠!
方若水險些就要叫起來了。他曾和曹聞道單挑過,但對陳忠,方若水自知是根本敵不過這個人的神力的。難道陳忠的用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擊斬自己,使共和軍陷入大亂嗎?一時間他只覺背後都是冷汗,但還沒等他發令,邊上的共和軍已經擁了過來,遮住了他的中軍。
五德營這一次沖鋒當真出乎共和軍意料之外,如此之快就突破營門,使得中軍已立足不住。只是現在最初的驚惶已經過去,共和軍已鎮定下來。雖然前部被五德營突破,可是方若水一軍到底有一萬人之多,很快就把陳忠以降的五德營士兵圍在當中。方若水也已定下神來,喝道:“傳令下去,加緊攻擊!”
陳忠帶來的人不多。雖然只是一瞥,但方若水已然明白陳忠這些人頂多不過千餘。一千人想要攻擊一萬人,當真是癡人說夢,營門被突破,無非是因為五德營的銳氣太盛,共和軍措手不及而已,現在陷入了重圍,陳忠還能翻出什麽花樣來?方若水久歷行伍,自然明白這一點。可是他剛傳令下去,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接着又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驚呼,然後便又同營門守軍一樣,這批剛湧上去的共和軍向兩邊潰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方若水又驚又怒,方才的懼意已抛到了九霄雲外,厲聲喝道:“跟我上前!”可是眼前盡是人頭攢動,共和軍人雖多,卻反而阻住了他的去路和視線。
雖然心中對陳忠仍存一分懼意,可是這一仗實在讓方若水感到窩囊。他根本沒想到,令自己自豪的本部精兵居然如此不濟,陳忠竟會如入無人之境。盛文彥見主将親自上前,心中一急,立刻召集執旗親兵跟上。只是共和軍人太多了,方若水怎麽也上不了前。他氣急敗壞,喝道:“快閃開!再不閃開,斬!”
平時方若水軍令如山,可這時候那些士兵已經亂了,哪裏還聽得到方若水的聲音?方若水遠遠望去,只見陳忠那支人馬兵銳極銳,只這片刻又已前進了許多,馬上便要突破共和軍的前鋒了。一旦突破前鋒,便是胡繼棠的中軍,而此時胡繼棠肯定也已嚴陣以待,陳忠前去只是受死而已,只是被這麽點敵軍突破,方若水的顏面也算是丢得幹幹淨淨了。他一手執鞭,一手不住摸着腰刀,當真恨不得真個殺幾個攔路的士卒立威。
又是一陣喧嘩,但這次卻是帶着由衷的慶幸。方若水恨得牙關緊咬,喝道:“俞藉!趙一鳴!把這兩人帶過來!”
俞藉和趙一鳴是方若水手下的兩員副将,也是這批士卒的直接指揮者。軍中傳令,平時有傳令兵,緊急時便是碉樓上以令旗或號燈傳令。方若水領兵有方,向來軍令森嚴,很快趙一鳴就過來了。
一到方若水跟前,趙一鳴滾鞍下馬,方若水不等他說話,喝道:“趙一鳴!你是飯桶嗎?俞藉這渾蛋人呢?”
自從軍以來,方若水可謂身經百戰,勝仗無數,敗仗同樣也有無數,但從未打過如此窩囊不明的一仗,讓如此少的敵軍在如此短的時間裏穿營而過。趙一鳴臉上也盡是驚恐,擡頭道:“方将軍,俞藉已然戰死。”
方若水心頭一沉,問:“是被陳忠砍了?”
如果是陳忠的話,那情有可原,方若水也明白當今之世,恐怕極少有人能經得起陳忠的當頭一刀,俞藉在共和軍中也以勇力聞名,只怕是因為不信邪,想要單挑,才遭不測。但趙一鳴卻道:“不是,只是被他的部下。”
方若水罵道:“渾蛋!他們難道是三頭六臂不成?你們居然擋不住!”
趙一鳴苦着臉道:“方将軍,他們……他們的兵器上,竟是能發火的。”
方若水還不明白兵器上能發火到底是什麽意思,胡繼棠此時卻已親眼看到了。
方若水竟會如此不濟,當真出乎胡繼棠的意料之外。不過,他的中軍集結了一半,已遠遠超過這擊突襲奇兵的數量。雖然在這種情形之下炮火不能再用,但衆寡如此懸殊,已是以十搏一,就算五德營的奇兵再精銳,還能有什麽作為?
中軍王如柏這時轉到胡繼棠跟前,行了個禮道:“胡将軍,匪軍已與我部前鋒接戰。”
這是例行彙報,其實胡繼棠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命人從兩翼包抄,務必要一網打盡。”
五德營突破了方若水的前鋒,憑的是一鼓作氣的銳氣。現在陷入如此重圍,只消碰個硬釘子,銳氣一失,就不可能回身再次突破方若水一部了。自己只消三面合圍,将這支兵馬步步壓回,他們後面則有矢志複仇的方若水部,定然會如石磨下的一堆谷子般被碼成齑粉。王如柏應道:“是。”轉身便去發令。
現在正面抵住五德營的是共和軍中軍鐵陣營第三隊輔尉衛子恒。共和國的軍制本是出自帝國,軍銜也從帝國而來。帝國共有元帥、上将軍、副将軍、偏将軍、下将軍、都統、都尉、校尉、備将、骁騎、百夫長、什長、伍長這十三級軍銜,共和國的軍銜大體保持一致,也分為三檔,只是第一檔中取消了副将軍和偏将軍這兩級,第二級稱四尉,由下而上依次為輔尉、翼尉、校尉、都尉,第三級則皆不變。衛子恒雖是四尉中最低這一級,名聲在共和軍中卻大得異乎尋常,因為此人身材雖不如何高大,卻有一身神力,因此盡管他資歷較淺,連前幾年的朗月省之戰都沒來得及參加,卻也已成為尉級的軍官了。在收伏仆固部時,衛子恒作為王如柏親自點出的軍官,以神力震懾了仆固部“八犬”中排名第一的步六狐洛克什。鐵陣營本是胡繼棠的親兵,衛子恒更是這支親兵中的帶隊軍官,臨敵之際,越發奮勇争先。眼見這支五德營奇兵突如其來,勢不可擋,他率先帶着本部士卒迎了上去。
雖然五德營的奇襲太過突然、來得也太快了,但鐵陣營是胡繼棠一軍精銳中的精銳,休息時也不卸甲,因此此時已極為嚴整。陳忠在沖突方若水一部時,見到不少共和軍士兵還都是衣冠不整,倉促上陣,一到中軍,看見這支嚴陣以待的敵人,心中不覺暗暗喝了一聲采。如果不是火槍騎先聲奪人,想要沖到這兒實是癡人說夢。只是他人雖年老,戰心仍不減當年,敵人越強,他心中的戰意燃得更旺。
鐵陣營大多是步兵,但衛子恒一部卻大多是騎兵。五德營火槍騎來勢極快,但如果被衛子恒的阻住去勢,接下來衆多共和軍纏上,就會泥足深陷,再難前進分毫了。尚明封見衛子恒來勢洶洶,已端起了手中火槍,喝道:“放!”這支奇兵經過了陳忠精心訓練,百餘人如出一手,噼啪之聲接連響起,極為緊密,直如下了一陣暴雨。衛子恒尚不明白,只見對方手中的兵器齊齊噴出火舌,便覺胯下戰馬向前一沖,已跌倒在地。他雖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但手中長槍一扔,雙手在鞍上一按,雙腳已退出馬蹬,人猛地向後躍出。戰馬雖然砰一聲摔倒在地,衛子恒卻仍是穩穩地站在了地上。只是他那些部下卻沒他這般好身手,許多人連人帶馬摔倒在地,有些則是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
衛子恒只覺心頭升起一陣陰寒。他邊上正有一個鐵陣營士兵摔下,前心卻多了個小孔,鮮血正不住湧出,已染紅了半邊身子,人也已斷氣了。畢炜一部有一支沖鋒弓隊,撞長騎射,但沖鋒弓雖強,卻也沒有如此威力,而且馬上騎射,縱然千錘百煉,實戰時的準頭也并不很高,何況靠得太近,弓箭反而不得力。可是這支五德營的奇兵手中的能發火的兵器卻是近戰更能發威,己方卻毫無還手之力。
五德營用的,肯定是種小炮。只是共和軍也有小炮,但最小的炮總也有三四十斤,發射起來也并不方便,哪能如五德營這樣騎在馬上手挎使用?他心中極是不甘,但腦海中卻也轉瞬間轉過了一個念頭。
只要是炮,就不可能連續施放,一定要再加火藥和炮子。現在敵人已放出了一波,這時候退縮,就會落入敵人囿中,讓他們輪番出擊,所以唯有以快打快,不懼犧牲,立時反撲。他拉過邊上一匹空馬,翻身躍上,喝道:“沖!”
衛子恒身材不算很高大,但吼聲卻很是響亮,他這一部本就是精兵,雖然被五德營這一輪掃射打了個措手不及,數十人落馬,剩下的卻還有百十來人。聽得主将的聲音,共和軍又重振旗鼓,腦子快些的也在想着:正是,現在立刻反撲才有生路。
他們的反擊快,但五德營的攻勢卻仍然井然有序,尚明封身邊這些已發射過一次的士兵稍稍放緩了一些,而他們身後的騎兵卻已加快速度,從間隙插了上來。騎兵最困難的便是在沖鋒時保持隊形,可是這些五德營雖然全是騎兵,前後穿插卻幾乎如同變戲法的一般,衛子恒正待整頓餘衆反撲,那些本在後面的五德營騎兵卻已沖到了前陣,還沒等衛子恒一部反擊,又是一陣炸響,噼啪連聲,衛子恒只覺身下一空,這匹剛騎上的戰馬再一次摔倒。
這一回他不能和上次那樣及時跳出了,連人帶馬摔倒在地。衛子恒人一倒地,便急急一翻,翻出了那匹被打倒的坐騎身側。那匹馬卻還沒死,倒在地上仍是四蹄掙紮,不住翻滾,衛子恒若是緩得一步便要被馬壓住了。他動作極快,手在地上一按,已翻身立起,擡頭看去,心中不由一陣劇痛。輔尉所帶之兵有兩百到五百不等,鐵陣營是胡繼棠親兵,人數少一點,為兩百人,但這兩百人卻算得上共和軍中千挑萬選的精銳,可是被五德營這兩波沖擊,他手下的兩百人此時已大半倒地,剩下的只怕還不到二十人了。
還不曾真個交手就全軍覆沒!衛子恒心頭已如刀絞一般。正在這時,耳畔卻聽得有人喝道:“随我沖!”
那是第五隊的輔尉楊慕園。王如柏在中軍看得清楚,衛子恒一部剛抵上五德營騎兵,簡直就在轉瞬間便全軍覆沒,心中震驚亦難以形容。五德營這麽快就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方才他還對方若水大為不滿,只覺方将軍虛有其名,如此不濟,但鐵陣營也在轉瞬間就被消滅了一陣,他才明白眼前這支五德營實是從未見過的奇兵,戰力之強,真是生平僅見。
鐵陣營共有兩千人,分十隊,由十輔尉統領。這是胡繼棠一軍的精華,王如柏本來想要用鐵陣營來打掉五德營的銳氣,沒想到作法自斃,五德營的銳氣沒打掉,衛子恒一部轉瞬間全軍覆沒,反倒震懾了共和軍的軍心。他深通兵法,心知當務之急是立刻補充援兵,不能讓這個消息傳開去。畢竟共和軍的數量要遠遠多于五德營,即使損失會超乎預料得大,最終勝利依舊無可改變。可是若不能及時奪回優勢,讓共和軍對五德營産生的畏懼之心,那麽這一小支敵軍就會在共和軍陣營中翻起滔天巨浪。
楊慕園雖然不如衛子恒這般勇力過人,但他這一部同樣是精銳。當他看到五德營這支騎兵手中的兵器竟能發火,一瞬間便同樣猜到了那是一種極小的炮。火炮發射,是不可能接連不斷的,一定要裝填子藥,因為炮營攻擊時大多采取輪番進攻,這樣才能保持炮火連續。五德營的這支奇兵雖然見所未見,但剛才這兩波消滅了衛子恒一部的攻勢分明也是與炮營戰術如出一轍。雖然他們能夠用騎兵使出這等戰法,但太快了,最先發射的那一波騎兵現在還不可能已裝填好子藥,現在反擊仍是機會。
真是名下不虛的強兵!
陳忠見胡繼棠一部在受到突如其來的重創之下,仍是軍容嚴整,陣腳不亂,心中亦不覺暗暗贊嘆。能夠這麽快突破方若水部,固然是五德營來勢太快,戰意旺盛,更重要的原因卻是火槍騎先聲奪人,使得方若水一部生了懼心,自亂陣腳之下,前面的人不敢向前,後面的又過不來。可是胡繼棠一部卻顯然比方若水一部軍令森嚴許多,如果再撼不動陣腳,火槍騎的突擊便要前功盡棄了。火槍要裝填子藥還要一段時間,敵人的反攻卻沒絲毫停頓,短兵相接在所難免。他一舉鐵刀,喝道:“五德營的好男兒,随我來!”
火槍騎中,只有陳忠不帶火槍。尚明封此時也已來不及再裝填子藥了,薛庭軒的地字隊還不曾接上來,他将手中火槍一翻,槍尾在前,應聲喝道:“弟兄們,跟上!”
火槍的槍尾是個槍頭。因為火槍重裝不是很方便,另帶砍刺武器的話騎馬也很不容易,因此苑可珍設計的火槍是兩用的,槍尾是尋常的槍頭,平時用木鞘套着,倒過來拔掉木鞘,便是平常用的短槍。他們的坐騎也不放緩,随着陳忠沖了上去。
楊幕園原本只道五德營不能用火槍後,定會手足無措,卻沒想到這支奇兵居然也能短兵相接。雖在意料之外,但他心神卻定了定。鐵陣營戰力之強,在共和軍中有口皆碑,只消敵軍不用那種匪夷所思的噴火武器,他也不怕近身交戰。只消纏住了對手,接下來鐵陣營其餘諸部馬上就會上來增援,戰場上的上風便又搶回來了。
雙方都是騎兵,只一剎那便已交上了手。楊慕園沖在最前,見敵軍當先是個老将,胡子都已白了,手中的鐵刀卻比尋常的大上一號,心道:這人便是陳忠嗎?陳忠之名,在共和軍中亦有傳說,不過楊慕園從未見過他,也不知這個名将到底厲害到什麽程度。眼見陳忠直向自己沖來,他挺槍迎上,喝道:“匪将,去吧!”
這一槍槍風甚銳,破空而來,陳忠亦覺厲風撲面。他心知來将定不是尋常之輩,鐵刀一豎,喝道:“受死!”
他的聲音也不是很響,卻沉穩如巨石。楊慕園的槍尖剛近陳忠面門,鐵刀已從一側削來,嚓一聲,将楊慕園的槍尖削落。平常用的槍杆都是以鐵木制成,十分堅韌,用鋸子鋸斷都得花不少力氣,可陳忠這一刀卻如削朽木,楊慕園的槍尖應手而斷。楊慕園根本沒料到陳忠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眼見這一刀削斷槍尖,便平平砍來,自己躲無可躲,登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側,已挂在了馬身一側,這一刀幾乎擦着他的鼻尖掠過。
陳忠見對手力量雖不甚大,但動作靈敏,居然可以閃開這一刀,不覺贊了一聲好。只是他這一刀行有餘力,力量并未用盡,手腕一翻,刀鋒剎那間便反了過來,轉向砍向楊慕園脖頸。此時楊慕園人已倒在馬身一側,根本無法閃避,眼裏卻見一口大刀越來越近,吓得魂不附體,心想:這回是完了。他只道陳忠的名聲多半是以訛傳訛傳出來的,卻不知真個交手,自己連陳忠半刀都接不住。陳忠殺進萬軍陣中,當然已不能生還,可自己卻要死在他之前。
眼看這一刀就要将楊慕園的頭顱砍落,邊上忽然伸過一只手來,當一聲響,陳忠的刀砍在這手上,順勢滑了下去,那手臂上卻貼着一根鐵棒。陳忠只覺刀鋒上吃到了一股不小之力,原本他用力斫下,就算砍不斷鐵棒,但下面的楊慕園鐵定會被壓得七竅吐血不可,只是他見楊慕園閃得過自己一刀,這個執鐵棒之人又敢硬接自己這一刀,頗有袍澤之情,心中有了一絲不忍之心,手一提,已将刀提了起來,喝道:“滾吧!”
那人正是衛子恒。他人在地上,比騎在馬上自是要靈活得多,眼見楊慕園要被陳忠砍死,一時也顧不得多想,一個箭步搶上,抽出袖中鐵棒替楊慕園擋住了大刀。這一刀接下,衛子恒也覺一條手臂一陣發熱,卻也尚可抵擋,心中又是惱怒又是不服,心道:陳忠,你以為你天下無敵嗎?他連步六狐洛克什的大鐵棒都能硬接下來,陳忠的刀雖闊,終究沒有那根大鐵棒重,自覺力量并不遜于陳忠,偏生一隊屬下在轉瞬間就喪生在五德營的火槍之下,更是怒火萬丈,搶上一步喝道:“衛子恒前來領教!”
陳忠正擋住從一旁撲來的幾個鐵陣營士兵,沒想到這個自己放了一馬的敵将居然又卷土重來,心頭怒起,忖道:當真不識好歹。陳忠殺心不重,但一旦上陣,也不會留手,何況方才便覺這個衛子恒力量非同小可,更是起了好勝之心,便喝道:“好,吃我一刀!”
他的刀在頭頂舞了個花,刀頭轉向身後,刀口朝上,打馬向衛子恒沖了過來。他們兩人原本就相距極近,衛子恒已先行沖來,一眨眼便已到陳忠馬前。陳忠腦子平時也不算甚靈,但上陣後的反應卻遠比常人為快,眼見衛子恒的右手鐵棒已向自己的坐騎當頭打來,他怒喝一聲,一刀砍了出去。
五德刀。也僅僅是五刀。這只是第一刀,仁刀。
在陳忠的心裏,這五刀已凝聚了無數曾經與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現在卻已在另一個世界的袍澤的魂魄,每一刀都帶着昔年縱橫天下、戰無不勝的地軍團五德營的赫赫威名。
衛子恒本想先下手為強,沒想到陳忠出刀竟比自己還快,他狠狠一咬牙,右手的鐵棒一轉,鐵棒又貼到了右臂之上,猛地迎了上去。他這短棒中間三分之一處有一根可以握住的橫檔,長端向外,可以擊人,向內,則可以護住手臂。陳忠的刀來勢太猛,他已覺單靠手腕之力已擋不住,迫得轉為守勢。
當一聲,陳忠的刀正砍在鐵棒之上。平常這等粗細的鐵棒陳忠能一刀砍斷,只是衛子恒的鐵棒頗為特異,火花四濺,卻不曾被砍斷。衛子恒只覺腦子裏嗡一聲響,簡直和接住洛克什的那一棒一般無二,一條右腿不覺一軟,便軟了下來,心想:一臂擋不住他!他出手快極,左手鐵棒也一下揮出。這兩根鐵棒是近身戰鬥的短兵,可以鎖住敵人兵器,他本想以右臂鎖住陳忠大刀,左手一棒便可擊死陳忠坐騎,趁他落馬之際,一棒打死這個敵人,可是現在單臂是擋不住陳忠的,只得雙手齊上。只是左手剛擡上,卻覺右臂吃到的力量一下無影無蹤,他心中詫異,正待站起,頭頂又傳來當一聲響。
義刀。
陳忠的仁義信廉勇五德刀,五刀一般無二,砍在同一地方。如果是旁人,在這麽短短一瞬間砍出五刀,就算速度能夠達到,力量也不會大,但陳忠的力量當世無匹,每一刀都如天雷狂濤,每一刀的力量都毫不減弱,而每一刀又借上一刀之勢,速度只有越來越快。
信刀。
三刀砍出,陳忠也覺有點氣喘。他畢竟已不再年輕,要在一瞬間砍出五刀,現在也有點勉為其難,何況衛子恒的力量竟然不輸于哈拉虎。劈到第三刀時,陳忠已覺胸口像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幾乎要噴血,只是他心中仍然只有一個信念,就是砍下去。
砍下去。一如當年的五德營,一往無前,銳不可擋。
當一聲。當第四刀砍落,衛子恒右臂的鐵棒終于抵擋不住,豁然分為兩段,陳忠的刀勢卻不曾減弱,仍是當頭而下,随即已砍斷了衛子恒的右臂,将他的一顆頭顱亦砍作兩半。此時,距他砍落的第一刀也僅僅是彈指之差,旁人只能看到在陳忠刀下,衛子恒被當頭劈成兩半,鮮血腦漿四濺。
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