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2)
恒是鐵陣營第一勇士,他一戰身亡,剛才被衛子恒救下的楊慕園再忍不住了。他也顧不得自己方才險些喪命在陳忠刀下,槍也已扔脫了手,猛一打馬,便向陳忠沖來。陳忠的五德刀餘勢未竭,眼見又有人沖來,大刀已趁勢一劃,自下而上劃了個弧形。楊慕園沖到近前才省覺自己手無寸鐵,伸手要拔腰刀,可哪裏還來得及,陳忠的刀已橫刀過來,嚓一聲,連人帶馬被砍作兩段。
衛子恒被陳忠砍死,只是一瞬間之事,人又在地上,旁人還只是震驚,楊慕園卻是連人帶馬分為兩段,上半段直飛起來,鮮血更是沖天直上,這等景象便是五德營之人見了也自心寒,不要說是共和軍了。鐵陣營的十輔尉中餘下八人本來見勢危急正待沖上,見此情景,不約而同地帶住了馬。眼前這個妖魔一般的敵軍老将,簡直不是人力所能抵擋,這些豪勇的戰士無不生了懼意。
正在這時,從共和軍的中軍處傳來了咚一聲鼓響。
那是胡繼棠在命人擊動進軍戰鼓。胡繼棠在中軍,雖然看不清楚前面發生了什麽,卻也察覺連鐵陣營都有怯敵之意。來的這些五德營騎兵目的只有一個,無疑是為了破壞共和軍的辎重糧草,肯定早存死志,有進無退,根本沒打算回去。作為共和軍主力的中軍如果不能擋住,讓這些人沖到畢炜的後軍,已經對五德營有畏懼之心的畢炜肯定更難擋住他們這股瘋狂的攻勢。一旦被五德營在放火燒掉糧秣辎重,到時就算将這些人斬盡殺絕也無濟于事了。他即刻讓人擂響戰鼓,命令全軍壓上。
五德營一直在穿插沖突,共和軍也搞不清共有多少敵人,但可以肯定敵人不滿千人。殺到現在,五德營幾乎還沒有傷亡,共和軍的傷亡卻只怕已有數百了。現在中軍有三萬多人,用三萬人全力圍攻不滿一千的敵人,有史以來只怕還不曾出現過。鐵陣營十輔尉剩下的八人互相看了看,心知也無退路,如果再不上前,事後必要遭軍法處置,他們八人一咬牙,齊齊向陳忠撲去。
陳忠,非一人所能敵。其實在這些共和軍軍官心裏已隐隐覺得,似乎五萬共和軍一起沖上去,只怕也摧不垮眼前這個白須老将的沖霄戰意。這一仗,就算最終将五德營這支奇襲隊全滅,參加過此役的共和軍上下也定然會多一個永世不忘的噩夢。
見到幾乎所有的共和軍都向自己沖過來,陳忠心裏不覺有點寬慰。
斬殺楊慕園用的只是五德刀餘勢,并不如何吃力,但斬衛子恒那四刀卻幾乎耗盡了陳忠的力量。他現在其實已是勉強坐穩馬鞍,如果有哪個共和軍立刻沖上去,他多半難以還手。但現在共和軍的注意力全到了自己身邊,對火槍騎的其他人來說卻是壓力大減,就算自己戰死,別人終究可以多活一陣。他已無力再催馬狂奔,提刀勒住戰馬,不住平息胸口如怒濤般的氣息。不過,他這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在八輔尉看來更是心寒,只覺眼前這老将仍然有着深不可測的實力,只怕上一個死一個,上兩個死一雙,雖然身後有進軍鼓擂響,他們仍然不敢過快地靠近。
尚明封此時得暇,已在火槍中填裝子藥,聽得共和軍戰鼓聲響,心中一沉,忖道:糟了,看來要功虧一篑。薛帥說過此行有兩個目的,但現在既沒到思然可汗的營帳,也沒看到共和軍的辎重,千辛萬苦沖到這裏,難道最終還是可望不可及嗎?他下意識地向後望了望,卻見身後的火槍騎仍在穿插移動,陣勢不亂,縫隙間,卻有一個人快馬沖來,正是薛庭軒。他心頭一喜,叫道:“薛帥!”
薛庭軒統領地字隊緊随陳忠的天字隊前行。在共和軍眼裏,這只不過是一支拉得長長的五德營奇兵隊,但在薛庭軒眼裏,天字隊和地字隊即使是在共和軍的千軍萬馬叢中沖殺,仍然陣形不亂。他暗自欣喜,心道:義父練兵,真是卓有成效。火槍騎結陣沖營,雖然不能和當初地軍團用步兵結八陣圖一樣堅如磐石,防禦力卻也提高了好幾倍,五百人的火槍騎突破共和軍方若水部至此,損失極微,只有十數人受了些輕傷。
這一場豪賭,也許真的賭中了。
他想着。出發時,薛庭軒自己其實并沒有多少信心。雖然在出發時對火槍騎說,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在七萬敵軍中奪回思然可汗,再就是燒毀敵軍辎重,但實際這兩者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胡繼棠不是易與之輩,思然可汗是他驅使仆固部衆的法寶,一定防守嚴密,随時都可以轉移,即使有赫連突利的密報,薛庭軒也明白自己絕對不可能将思然可汗從共和軍陣中奪過來。至于用火槍騎燒毀辎重,那就更不可能。糧秣辎重是軍中命脈,雖然不可能随時轉移,但守糧的是已吃過一次虧的畢炜率近一萬人把守,他一定會加倍防守,火槍騎只能起到異軍突起的一時之效,想真個殺透重圍,殺到共和軍辎重處放火焚燒,根本沒這個可能。
好在,我不需要這個可能。
他在後陣,當覺察到前進之勢放緩了,已知天字隊現在啃上了硬骨頭。火槍騎突擊,唯一的優勢是火槍和速度。一旦陷入纏鬥,火槍不能使用,速度也沒有了,那也就是末日來臨,因此當速度放緩時,薛庭軒比誰都急。好在天地兩隊本來就訓練過互為穿插,天字隊受阻,地字隊立刻補上,讓天字隊休整,這樣輪番交替。他指揮着地字隊沖上前來,心裏不住地念叨着:頂住,義父,一定要頂住!
天地兩隊互為依托,相互補充,威力才能發揮到最大。一旦天字隊崩潰,地字隊勢必随之潰散。當薛庭軒看到前面陳忠提刀立馬,仍是威風凜凜地站在天字隊前列時,不禁欣喜若狂,扭頭喝道:“地字一隊,援救陳老将軍!”
火槍每次只能發射一次。因為有騎陣為基礎,發射過的火槍騎随即退後裝子填藥,由另一隊上前,然後再輪番出擊,萬不得已時便将火槍倒過來進行白刃戰,他們一路上也都是這樣打過來的,一杆杆精鐵鑄成的火槍全都打得燙手。聽得薛庭軒的號令,地字隊的第一隊已拍馬跟着薛庭軒向前。陳忠這段時間全力以赴地訓練火槍騎,這五百人騎術個個都是一時之選,就算周圍盡是密密麻麻的敵軍,他們仍然進退有序,分毫不亂。
Advertisement
薛庭軒沖到陳忠身邊時,八輔尉已率鐵陣營騎兵圍住了陳忠。幸虧方才陳忠斬殺衛子恒和楊慕園兩人的聲勢太過駭人,八輔尉也不敢過于接近,甚至不敢和陳忠兵刃相交,陳忠總算還能支撐,但身上已經添了好幾處傷口。薛庭軒沖到他跟前,見有個共和軍軍官挺槍正向陳忠刺去,而陳忠此時大刀在外封門,擋住另兩人的圍攻,勢必已擋不住這一槍了,他情急之下,一聲呼哨,風刀忽地從空中撲向那正要刺中陳忠的共和軍軍官。
那軍官是十輔尉中的易複華。他與楊慕園交情莫逆,見楊慕園喪生在陳忠刀下,一心要為楊慕園複仇。眼見這一槍便要刺中,陳忠卻還沒能還手阻擋,他一時間都不敢相信這個身具神力的老将就要真個喪生在自己槍下,只略略一猶豫,眼前忽地一暗。他不知那是什麽東西,頭一低,只覺頭盔忽地一緊,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頭皮上卻是一陣刺痛,吓得慘叫一聲,已顧不得去刺陳忠了,伸手拔出腰刀來向上砍去,心道:這些叛軍會妖術嗎?難道放出了鬼怪不成?他的腰刀剛拔出,還不等揮去,前心忽地一疼,人已直摔下來。而此時抓着他頭盔的風刀受驚之下,放脫了他的頭盔,一飛沖天而去。
那是薛庭軒手中的火槍響了。與他同時,地字一隊的火槍騎兵也紛紛放槍,剩下的七輔尉已知道五德營這種火器的厲害,再不敢戀戰,四散退開,卻也有兩個輔尉已被火槍擊下馬來。
薛庭軒搶到了陳忠跟前,叫道:“義父,你怎麽樣?”
陳忠的身上已沾滿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敵人的。他正了正頭盔,喝道:“庭軒,不要管我,沖進去!”
薛庭軒見陳忠已露筋疲力盡之态,心中亦是一酸,心想:我真對不起星楚。他扭頭道:“護着陳老将軍,跟我沖鋒!”
地字二隊也已殺上來了。陳忠的力戰和地字隊的及時赴援,鐵陣營的陣腳終于已開始不穩,即使共和軍軍令如山,進軍戰鼓也擂得山響,靠得最近的共和軍還是紛紛向後退去。陳忠那副滿身鮮血的模樣,當真有如噩夢中的天魔,似要摧毀一切——即使他們也明白,只消齊上,任陳忠的勇力有多駭人,終究難逃一死。可是他們更知道,沖在最前的肯定會首當其沖,被陳忠的大刀砍開,被火槍騎的火槍洞穿,就算這支精兵終于已至崩潰的邊緣。相形之下,火槍騎天地兩隊穿插得更是純熟無比,一路火槍爆響,共和軍的中軍陣也已出現缺口。
這個消息立刻便傳到了胡繼棠身邊。聽說五德營已要插入中軍縱深了,而中軍後面便是畢炜的駐地,那裏也是存放辎重和安置思然可汗的所在,胡繼棠此時也已滿頭大汗,心道:糟了!他看了看周圍,鐵陣營雖被五德營突破,到底還是精銳中的精銳,将胡繼棠的中軍帳守得水洩不通。胡繼棠看了王如柏一眼,喝道:“如柏,立刻轉移思然可汗!”
王如柏也明白,一旦思然可汗被五德營奪去,前軍的兩萬仆固衆只怕立刻就要嘩變。前軍方若水部兵力只有仆固衆一半,一旦仆固衆有了騷亂,後果不堪設想。他答應一聲,胡繼棠又道:“立刻要刁鬥向後軍發令,要畢将軍不惜一切護住辎重,萬不得已,可以動用重炮。”
戰場上緊急軍令,派傳令兵已不夠快,便由刁鬥上的哨兵白天以旗語,晚上以燈語傳令。王如柏面色一變,道:“胡将軍,真要動用重炮?”重炮威力雖大,但現在五德營卻已深入共和軍腹地,在陣營腹地動用重炮,肯定會造成己方誤傷。
胡繼棠面沉似水,沉聲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以快刀亂麻之勢解決,後患更多。”
王如柏不由打了個寒戰。胡繼棠這話,其實也已承認對這支五德營的奇兵隊已沒什麽行之有效的辦法了。前軍的方若水沒擋住他們,中軍仍然讓他們突破了,唯一的辦法只能是以重兵困住他們,直到這些人力盡而亡。但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又有騎陣和火器輔佐,任由他們在營中馳騁,只怕會将共和軍陣營沖個天翻地覆。相形之下,不惜誤傷己方動用重炮,将這支奇兵一舉轟成齑粉,也許是最好的辦法。只是,要下這種決心,王如柏也不免覺得殘忍。
胡将軍,怪不得倭人對他有“斷腕之猛将”的稱號。這不僅僅是指他斷了一只手腕,更是指他有壯士斷腕之心。王如柏轉身便去讓刁鬥向後軍傳令,心中仍是惴惴不安。無論如何,這一戰将給他的下半生留下一個永難磨滅的噩夢。
此時的火槍騎已經突破了共和軍中軍,抵達後軍陣地。雖然有赫連突利的密報,但如薛庭軒所料,共和軍安置思然可汗的營帳已是空了,思然可汗早已被轉移。
到了這裏,薛庭軒不覺擡頭看了看天空。風刀已不知去向了,但這只忠心的小鳥只怕躲在哪個帳房尖頂後面窺視,時刻等待自己的命令。接下來,會不會誤傷它呢?
不要管了。即使我的性命要留在這裏,也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跡!
他想着,放眼看去。現在共和軍的中軍已在他的身後,身前便是畢炜的後軍。畢炜一軍與五德營已有過兩番惡戰,一勝一敗,對五德營的畏懼之心也比另外諸軍更強一些。而這一戰的成敗,也馬上就要揭曉。
這時羅兆玄沖了過來叫道:“薛帥,賊軍追不上我們了!”
薛庭軒回頭看了看。突破中軍後,共和軍一直在追擊他們,但現在身後的厮殺聲已輕了許多。他道:“傳令下去,放慢速度,不要和他們拉得太開。”
這道命令讓羅兆玄摸不着頭腦。共和軍追擊不上本是好事,他不明白為什麽薛庭軒竟然要主動纏上去。他道:“薛将軍……”
“賊軍要用大炮!”
羅兆玄恍然大悟,道:“遵命。”心中卻是一沉。如果共和軍真個不惜誤傷自己人在自己陣營裏動用大炮,就是五德營面臨的死局。而薛帥到底打什麽主意?事前所說的兩個目的,一個已不可能實現了,另一個破壞共和軍辎重糧秣的目的還能有幾分希望?
随着共和軍追擊的減慢,五德營也慢了下來。由于陳忠傷勢不輕,也已力盡,現在天地兩隊已經由薛庭軒直接指揮。這時最前方的尚明封帶馬過來,禀道:“薛帥,前方有賊軍攔路,他們要用炮了!”
那自是畢炜的後軍了。火槍騎突擊,連破兩營,速度再快,到了共和軍的後軍也已經有好一陣了,要是畢炜到這時候還沒準備好,那才是怪事。薛庭軒反倒露出了微笑,道:“我軍損失如何?”
尚明封沖在最前,發現畢炜一軍已嚴陣以待,旌旗招展,當中排着兩門大炮。共和軍的大炮名叫神威炮,威力比當初帝國軍的神龍炮更強,如果共和軍在攻城伊始就動用巨炮,只怕楚都城的城牆早就被轟塌了。當他看到畢炜竟然要在自己營中發射大炮,當真吓得魂不附體,可是見薛庭軒卻似沒聽到一樣,他惴惴不安地道:“到現在為止,天字隊和地字隊一共大概還剩了四百多人。”
“五百人劫五萬敵兵大營,穿營而過,傷亡不到百人,五德營弟兄真不愧是天下至強啊。”
薛庭軒眯起眼,擡頭看着天空。到了這裏,随身攜帶的火藥用得也差不多了,幾乎所有人都已只剩下最後一分力氣,連馬匹都在不住地喘息。可是,面前卻是畢炜的重兵,想要炸毀共和軍辎重已絕無可能,但薛庭軒仍是鎮定自若,仿佛周遭的千軍萬馬都不存在一樣。尚明封道:“是啊是啊。”他頓了頓又道,“要做最後一搏嗎?”
薛庭軒笑道:“我們的最後一搏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尚明封一怔,失聲道:“難道……”
他想的是薛庭軒說最後一搏已經完成,難道接下來就束手就擒不成?薛庭軒道:“陳老将軍現在如何?”
尚明封道:“陳老将軍雖然受傷不輕,但還騎得住馬。”他見薛庭軒如此鎮定,不由感到幾分羞愧,忖道:薛帥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豈可讓他小看了。現在又要面對畢炜這個老對手。朗月省一戰,畢炜攻破天爐關後,本有将五德營盡數燒死之心,因為天降大雨,便故意以招降為名穩住五德營,結果反被那時五德營大帥陳星楚利用,以己身為餌,使得陳忠和薛庭軒率殘部遁走。尚明封在朗月省一戰時還是個少年兵,記得此事,當即笑道:“薛帥,我就帶人沖鋒,用一陣快槍,殺得一個是一個!”
薛庭軒忽然有點詭秘地一笑,“尚明封,奇跡就将發生,你如此輕賤自己性命做甚?”
“奇跡?”
尚明封呆了呆。薛庭軒點了點頭,道:“不錯。接下來,你要護着陳老将軍筆直沖過去。記住,我們只有數到五十的時間。”
吩咐了尚明封,薛庭軒伸手到懷裏摸出了一個東西。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在他的預計之中。火槍騎雖然打了共和軍一個措手不及,但憑這五百人想要得勝是不可能的,現在才是最為關鍵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