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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撐住,卻聽得又是咣一聲響,陳忠的刀第二次砍出,仍砍在先前的破口裏。刀頭透盾而入,正砍在持盾士兵臂上,他疼得尖叫一聲,摔倒在地,邊上卻有個士兵極快地搶上,扶住了大盾。
畢炜在後面也能看到陳忠揮刀猛砍,他又驚又怒,喝罵道:“出槍!”
這等堅陣,在大盾之間是長槍兵,防的正是敵人的騎兵猛沖。陳忠沖上來揮刀猛砍,幾乎所有人都驚得呆了。聽得畢炜呵斥,邊上的兩個長槍兵如夢方醒,從大盾隙間齊齊出槍。畢炜練兵頗為嚴厲,那兩個長槍兵出手甚快,陳忠正在揮刀,哪裏閃得過去,兩槍齊中他的坐騎前胸。陳忠的馬一聲慘嘶,立時摔了下來。
陳忠年紀老邁,若是年輕時,他還能及時從馬背上跳下來,但現在卻已沒這個本事了。眼見他要連人帶馬摔倒在地,一匹白馬已如飛疾馳,正是薛庭軒。
薛庭軒見陳忠落馬,已知情勢不妙,他的玉花骢神駿之極,跑發了更是如飛一般。沖到陳忠身邊,他也來不及去扶陳忠,伸手将手中的火槍往地上一插,扛住了陳忠的坐騎。只是陳忠連人帶馬實在太重,壓得一根火槍也嘎嘎作響,薛庭軒不由提心吊膽,生怕火槍折斷,陳忠那匹馬就會倒在玉花骢身上,恐怕會把玉花骢也壓得倒地。他正在擔心,身後忽地又有一匹馬沖上,馬上之人手握着一面旗幟,沖到了薛庭軒身邊,将旗幟往地上一插,一旗一槍終于将陳忠的馬扛住了。
那是尚明封。尚明封是陳忠的副将,又正在薛庭軒身邊。他的馬沒玉花骢這般神竣,也是匹好馬,雖然比薛庭軒慢了一拍,卻也是前後腳趕到。馬匹被扛住了,陳忠甩镫跳下馬,手中的大刀卻不曾收回,趁勢一勾,将那兩枝刺中他坐騎的長槍都勾住了,刀頭一絞,咔咔兩聲,兩枝長槍都被絞斷。
槍杆大多是木制,好的槍杆堅韌不下金鐵,卻比鐵杆要輕巧許多,刀砍不斷。但陳忠的大刀既沉重,力量又大,那兩柄槍應手而折,如同蔗杆,盾牌後的兩個槍兵見手中一空,一時間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待明白過來槍杆齊折,不由變色。陳忠卻又踏上一步,喝道:“開!”
他的大刀直直豎起,在空中盤也個花,又直直劈下。平時這等招式華而不實,雖然在頭頂盤個花可以增加力量,但也落了後手。只是這時的共和軍全都龜縮在大盾之後,他也根本不必有所顧忌,這口鐵杆大刀舞得呼嘯生風,再沒半分保留。随着一聲斷喝,這一刀正砍在先前那面大盾之上。這大盾已經被陳忠砍破了一個口子,而且豎着砍下時力量要遠勝于橫掃,嚓一聲,大刀已直劈而下,這一刀不但将大盾砍成兩半,連後面持盾的士兵也從頂門砍開,一分為二。
鮮血飛激出來,陳忠的身上也濺到了血。他這一刀已凝聚了所有的力量,砍出這一刀,連提刀的力量也沒有了,只覺一個身體搖搖欲墜。他心中只在想着:不能倒!不能倒!方才這一刀已立下了威勢,火槍騎本已變鈍了的銳氣重新回來,若是自己倒下,等如給火槍騎一個致命的打擊。他拼命屏住呼吸,扶住了大刀站立不動。
大盾可防奔馬的突襲,從來不曾被人一刀砍成兩半過。本來共和軍完全可以兩邊合攏,填補上這個缺口,但這驚天動地的一刀已震懾了所有人的心魄,加上那具被從頭劈作兩半的共和軍屍首還橫在地上,一時間都沒人敢靠過去。相形之下,屢戰不果的火槍騎本來已露疲态,此時卻齊齊歡呼一聲,立時沖了過來。他們原本視陳忠若戰神,現在陳忠又讓敵人這個堅若磐石的堅陣露出一絲缺口,無論是誰都不再有半點怕死之念,只怕自己晚了一步。幾乎一瞬間,便有十幾個火槍騎從缺口處沖了進去。雖然共和軍及時反擊,這十幾個火槍騎有一半都被刺下馬來,但随之沖上來的火槍騎更多,一陣火槍連射,缺口越撕越大,沖進來的火槍騎越來越多。
眼見苦心布成的堅陣被陳忠一刀斬開,畢炜已是面如死灰。現在的火槍騎人數其實仍舊遠少于他這一支,就算陳忠砍倒了一面大盾,仍然不可能如此輕易就突破堅陣。只是陳忠這一刀實有天地雷火之威,共和軍剎那間也仿佛被這一刀奪去心魄,現在哪裏還有衆寡之差,看上去反倒是五德營的兵力勝過了共和軍一般。
兵敗如山倒!畢炜心裏一瞬間閃過了這句話。軍心已敗,即使戰場上未敗,亦再無勝機。更兇險的是自己守的是最後一道防線,這最後一道防線被五德營突破,難道辎重糧草真要守不住了?
郭凱一直呆在畢炜身邊,見共和軍已将有全面潰散之勢,低聲道:“畢将軍,走吧!”
畢炜一只眼橫了他一眼,喝道:“走?走到哪裏去!”他喝道,“畢炜在此,共和國的勇士們!”
他的聲音向來十分響亮,早在帝國時,鄧滄瀾私底下就玩笑說畢炜的火軍團裏,畢炜自己喊一聲就頂一門神龍炮。現在戰場上厮殺聲震天,卻也不曾遮去他的吼聲。那些共和軍本在勉力堅持,已有了怯敵之意,聽得畢炜的聲音,心中都為之一寬,心道:是啊,怕什麽,畢将軍都沒走。
畢炜從親兵手裏接過長槍,高聲道:“随我上前!”大炮已被五德營破壞,堅陣也被他們突破了,現在畢炜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便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住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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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庭軒在人群中已見到畢炜的花白頭發了。畢炜本就比旁人高大,加上頭發花白,在共和軍中極為顯眼。方才火槍失靈,未能取下此人性命,讓他引為大憾,沒想到這麽快第二個機會就來了。他正待上前,耳邊忽地又聽得一聲箭矢厲響。
這支箭來勁極猛,定然是個大高手射出來的。薛庭軒心頭一凜,在馬上本能地一閃,可是這一箭并不是射他的,啪一下,卻正射在尚明封舉着的抟電旗旗杆上。
是偶然吧?薛庭軒的心為之一跳。旗杆雖然不算太細,但要以箭矢射中旗杆,實在非人所能想象。但幾乎是眨眼之間,又是一支箭飛來,啪一聲又射中了旗杆。
那人是想射斷抟電旗!
想通了這點,薛庭軒幾乎驚呆了。此人的箭術神乎其技,如果先前射自己的兩箭是這人射出來,恐怕自己已經抛屍在地了。持旗的尚明封也已明白有人想射斷抟電旗。戰旗被射斷,雖然沒什麽實質損害,但火槍騎的士氣卻要大受影響。他将旗一揮,心想:這回看你怎麽射。誰知他剛揮動抟電旗,第三支箭到了,卻是正中他的後頸。
射出這三箭的是沖鋒弓隊的二隊隊長王離。王離一隊先前在神威炮邊上,神威炮一炸開,他這一隊損失最為慘重,但王離只受了幾處輕傷。眼見剛組建起來的沖鋒弓隊又遭如此重創,王離氣得快要瘋了,當第一波火天雷轟下,火槍騎沖了過去時,陸明夷雖然讓大家快快閃開,王離偏生不信這個邪,率先追擊,結果遭第二波火天雷打了個正着。他這支百人隊連遭兩番重創,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但王離卻仍然沒受什麽大傷,他心中的怒火已無法遏止。
定要将這支敵軍斬盡殺絕!
王離的心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沖鋒弓隊再次沖過來時,王離沖在了隊伍最前列。與火槍騎地字隊對上後,他無意與士卒纏戰,想的盡是與薛庭軒單挑。沖鋒弓隊精銳為畢炜一部之冠,王離的勇武更遠過旁人,槍術箭術騎術全都不凡,火槍騎雖然有騎陣掩護,竟然擋不住王離的沖鋒,被他直沖了進來。王離一時間也看不見薛庭軒,卻見抟電旗招展,立時抽出沖鋒弓來發箭。他的弓術也許稱得上當世第一,便是旗杆亦被他射中,眼見中了兩箭後那面旗卻揮舞起來,這回他弓術再強也射不中了,卻也被他看到了揮旗之人。連珠箭三箭連發,第三箭已在弦上,向下一移,這一箭正中尚明封。尚明封後頸中箭,只覺一陣鑽心般的疼痛,眼前也頓時一片漆黑。但他堅忍之極,奮力将旗往地上一插。這是他臨死前用出的所有力量,旗杆一下插到地裏,他這才從馬上摔下來。
薛庭軒見尚明封也中箭落馬,險些驚叫起來。尚明封和羅兆玄兩入是五德營少年軍官中最受他看重的兩個,總覺這兩人遲早會接掌五德營統領之位,沒想到加入火槍騎突擊,一戰便先後中箭而死。他一勒玉花骢,只見有個共和軍的軍官手持長弓正疾沖而來,帶轉馬頭,也不說話,挺槍便向那人刺去。
王離三箭射出,正等拔出箭來再射,眼前一花,但覺有人向他刺來。他也沒想到玉花骢竟有如此之快,不論拔箭還是換槍都已來不及,情急之下,揮起沖鋒弓便抽了過去。沖鋒弓有三尺來長,弓弦一下纏住了薛庭軒的槍尖,登時割斷,弓身立時伸直。薛庭軒卻也不曾想到會如此,眼見弓梢直掃過來,頭一低,已從他頭頂捎過,只是王離趁此時機從馬鞍前提起了長槍。他也看得清楚,來人是獨臂使槍,一手已廢,心中一陣狂喜,忖道:真是薛庭軒!
上一次畢炜與薛庭軒單挑,王離觀戰,心中實是對兩人都大不服氣,只覺若是與薛庭軒對槍的不是畢将軍而是自己,定然能叫薛庭軒授首。現在這機會居然真個來了,他激動得雙手都有點發抖。長槍在手,更是豪氣橫生,厲聲道:“薛庭軒,沖鋒弓隊第二百……”
話未說完,薛庭軒手中的槍卻已一轉,手中一捺,火星四濺,立時點燃了火槍上的引線。薛庭軒的火槍早就裝好了子藥,但由于先前燧石掉落,所以一直不曾用過。方才情急之下挺槍刺來,被王離一弓梢差點掃中,腦子卻一下清醒了不少,立時便轉過火槍,點燃引線。王離已見識過火槍的厲害,只是方才薛庭軒明明要與自己對槍,沒想到這獨臂槍居然馬上就要用火槍了,吓得萬丈豪氣頓時化作烏有,名字哪裏報得下去,猛地一撥馬頭。砰一聲,卻是肩膀一疼,長槍已握不住了。他疼得大叫一聲,帶轉馬頭便走。
薛庭軒沒料到這個還沒報完名的共和軍軍官騎術也高超之極,這般短的距離之內還能閃過要害,火槍只射中他的肩頭,心頭不覺升起了幾分佩服之意。王離一逃,他也沒心思去追擊,又帶轉了馬沖到抟電旗邊,一把拔起抟電旗,喝道:“火槍騎,沖!”
要對付的首要大敵,仍是畢炜。此時的畢炜也已在與沖破共和軍堅陣的火槍騎交手了。他身邊的親兵仍有不少,圍了一層又是一層,火槍騎雖然有騎陣輔佐,但畢炜仍是指揮若定。如果說火槍騎是一把削皮的快刀,那麽共和軍已成了一個不知有多少層外皮的堅果,快刀怎麽都削不到核心,而那個缺口卻在越縮越小。
如果再這樣糾纏下去,陳忠用盡最後的力量鼓起的士氣也将低落,而這個缺口也終将被共和軍填補起來。薛庭軒左臂将抟電旗挾在腋下,右手握着長槍連續出擊。他本來用的就是獨臂槍,左臂夾着戰旗也并無妨礙。火槍騎眼見抟電旗又已沖上前去,一時間紛紛跟上。後陣的地字隊也已經看到抟電旗前沖,不再與沖鋒弓隊戀戰。而沖鋒弓隊也懼怕火槍騎的火槍犀利,只以沖鋒弓射擊,火槍騎則回馬發射火槍。
這是最後一戰,生死已不在五德營士兵的眼裏。他們心中,想到的僅僅是只消這一戰成功,身後楚都城的父老就贏得了僅此一線的生機,因此個個奮勇争先,毫不畏死。沖鋒弓隊精銳雖不下火槍騎,卻沒有這種必死的信念,雖然雙方都不斷有人落馬,可兩者間距卻越拉越開了。畢炜也覺五德營的沖擊力越來越強,他的親兵雖然拼死向前,可是兩旁的共和軍士兵卻已不複銳氣,被五德營的沖擊震懾得不敢上前。
大勢已去。
畢炜只覺心頭一痛,正待呼喝,胸口卻似有口血馬上就要噴出。一旁的郭凱見勢不妙,帶馬過來牽住畢炜坐騎的缰繩,叫道:“護住畢将軍,撤退!”畢炜的親兵大是忠勇,護着他向一邊閃去,只是這般一來,對共和軍的士氣打擊卻也更大,越發沒人敢再冒死阻攔五德營了。畢炜見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一張口,一口血猛地噴了出來,将馬頭也染得殷紅,眼前一黑,頓時人事不知。郭凱更是吃驚,連忙将畢炜扶下馬來。此時火槍騎若直沖過來,畢炜有幾條命都不夠丢的,可五德營卻也無暇去取他性命,趁共和軍松動的機會,直如一道洪流,一舉将共和軍最後一道防線也突破了。
兩三百步,對于快馬來說僅是一蹴而就的距離。沖到此間,薛庭軒只見眼前盡是堆放得整整齊齊的糧秣辎重,卻不見有共和軍士兵阻攔,不由得放聲大笑。火槍騎拼死突擊,為的正是此刻。現在,近三裏以外的楚都城上,苑可珍也等着這一刻。他從懷裏取出那支號炮,伸手點燃了。啪一聲,號炮沖天而上,在夜幕中劃出一道明亮的光帶,又在空中炸開。夜幕中,頓時開出了一朵碩大無朋的黃色火花。
這是勝利的信號。在共和軍出師的第一天起,楚都城就一直面臨着滅頂之災。也只有到了現在,共和軍不再有必勝的實力了。也許五德營的勝利仍是個未知數,但至少,戰局已被扳成了平手。接下來,就是苦守。但火槍騎這等必死的突擊都能成功,死守楚都城,在薛庭軒看來,不再是什麽問題。
這是兩個火槍騎挾着陳忠的馬匹過來了。陳忠已連馬鞍都坐不穩了,旁人索性用皮帶将他縛在馬上,他雖然筋疲力盡,仍是精神百倍,眼裏老淚縱橫,高聲道:“庭軒,我們勝利了!”
不論薛庭軒會把五德營帶往哪個方向,但這個年輕人終于給五德營保住了最後一線生機,五德營終将持續下去。薛庭軒轉過頭,亦是淚流滿面,高聲道:“是,我們勝利了,義父。”
楚都城上,最後一波火天雷發射出來了。火天雷比飛行機要快得多,近三裏路程,彈指即到。數十點火光自天而墜,落地開花,一霎時就把共和軍的辎重營化作一片火海。共和軍此番遠征,務求必勝,火器帶了不少。飛艇本來便是投擲炸雷的,那些炸雷也都收到此處,到了現在已被紛紛引燃,随之火勢已四處漫延,将共和軍的後營燒得一片通紅。現在,共和軍的首要任務已不是消滅這支突擊進來的小股敵軍,而是搶救辎重了,薛庭軒指揮餘部從南面突圍,沖出了共和軍陣地,揚長而去。
這一戰,五德營火槍騎連同薛庭軒和陳忠兩個隊官在內,共五百零二人出擊,剩餘二百八十三人回返,戰死者包括陳忠的副将尚明封在內,共計二百一十九人,殺死殺傷共和軍不下千餘。殺傷猶是餘事,共和軍的辎重戰具幾乎被摧毀殆盡,近期失去了輕取楚都城的可能。
一個時代結束了。
打掃戰場時,看到人事不知的畢炜和一片狼藉的辎重營,共和軍遠征軍主将胡繼棠不由這樣想到。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大統制不惜代價,也要消滅這支帝國最後殘餘的用意。
一個時代開始了。
而幾乎是同時,帶着火槍騎餘部回歸楚都城的薛庭軒回望着餘火未盡的共和軍陣地,心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司楚!司楚!”
聽得程迪文的聲音,正在書房讀書的鄭司楚連忙趕了出來。鄭昭仍未蘇醒,需要靜養,程迪文平時也常來看望,每回都是悄聲靜息,他不知道這回卻是出了什麽事,大聲疾呼地進來了。他迎向程迪文,小聲道:“迪文,小聲點。”
程迪文這才想起鄭昭還在休養,連忙壓低了聲音道:“司楚,剛才得到遠征軍的消息。”
鄭司楚哦了一聲,道:“楚都城已經取下了?”
程迪文搖了搖頭說:“不是,三上将遭賊軍突擊,辎重損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将緊急求援。”
本來這種消息雖不公開,鄭昭作為國務卿也該第一時間得知,但現在鄭昭人事不知,已不會有人再來通知他們,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曉。只是這個消息讓鄭司楚不禁愕然。這一次三上将遠征,兵力遠遠超過了五德營,而且步步為營,向無錯訛,他算定了大統制出動如此龐大的一支遠征軍,真正用意實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舉平定西原。此舉有二,一是徹底解決西北邊陲的不安,二是徹底斷絕五德營的生存空間,因此總覺遠征軍不該過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為餌,引誘楚都城的同夥出擊。這個推斷他也向程迪文說過,程迪文深以為然,因此方才見程迪文滿面驚愕,只道是因為遠征軍過早奪取楚都城,與自己推斷不符,沒想到竟是這個消息。他道:“什麽?五德營是怎麽得手的?”
三上将都非等閑之輩,又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加上已經吸取了上一次畢炜遠征失敗的教訓,想來怎麽也不會失手了,可沒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這個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賊軍有了新武器,是一種會飛的炸雷,從空中轟擊。是不是仍是那種飛行機?”
鄭司楚搖了搖頭,“可一不可再。那種飛行機準頭很是不精,上一次他們要派死士運磁石進來,這次畢将軍豈會再上當?你沒有更詳細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臉道:“這消息是不公開的,我也是從我爹那兒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這樣一來,遠征軍是不是要無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遠征軍的優勢仍然存在。糧秣輔重固然是軍中命脈,勞師遠征,糧草被毀,遠征軍已陷困境,但指揮得當的話,這個困難也不是不可解決的。但現在鄭司楚已不敢再這樣斷言了,五德營那個年輕的大帥薛庭軒,實在不是易與之輩。他想起在天爐關時曾與薛庭軒對過槍,當時薛庭軒的左手正是毀在自己手上,那時他沒看出薛庭軒除了槍法還有什麽過人之處,此人年輕氣盛,容易沖動,本來應該是個一勇之夫,卻未曾想到僅僅過了幾年,這人居然成了這般一個有勇有謀的帥才。說不定,正是那時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槍術毀了他一只手,才讓他脫胎換骨的。接下來,這人恐怕還将在西原攪起更大的波瀾。
如果遠征軍失敗,後果将極為嚴重。這不僅僅是一支遠征軍的失敗,而是撼動了共和國的基礎。共和國如一道磐石築成的巍峨堅城,五德營卻已抽掉了它一塊基石。一旦遠征軍失敗的話,那麽,說不定,一個時代也将結束了。
程迪文見鄭司楚一臉黯然,心想只怕鄭司楚已不看好遠征軍了。只是自從上一次奇襲楚都城失敗後,他已不再對鄭司楚無條件相信,知道鄭司楚也會有失算的時候,他也沒太往心裏去,只是輕聲道:“司楚,你說,到底遠征軍會不會铩羽而返?”見鄭司楚搖了搖頭,他松了口氣道,“也是,我想這種小敗也無關大局。”
鄭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統制派重兵遠征,勢在必得,遠征軍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來了。要麽全軍凱旋,要麽……”
他沒有說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裏咯噔一下,心道:真會這麽兇?不會吧?他幹笑了一下道:“只是沒想到那個薛庭軒居然會變得這麽厲害,畢将軍敗在他手上一次,這回三上将齊上,也吃了他一個大虧。”
在天爐關,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軒單挑過,險些被薛庭軒刺死,他對此人的印象亦是極深。鄭司楚道:“人如精鐵,在烈火中才能百煉成鋼。薛庭軒到了西原,幾乎無時不在戰争之中,他能活到現在,自是會越來越厲害的。”
程迪文沒再說話。他是将門之子,和鄭司楚都有在軍中建功立業之心,但此路對于他們都已不通。不過程迪文現在在禮部司幹得不壞,當初的金戈鐵馬離他已越來越遠。他道:“對了,老伯現在如何了?”
鄭司楚嘆了口氣道:“還不是老樣子。”
“你不用去照顧老伯?”
“現在有我媽在照顧呢。”鄭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與鄭昭分居已久,但鄭昭染上重病後便從五羊城趕來照顧鄭昭了。程迪文心想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問,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順便也拜見一下伯母。”
鄭司楚領着他到鄭昭休養的房前。敲了敲門,聽得母親在裏面說了聲“進來”,他推門而入。程迪文來過兩次,也見過鄭司楚的母親,依子侄禮拜見,寒暄了兩句,便告辭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才與程迪文說什麽了?”
鄭司楚将程迪文所言之事約略說了,段白薇卻也不多說。但鄭司楚說時,卻見母親眼裏隐隐有種異樣的神情。
母親與五德營也有什麽關系嗎?他想着。老師曾經是五德營的一員,難道母親也是?可是想來卻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卻也聽說過,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将,父親更是共和國的締造者,父母雙方都不可能是帝國一方的人。也許,母親曾經和五德營交戰過,聽到這個老對手的消息,總有點關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聽得輕輕的一聲呻吟。因為平時都有母親親自照顧,工友除了送飯送藥都不來這裏,這呻吟聲是從哪裏來的?鄭司楚正在詫異,卻聽母親驚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聽得父親醒過來,鄭司楚不由又驚又喜,搶到床前,卻見父親雖然雙眼緊閉,眼球卻在眼皮後轉動。他聽戚海塵說過,人睡覺時眼球一般不會動,若是動的話,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夢。父親昏迷至今,從未見他眼球動過,現在居然動了起來,不論是不是醒過來,總是好轉的跡像。他也輕聲叫道:“父親!”
鄭昭的眼睛仍在轉動,越轉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睜開眼來,但眼睛閉得久了,一時間也睜不開。段白薇見他這樣子,心裏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勁,忖道:天可憐見。段白薇和鄭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對丈夫的感情卻依然存在,尤其是見鄭昭對鄭司楚關懷備至,心中亦不無感動。聽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覺以前對他的厭惡感突然間蕩然無存,心頭只剩柔情。
鄭昭的眼珠子動了半晌,仍然睜不開來。段白薇心中着急,小聲道:“司楚,你快去請大夫過來看看。”
平時專門護理鄭昭的,是國醫院副院長葉臺先生的弟子戚海塵。戚海塵年紀雖輕,醫道也着實高明,現在專門給鄭昭號脈開方子,平時也住在鄭昭家裏。鄭司楚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忽然聽得鄭昭張口道:“不要去!”
鄭昭開口說話了!雖然聲音極其虛弱,卻也極是急迫。段白薇和鄭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撫着鄭昭的臉,柔聲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鄭昭大病初愈,不能讓他着急,反正讓大夫來看也不急在一時。
鄭昭又努力睜了兩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連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開一條縫。見鄭昭終于睜開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幫着他拉開眼皮,小聲道:“阿昭,你終于醒了!”
眼睛一睜開,鄭昭便看見妻子坐在床頭,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覺對不起妻子,與妻子分居後,從未見她如此關切自己,此時心中一寬,忖道:小薇終究是我的,哈哈。待見鄭司楚也在一邊關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擡起身,可身體太過虛弱,總擡不起來。段白薇攬住他的脖子讓他坐了起來,道:“阿昭,你剛好,別心急。”眼裏已有淚水滾落。
鄭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麽?我沒事了。”他看鄭司楚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經大半年了。不過鄭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時間也不會有什麽大變化,鄭司楚知道父親昏迷了那麽多,腦子仍是有點不清楚,但現在終于清醒,他眼裏亦有淚水湧出,哽咽道:“是,父親。我去讓大夫過來號脈吧。”
一聽鄭司楚要請大夫,鄭昭又道:“不要去!”
這話說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說病還是要看的,鄭昭已喘息了兩下,小聲道:“我醒過來的消息誰也不能說。”
段白薇一怔,小聲道:“為什麽?”
鄭昭又喘息了一陣,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統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覺詫異,心想丈夫是不是腦子徹底糊塗了。鄭昭一直跟随大統制,大統制能有今天也幾乎可以說是就靠鄭昭之力,大統制為什麽要害鄭昭?她心中詫異,鄭昭卻看了下鄭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記住,誰也不要說,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風說我已經醒了。”
鄭司楚滿腹狐疑,看了看母親,段白薇向他點了點頭,他這才出去。掩上門,他在外面一塊大石上坐下,從懷裏摸出那支鐵笛,輕聲吹奏了幾下,心中卻一直在想着此事。雖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隐隐覺得,父親和大統制之間,一定已經有了一個無法彌補的裂痕。
一個時代真的要結束了。他想着。
一個時代,也真的要開始了。
尾聲
遠征軍辎重被毀的消息雖然沒有公開,但軍中卻大多已經知曉。大統制下令,緊急調撥物資,增援遠征軍。
遠征軍失去了大炮和飛艇,只剩下強攻一途。但楚都城雖小,卻也守得如鐵桶一般,一直巍然不動。而大統制的回信依然是保持攻擊。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共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七日。遠征軍對楚都城已強攻數十次,一直未能拔城,而此時傳來了一個最不好的消息,從中原出來的物資運送隊道到楚都城一直埋伏在外的奇兵突襲。
那是薛庭軒一直埋伏在四部之中的五德營廉字營文士成部。由于先前的大炮和飛艇都被火槍騎炸毀,共和軍一直無法使用這兩項最有效的進攻手段,一直在等着本國的補給。雖然運輸隊有重兵把守,胡繼棠也來接應,只是他們沒料到薛庭軒把這支力量一直隐藏到現在。雖然文士成一部的突襲也逋到了重創,四部和廉字營近三千人損兵一千有餘,文士成自己也已戰死,但共和軍的補充物資還是損失大半,最終運到的已不足一半。同時,一直在共和軍中與共和軍共同行動的仆固部因為待遇不均,對不知盡頭的戰事有了不滿,發生了嘩變。
主持此事的,正是被一直輕視的仆固部臺吉赫連突利。赫連突利趁共和軍前去接應運輸隊,密令仆固次和段勿幹失離二将突襲共和軍主營。這等窩裏反着實厲害,而赫連突利也已準備停當,将思然可汗奪回後,便急速離開共和軍轉回本部,擺出一副若共和軍前來讨伐便決一死戰的架勢。其實赫連突利很清楚,現在的共和軍已經沒有實力丢下楚都城來對付仆固部了,如果胡繼棠真的不顧一切要對付自己,薛庭軒便會再次開城突襲,向共和軍背後下刀。雖然卷入共和軍中與楚都城開戰,仆固部也有損傷,但由于抽身及時損失并不大。
接下來的共和軍只有獨力猛攻楚都城。只是這個小小的城池真如在草原上生了根,城牆破了,便在箭矢與刀槍中搶修,兵力不足,便是婦孺老幼亦持刃登城,幾乎楚都城裏每一個人都成了軍人。戰火連綿不絕,若無盡日。
共和二十二年,正月十七。共和軍前敵第三次緊急會議。
第一次,是流沙分兵。當時共和軍上下躊躇滿志,只覺此次出征當能立下不朽功業;第二次是五德營火槍騎突襲,破壞共和軍辎重稂秣,胡繼棠召開緊急會議穩定軍心,一方面從仆固部再次抽取補給以解燃眉之急,再則向中原請求增援。到了這第三次緊急會議,人人都知道,僅僅幾個月前還不可一世的遠征軍已到了山窮水盡之地,要商議退兵了。
等軍中諸将到齊,胡繼棠掃視了一眼。人人都是一臉凝重,不知從胡繼棠嘴裏會說出什麽話來。胡繼棠卻一直不開口,等營中靜下來,才道:“諸位,方才有個最為不妙的消息。”
他頓了頓,沒有馬上說下去,但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最為不妙的消息定然是阿史那部出兵。阿史那部與五德營結成攻守同盟,而仆固部并沒有,所以在最初的計劃中,是讓仆固部去抵住阿史那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