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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佳格格被一個聲音驚醒了。她睜開眼,也不知出了什麽事,迷迷糊糊地只道已是天明,但一睜眼卻見周圍還是一片漆黑。她伸手摸了摸邊上,忽覺丈夫并沒在身邊,不由一驚,正想發問,卻聽有個人低低道:“是嗎?好吧,你辛苦了。”
那正是赫連突利的聲音。赫連突利連衣服都沒脫過,此時才走過來。阿佳格格見丈夫很是疲倦,不由心疼,披衣起身道:“突利,你一直沒睡嗎?”
聽得妻子的聲音,赫連突利笑了笑道:“阿佳,我吵醒了你嗎?睡吧,我也要睡了。”
阿佳格格道:“出什麽事了?”
赫連突利道:“今天,五德營的司徒郁前來密報,說明日大會之上,有人會行刺大汗。”
阿佳格格吓了一跳,叫道:“真的嗎?那讓八犬加倍小心。”
赫連突利道:“這個自然。不過,行刺有九成是假。”
阿佳格格又是一怔,馬上道:“五德營想要我們和阿史那部火拼?”
赫連突利小小吃了一驚,笑道:“阿佳,你比大汗的腦子快多啦。”
阿史那部和仆固部本來就是世仇,雙方火拼毫不意外,只是雙方互有顧忌,所以才能相安無事。現在,五德營這支突然進入西原的力量打破了暫時的均勢,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卻如鐵鉗的兩個鉗口緊緊夾着他們,他們想要打開局面,只有挑撥雙方互鬥。現在,共和軍已經敗退,五德營不再有後顧之憂,勢必就要開始新一輪的策劃了。只是赫連突利一直覺得,眼下阿史那部出手的話,五德營并不能得到最大的好處,所以一直不相信薛庭軒會選在這個時候出手。當他派出的細作回來報告說,阿史那缽古所率增援軍已在秘密班師,他這才明白這一切都是薛庭軒的計策。
這一次,其實和上次如出一轍。那次薛庭軒派死士冒稱是前來散播畜疫的中原細作,迫使自己表态站在五德營一邊,從而使中原軍出奇計劫持了思然可汗,讓仆固部當前驅攻打楚都城,最後自己再趁機奪回思然可汗,這樣一來仆固部與共和軍徹底決裂,完全解決了共和軍和仆固部聯手這個五德營的心腹之患。那條計環環相扣,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卻又不得不跟着薛庭軒的腳步走,究其本原,實是自己遠不如薛庭軒般不擇手段。而這一次,薛庭軒又讓人假冒奉阿史那唆羅之命前來行刺,迫使自己第二次表态。阿史那唆羅被胡繼棠收買,恐怕是真的,但阿史那唆羅已絕對不可能再聽從共和軍之命來行刺思然可汗了。薛庭軒想要的,是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兩敗俱傷。與其說是阿史那唆羅想要刺殺思然可汗,兀寧說這是薛庭軒想要自己這樣去覺得。本來中原軍敗退後,由于雙方都和五德營有聯系,無形中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敵對立場緩和了不少,而薛庭軒的用意,正是讓仆固部和阿史那部立刻發生規模不太大的沖突,不希望雙方減少敵意。
他想到這兒,再睡不着了。阿佳格格見丈夫仍然不脫衣上床,欠起身小聲道:“突利,你還在想什麽呢?”
赫連突利勉強笑了笑:“沒什麽,睡吧。”
他躺下了,心中卻依然不能有片刻平靜。薛庭軒這人當真是不擇手段。現在阿史那部的增援軍剛到,因為共和軍已經敗退,如果任由他們駐紮,阿史那部便要在楚都城反客為主,所以對于薛庭軒而言,這個時候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發生火拼實是最好不過的情況。一來可以讓兩部實力大減,阿史那部無暇顧及五德營;二來他也不必再踐前約去成為阿史那缽古的女婿。第三,則是向周邊那些小部落宣告,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是言而無信、不顧信義之輩,只有他五德營,因為顧及到與雙方的睦鄰關系,只好置身事外。等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沖突結束後,不論誰勝誰負,西原列第一位的都将是五德營了。此人出手如風如電,簡直不讓人有喘息之機,赫連突利越來越覺得,不盡快幹掉他,便要後患無窮。
薛庭軒能逃過狼旗軍的突襲嗎?
狼旗軍的實力,赫連突利很清楚。這支人馬是他苦心打造出來的,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勇猛無匹的強者。可是狼旗軍要對付的不是尋常人,而是他所見過的最狡詐、最危險的人物。就算狼旗軍能夠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勝機也頂多只有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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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就算狼旗軍不成功,薛庭軒做夢也猜不到這支縱橫在西原以西的小隊人馬與自己會有什麽關系。黑暗中,他又無聲地笑了起來。
第二天是招待五德營使者的獻功大會,仆固部的頭面人物,自五明王、六長老以降全都出席了。雖然仆固部先前被共和軍脅迫着攻打五德營,但五德營能夠将共和軍這個龐然大物擊退,仆固部衆向來最景仰英雄好漢,因此對五德營毫無芥蒂,反而生怕五德營因為此事而對仆固部懷恨在心,于是一個個都來敬酒。司徒郁酒量不高,回敬之事自然都由安多擔任了。對安多來說,與這些仆固部的頭面人物平起平坐地交談實是夢寐以求之事,酒到必幹,更是紅光滿面。好在他的酒量極宏,這點酒倒不能使他失态,反而讓他顯得氣度雍容不凡。
酒過三巡,從一邊突然發出一陣歡呼。司徒郁不知出了什麽事,扭頭一看,卻見十幾個漢子擡着個什麽東西正走過來。一邊正向他敬酒的五明王之一見他不解,笑道:“司徒先生,那是八寶山上來了。”
司徒郁算是個西原通,卻也沒聽說過這名目,正待問一句,一邊的安多卻又驚又喜地道:“哎呀,要上八寶山了?大汗真是太客氣了。”
司徒郁道:“八寶山是什麽?”
安多不等旁人回答,便搶道:“這可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菜了,是一只牛裏套一只羊,羊裏套一只鵝,鵝裏套一只雞,這般一層套一層。”
司徒郁道:“能套八層之多嗎?”這回安多還沒回答,那明王笑道:“其實也不是非要八層,最多會套八層罷了。不過這回上來的這道八寶山,套的還真是實實足足八層。”
這八層從外到裏,是牛羊豬鵝雞鴿鵲,最裏面還有個炸過的蛋。這道菜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因為麻煩,也不見得有多好吃,所以一般不太會有人上,一般只有重大慶典時才上。仆固部這些年來,除了祭祠釋祖,也就是在思然可汗成婚時才上過。
這時那十幾個漢子将這道八寶山擡到了思然可汗跟前,放下後行了一禮,退到兩邊。那是一個很大的木頭架子,上面擱着一頭烤熟了的全牛。牛要烤熟很不容易,更何況是如此巨大的一頭。思然可汗走到木架邊,高聲道:“仆固部的子民們!”
思然可汗的嗓門倒是不小,而他一身袍服,也顯得頗有威勢,加上貼身侍衛的八犬環繞在他四周,越發顯得氣度不凡,周圍登時鴉雀無聲。思然可汗道:“今日,乃是五德營貴賓前來的日子,這道八寶山,敬的正是五德營的英豪們!”
他說得豪氣幹雲,大是不凡,仆固衆登時轟雷也似的一聲喝彩,仿佛誰也不記得先前仆固部也曾攻打過楚都城。安多正在喝着身前一杯馬奶酒,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歡呼吓了一跳。他脫克茲部一共才一千多人,哪見過這等聲勢,酒杯險些脫手落地。這時八犬的首領洛克什上前,将一把刀雙手捧到思然可汗跟前,思然可汗接過手來,輕輕一拔,刀脫鞘而出,一道刀光如閃電般劃過。司徒郁原本并不怎麽在意,但這道刀光卻如利刺般在他眼底刺了一下,他心中一怔,忖道:這是什麽刀?
這把刀絕非凡品。固然,西原人都是些刀頭舐血的漢子,每個人的佩刀都是利刃,但有如此不凡刀光的,定非尋常之物。司徒郁雖非武人,卻對相刀之術頗有研究,知道因為鑄煉、打磨之法有異,因此各處出産之刀有各處的特點,精通相刀之術的絕頂好手能僅僅看一眼刀口便能說出那是一把什麽地方的刀留下的。司徒郁雖然還不算此道的絕頂好手,卻也已經察覺這刀光與尋常的西原寶刀有異。而且,雖然隔了一段距離,看不太清楚,但望過去也覺那刀式樣甚古,不太像西原通行的刀,倒似中原武人所用。不過,西原本來就不出産鐵器,很多刀都是從中原運來,所以也不足為奇。
思然可汗将刀向牛頭上一剜,已剜下兩顆眼睛。邊上有兩個侍從手托金盆過來,思然可汗将牛眼睛放在了金盆裏。原來西原人相信頭是牲畜身上最好的,而眼睛又是頭上最好的東西,所以眼睛都要奉給貴客。他将兩顆牛眼睛剜出後,向司徒郁和安多走來,那兩個手托金盆的侍從跟在他身後。到得跟前,思然可汗行了一禮道:“兩位楚都城的貴客,這是我仆固部二十萬部衆的心意,請用。”
思然可汗親自前來敬菜,又如此恭敬,安多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居然也能有這等時候,若不是身受薛庭軒密令,險些就要跪倒在地了。只是他一想起自己有對付思然可汗的任務,心中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此時思然可汗已将兩只牛眼睛端上來了。雖然牛身上已經烤得甚透,但這個牛頭卻并不很熟,眼睛更是深陷眼窩之中,挖出來還帶有血水。司徒郁見了這等半生不熟的牛眼就有點作嘔,何況那牛眼珠子出奇地大,烏溜溜的仿佛還在看着人,更覺受不了。但思然可汗親手敬來,他也不能不吃,只得接了過來,口中道:“多謝大汗厚愛,司徒郁豈敢。”
思然可汗笑道:“司徒先生是薛帥得力臂膀,将來還有多多倚仗之處。”思然可汗雖然不是能力出衆之人,但這些場面話說得倒也滴水不漏。一邊的安多卻是又羨又妒,一來他是副使,思然可汗自然先敬司徒郁,二來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甚是熟絡,自己卻只是個生客,若不是代表了五德營,只怕在思然可汗眼裏還真不如一條獵犬地位高,因此在一邊忍不住暗罵,心道:你這回出風頭,卻不知薛帥此趟最信任的是我。他見思然可汗已要向自己敬來,當即使了一禮道:“多謝大汗。”
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熟悉,卻不認得安多。昨天雖然有介紹,但司徒郁一說有人想要謀害自己,心頭一吓,早把眼前這副使姓甚名誰忘了個一幹二淨,而安多又搶先致謝,不回答已是不好,可要回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安多的名字。正在尴尬,邊上司徒郁道:“大汗,安多大人乃是脫克茲部的好漢。”
思然可汗心道:脫克茲部?這等小部算什麽東西?脫克茲部人數雖少,但因為部族中人精擅音樂,因此在西原的名聲倒着實不小,否則思然可汗根本不會知道這等小部族之名。也正因為他知道脫克茲部是個與仆固部根本不能相提并論的小部,縱然這脫克茲部背後有五德營這個不得不正視的勢力,表面上不敢怠慢,眼裏卻已露出輕視之意。安多也不是笨蛋,思然可汗這神情自落在他眼裏,他心頭暗自惱怒,忖道:我當你是好人,原來也是狗眼看人低。哼哼,你可知你這條命已在薛帥算計之中了嗎?薛庭軒的計策極為缜密深遠,安多也覺定能實現,而且仆固部根本不會懷疑自己,更是躊躇滿志,仿佛現在就已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神有點異樣,思然可汗是一點都沒察覺,可是邊上的赫連突利卻看得清清楚楚。這次獻牛眼乃是大汗親自動手,以示對五德營的尊崇與親善,連他這臺吉都不能近前。一見到安多的神情異樣,赫連突利心頭便是一緊,忖道:這……這人要對大汗不利!
思然可汗的為人頗為遲鈍,看不出來,但赫連突利豈是等閑之輩?先前司徒郁說有人要刺殺思然可汗,他已覺那是薛庭軒之計,定然是想挑撥仆固部和阿史那部,所以行刺之舉可能會有,卻多半會是如當初那個名叫俞名錄般的死間。自己正是因為無法如薛庭軒一般眼都不眨一下便派出死間,所以上一回落在了後手,不過計策可一不可再,這次薛庭軒再派死間,自己已有一定之規,再不會任他擺布。但是一見安多那種一閃而過的異樣眼神,他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安。他自負有識人之明,這個脫克茲安多不論從性情上看,還是從身份上看,都不會是個能充死間之人,所以他對安多根本沒有什麽防備。但安多這一剎那的眼神卻讓他的信心動搖起來了。
難道,這安多身為一族之尊,真有替五德營去死的覺悟嗎?
這一瞬間,赫連突利發現,自己無論怎麽重視薛庭軒,只怕仍有可能是小看了他。這個對手,狡滑如狐,殘忍如狼,獰厲如鼠虎,也許,真的是一個連自己都無法對付的對手。他正在想着,卻聽安多道:“大汗,安多得蒙大汗恩賜,無以感激,只好敬大汗一杯。”
安多拍了拍手,一個人托了一個大托盤上來。這托盤上有個酒壇,邊上則是個錦盒。西原用馬奶釀酒,大多用的是木桶,這種壇子釀酒之法是中原所傳。脫克茲部信仰中原傳入的法統,因此他們部中釀馬奶酒卻是依中原之法。那人将托盤放到案上,安多拍開封泥,壇中忽地有一股極濃郁的酒氣升騰起來,便是突利也聞到了。西原釀酒之術甚粗,思然可汗從未見過有如此濃冽之酒,一聞到酒氣便食指大動,叫道:“好酒!”
安多幾乎谄媚地笑道:“大汗真是神目如電。這玄玉漿是我族按秘法所制,大汗一下便聞出來了。”
西原沒有中原的煮酒之術,所以酒味大多不厚。思然可汗是個好酒之人,見這酒竟有如此醇厚,已是忍耐不住,道:“不知安多大人是怎麽釀出來的。”
安多道:“其實說出來也不難。大汗,這玄玉漿初釀也甚薄,但盛以中原之甕,深埋地底,吸七載日精月華後,一壇之酒縮成一半,便成了如此。”
思然可汗聽得這樣一壇酒居然要七年方能釀成,更是迫不及待,叫道:“快,快拿我的金杯來!”
安多道:“禀大汗,安多此次奉命而來,薛帥還命我向大汗奉上一份薄禮,乃是福壽雙杯。”他說着,打開了錦匣,從裏面取出兩個金杯。這兩個金杯做得甚是精致,更兼打磨得金光燦燦,一看便是寶物。思然可汗沒想到除了正禮以外,還有這等禮物,不由樂不可支,正待過去伸手接過,一邊司徒郁突然攔住他道:“大汗,且慢。”
安多突然拿出這酒和金杯來時,赫連突利并沒有多心。如果有人說薛庭軒會命安多來下毒,赫連突利根本不會相信。這種計策實是愚不可及。不過,思然可汗也不能就這樣當場把安多獻上的酒喝下去,反正冠冕堂皇的話有得是,就說這一杯用來祭天祭地之類,先把金杯和酒都收下,這樣既不缺了禮數,也能以防萬一。可是他還沒說話便聽得司徒郁的聲音,不由一怔,心道:司徒先生要做什麽?……哎喲,難道這安多真想下毒?登時心頭一凜,也站了起來搶步上前,叫道:“大汗,且慢!”
也許,司徒郁說的都是真的,也許,真的是阿史那唆羅想要毒死思然可汗,再嫁禍給五德營。但赫連突利知道,就算阿史那唆羅真有這個主意,薛庭軒也一定知道。但薛庭軒更可能的是将計就計,故意讓安多付諸實施,以之來挑撥仆固部和阿史那部,而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
聽得赫連突利的聲音,安多一點也不會意外,但司徒郁先行叫出來,卻讓他多少有點奇怪,因為這一點已在薛庭軒估計之外,薛帥沒跟他交待過。不過他倒也不慌亂,只是靜看着赫連突利走過來,忖道:薛帥真是神機妙算,此番赫連臺吉終于上鈎了。
就在仆固部設宴的當口,薛庭軒跟随阿史那缽古的增援軍班師正在半途打尖。
薛庭軒走進大車中坐了下來,看着對面這人,慢慢道:“北鬥兄,吃過了吧?”
這個人是在共和軍撤退時被俘的。當時薛庭軒聽得正在四處厮殺的四部突然慘叫連連,大感奇怪。那個時候,共和軍兵敗如山倒,雖然也有死戰不退之人,但在五德營雷霆萬鈞的攻勢下,已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如果有人能在這等敗局下還能反擊,那此人實在是個難得的将才。薛庭軒起了愛才之心,當即過去查看,誰知一看之下,卻發現原來對手僅是一人而已。豈但只是一個人,而且此人并無坐騎,一條腿也已受傷,手中握的更是一把腰刀,但即使如此,四部的五六個騎兵竟然只能圍着他團團打轉,一直近不得,反而一不當心便有人中刀落馬。
此人絕非尋常之輩,定要生擒之!薛庭軒見到這人的第一眼便有這個念頭。但縱然這人已走投無路,仍是困獸猶鬥,直到薛庭軒調來幾輛廂車,将他四周圍住,這人才無法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被擒後,一開始此人仍是一言不發,直到有個投降的共和軍軍官說,此人名叫北鬥,并非軍官,而是大統制親自遣在胡繼棠身邊的密使。薛庭軒得知了北鬥的身份,不由大喜過望,下令好生将養。縱然按他當初所定之計要去阿史那部入贅,仍是将北鬥帶在身邊。就算北鬥一直不肯坦白,他仍不肯放棄,也一直都以禮相待,盡管北鬥身上的重鐐一直不取。
北鬥看了看眼前這個年輕的敵軍大帥,沉聲道:“薛元帥,我既已落入了你手中,要殺要剮,那随便你,多說無益。”
薛庭軒嘆了口氣道:“北鬥兄,今日薛某不是來勸降的,只是偶有所見,心有所感,想向吾兄請教。”
所謂的“請教”,當然不會是真的請教。北鬥卻也淡淡一笑道:“薛元帥請說。”他明明身有重鐐,但薛庭軒對他如同老友,他對薛庭軒也一如常人。
薛庭軒道:“那還是當初薛某初到西原。因為在朗月遭到慘敗,人心惶惶,我也剛接掌五德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出去射獵解悶。走過一程,見前面有片樹林。”北鬥不卑不亢,而薛庭軒卻也不急不躁,當真跟說故事一樣說了起來。北鬥心知薛庭軒定有深意,但見他成長于軍旅之中,幾乎是在征戰中長大,此時說來卻平緩和易,全無鋒芒,說起五德營當初在朗月省慘敗,只得再次西行之事,仍是語氣平和,心中不覺亦有幾分佩服,忖道:我只以為大統制是天下一人,不料這薛庭軒倒也有大統制三分神情。卻聽薛庭軒接道:“這片樹林歷年已久,好幾株都長成了參天大樹,其中有一株更是粗可合抱,高達十餘丈。”
在西原的深山幽谷之中,粗可十圍的巨木也不少,但平原上這麽粗的大樹卻也少有。北鬥嘿嘿一笑,道:“薛元帥可曾在這大樹之上見到擇木而栖之良禽?”
薛庭軒心道:這北鬥倒真是武全才。其實他倒不知道,大統制極能識人,而北鬥更是他秘密統轄的南北兩天官之一,自然非尋常之人。但薛庭軒要說的,卻不是良禽擇木而已。他笑了笑道:“喬木自有鳥栖,那棵樹因為長得高大,枝杈也多,因此上面遍布鳥巢,遠遠望去,幾乎一樹皆鳥,而邊上那些樹卻不見有什麽鳥。”
這句話倒出乎北鬥意料之外。在北鬥心中,只覺薛庭軒會說良禽有擇木而栖之明,在西原的五德營自是一株喬木,自己這只良禽若是不栖便是不明了,沒想到薛庭軒說的全然不是這麽回事。他不知薛庭軒還要說什麽,便接不下去,而這一切都落在薛庭軒眼裏,他只作不知,仍是不緊不慢地道:“見到這一樹之鳥,當時我甚是欣喜,便抽箭欲射,只是想到君子不射三春之鳥,非止仁也,為其正值哺子之時,射一鳥實亦殺其數子,不如留到夏日,再來取之,如此便可生生不息,于是便回去了,還下令我軍上下,不得在此射獵,讓這些鳥可以生息。”
北鬥又是一怔。薛庭軒說到這兒,讓他更摸不着頭腦,實在不明白薛庭軒想說什麽,不由插嘴道:“便是如此嗎?”
薛庭軒笑了笑道:“自然還沒完。到了夏日,有一天我想起此事,想來幼鳥已經長大,射殺一些也無傷大雅。誰知,當我到了那裏,遠遠地卻未聽得鳥鳴。我便覺奇怪,待走近了一看,卻見滿樹仍是鳥巢,卻大多破損,竟連鳥蛋都沒一個了。北鬥兄,你道為何?”
北鬥道:“想必是候鳥南歸……”他這話說了半句便停住了。候鳥南歸,那也是要到秋後,哪有夏天便飛光了的。他正待再說,薛庭軒卻已笑道:“當時我亦百思不得其解。這時突然聽得一聲鳥鳴,我才算明白過來,原來,這樹上來了一只蒼鹘築巢。”
北鬥點了點頭道:“蒼鹘乃是猛禽,雖然不大,但它一來築巢,別的鳥自然逃得一幹二淨。”
薛庭軒道:“正是。我見這樹上有了一只蒼鹘,把滿樹之鳥全都趕跑了,害我白等一季,當真是怒從心頭起,定要将這惡鳥除去。但北鬥兄,你知道,我一手已廢,平時也只能用單手發的弩弓,這弩弓不比軍中的射雕弓,射程不過二三十步,蒼鹘卻不是尋常之鳥,飛得又高又快,實不易射。而且此鳥極易記仇,一旦射之不中,它便白天黑夜想來找我報仇,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
蒼鹘通靈,能夠記仇,這種傳說北鬥也聽說過,但薛庭軒這麽說多半也是胡扯。他順口打了個哈哈道:“既然如此,薛遠帥便放過了它嗎?”
薛庭軒搖了搖頭道:“豈能放過。薛某有時也不是君子,犯我者,雖睚眦之微,十年亦必報之。”
“犯我者,雖睚眦之微,十年亦必報之。”這幾句話薛庭軒看似玩笑出之,北鬥卻是心頭一沉,忖道:他……他真是這樣的人,還是故意這樣說的?薛庭軒說的是自己,但北鬥想到的卻是大統制。大統制心細如發,過目不忘,馭下又極嚴,不論誰有點什麽過錯,這過錯也不論有多輕微,大統制都能明察秋毫,必有懲治。這種賞罰分明固然能得屬下死力,卻也使得屬下終日惴惴不安。北鬥地位不低,可每當他面見大統制時卻是膽戰心驚。現在聽到薛庭軒的話,似乎話中有話,不由令他心驚。他笑了笑道:“那麽,薛元帥,你可曾将這蒼鹘射殺?”
北鬥的聲音已隐隐有些不太自然,而這一點細微的變化薛庭軒已敏銳地捕捉到了。只是他裝作渾然不察,仍是淡淡地道:“蒼鹘個頭雖不大,要射蒼鹘,卻實是大為不易。草原上的羊鷹算得兇猛了,最大的羊鷹雙翼展開足有一人之長,一下便可叼走一頭成羊,但羊鷹一見蒼鹘便避之唯恐不及。你道為何?因為據說蒼鹘通靈,而且是天下兩種可以倒着飛的鳥類之一,更能直上直下。蒼鹘欲捉羊鷹,往往趁羊鷹下擊時突然直直飛起,趁羊鷹撲空,又馬上直直撲下,将羊鷹雙目抓瞎。”薛庭軒說到這兒,打了個哈哈道,“我欲射蒼鹘,也只有一次機會。一旦射之不中,便也只好等它來報仇了,豈可招這等無妄之災?因此索性把馬拴到一邊,我便等在樹下,一直不動。這一等,居然等了足足兩個時辰。”
不管薛庭軒說的是不是真事,北鬥已被吸引住了。他道:“這時那蒼鹘來了嗎?”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這蒼鹘當真好耐性。那棵大樹遮天蔽日,它雖有草間滾豆之眼,多半也看不清我,但仍是在空中盤旋了足足兩個時辰方才落下。我一見它落到枝頭,立時射出一弩箭。這一箭已是候之久矣,而這蒼鹘卻全無防備,結果我射個正着。”
北鬥本以為薛庭軒的故事還會有什麽轉折,卻沒想到居然便這麽結束了,不由一怔,道:“射中了?”
薛庭軒道:“自然。雖然這蒼鹘還在地上亂撲,但箭矢已穿透它的前心,自然活不成了。我射死了這蒼鹘,正覺索然無味,忽聽得樹上傳來雛鳥鳴叫,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蒼鹘是在養雛鳥,所以最後才會沉不住氣。”
薛庭軒頓了頓,又道:“那天我将這蒼鹘之雛捕來,正待返程,忽然看見這樹林另一頭有棵樹上還有一個鳥巢,樣子與這蒼鹘的巢一般無二。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林中也不容兩只蒼鹘,這裏怎麽還會有個巢?當時便覺奇怪,于是打馬過去看了看。一看之下,才發現那是個已棄之巢,從巢中殘存毛羽來看,居然是我射殺這蒼鹘的。到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初我發現這棵遍是鳥巢的大樹時,那蒼鹘原來也發現了。只是它居然在林邊築巢,定然打的是與我同一個主意。因為一旦直接築到這大樹上,那些先來的鳥雀便驚逃得一幹二淨。而它将巢築在一棵全不起眼的林邊樹上,這大樹上的鳥群全然不察,它便可以源源不斷地捕食鳥雀了。只是育了雛鳥時,蒼鹘捕的鳥越來越多,最終群鳥發覺,棄樹遠遁,它才将巢築到這大樹上來。”
薛庭軒說到這兒,又是淡淡一笑,道:“參天大樹,本可遮風蔽雨,卻也不可恃。樹越大,被蒼鹘這些猛禽觊觎亦在所難免。北鬥兄,你以為如何?”
北鬥已明白薛庭軒話中的深意了。薛庭軒又道:“良禽擇木而栖,原來并非是越高大、越茂密的樹木便越好。北鬥兄,中原大地繁華靡麗,自不是西原這等化外之地所能匹敵。但良禽擇木,為的是能活下去,而不是長得越肥越大便越好。”
北鬥擡起頭,忽然道:“薛元帥,英雄獨尊。西原雖廣,卻也難容二虎,仆固部的赫連突利臺吉,想必也不會同意薛元帥所論。”
薛庭軒聽他說起赫連突利,不由暗笑。赫連突利的能力,北鬥是到了他設計奪回思然可汗後才真正發覺,但自己早就已經設謀對付了。他道:“北鬥兄,依你之見,西原英雄,我與突利相較如何?”
北鬥道:“薛元帥神機妙算,固是今世豪傑,但突利臺吉雖是胡人,有些人在,薛元帥想必不能高枕無憂。”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正是,北鬥兄與我所見略同。所以,赫連突利現在想必已經要告別這個世界了。”
這話才讓北鬥真正地大吃一驚。赫連突利在共和軍營中和薛庭軒暗通款曲,他是直到赫連突利奪回思然可汗後才發覺。眼下,五德營剛剛苦戰得勝,仆固部則經共和軍一役,實力頗損,這個時候如果雙方再起沖突,得利的只是阿史那部,因此北鬥覺得目前五德營和仆固部加深和睦關系方為上策。只是他實在有點不忿薛庭軒這種事事都了若指掌的模樣,忍不住出口提了赫連突利一句,卻沒想到薛庭軒竟然已經在對付赫連突利了,而且看樣子已經付諸行動。他也不再拐彎抹角,道:“薛元帥,眼下若殺了赫連突利,你們豈不是又要和仆固部征戰不休,最終兩敗俱傷?”
薛庭軒道:“若是直接殺了他,那麽楚都城與仆固部自然便勢不兩立,馬上就要拼個你死我活了。但若殺他的是大統制所遣之人,而我軍卻是保住了思然可汗之命,你覺得仆固部會和誰勢不兩立?”
這個答案不言而喻,但北鬥卻還是莫名其妙。當初共和軍出奇計拿下思然可汗,曾有兩套計劃,一套是當初真正實行的以思然可汗為人質、脅迫仆固部聽命,另一套則是殺了思然可汗、嫁禍于五德營,所以一開始就埋了個伏筆,說五德營派了刺客前來行刺思然可汗。大統制最初定計,覺得後者更好,但必須見機行事,不可強求。後來發現五德營搶了先手,用死間先行指認共和軍來西原散播瘟疫。這雖是事實,但大統制派出的行事之人極為精細,根本沒有露出破綻,可五德營居然犧牲了自己的死間,使這條計策無法實施,所以最終選用了另一套計劃。不過現在共和遠征軍已經撤退,五德營再想嫁禍給共和軍實在沒有什麽理由了,仆固部難道真會相信嗎?
他的眼神裏開始有一絲不安,薛庭軒盡收眼底,只作不知,仍然淡淡地說道:“北鬥兄,你覺得,刺殺最難的是哪一點?”
北鬥沉吟了片刻,道:“理由。”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不錯,刺殺一個人,甘辭厚幣,遣發死士,買通內間,其實并不是太難,但行刺容易,尋找理由卻難。因此兵法中有用間之道,卻無用刺客之道,非聖賢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
北鬥武雙全,也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