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2)
過兵法,一聽便知薛庭軒引的乃是兵法《行軍七要》中的話。行刺只是用間的一項旁門左道,如果敵人并不是獨木一支,那麽行刺不論成敗,都會讓敵人同仇敵忾,士氣高漲,以後不論正面相抗還是暗中行刺,都會加倍艱難,因此在實戰中用得并不多。他身為南北兩部天官之一,雖然有一身高強武藝,但仍是多在刺探軍情而非刺殺敵手。待聽得薛庭軒引《行軍七要》,更覺心有同感,點了點頭道:“薛元帥說得極是。”
薛庭軒微微一笑道:“用刺客,乃是行險之計,因此一般無用。不過仆固部眼下除了赫連突利之外,并無明察秋毫之人,殺他必能使全部大亂。而行刺時,務必要趁對方軍心混亂、軍容不整之時,眼下仆固部連大汗都被共和軍劫持過,剛奪還不久,此時部族上下正是人心惶惶、衆說紛纭之時,也正是行刺的大好時機。”
北鬥又默然半晌,道:“薛元帥,眼下刺殺他固然很有可能,但刺殺他之後,又怎麽讓仆固部相信刺客非你所遣?”
薛庭軒道:“這便要用死間了。”
《行軍七要》用間一章有謂:“故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北鬥擡頭看着薛庭軒道:“願恭聽薛元帥妙計。”
薛庭軒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得意。這條計策深遠缜密,就算赫連突利,多半要被刺之後才能想明白,事前自己連一個人都不能說,連在此計中擔當重任的司徒郁和脫克茲安多都只能得知他們自己所知道的一部份。現在與北鬥談論自己這條得意之計,能夠暢所欲言,實在有種說不出的快意。他道:“此計的關鍵,便是要用死間。當初我軍與仆固部說好,只要共和軍撤退,便派人向仆固部獻俘。而派出之人,便正是所用之間。”他頓了頓,接道,“我向仆固部派出的使者,正使是我軍中參謀司徒郁,副使則是歸附我軍的四部之一脫克茲部族長安多。”
北鬥道:“脫克茲部?族長不是叫撒林嗎?”
薛庭軒的嘴角微微一抽,微笑道:“北鬥兄果然知彼知己。只不過你也有所不知,在你們來之前,那脫克茲撒林不願服從我的安排,已被堂弟安多鏟除。”
北鬥點了點頭道:“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除之。當時軍情緊急,如此确是上上之計。只是不知薛元帥是讓哪個人下手?”
薛庭軒道:“司徒郁是我參謀。他擅長西原各族方言,卻非武人,不慣舞刀弄劍。”
北鬥道:“那個安多為了一個族長之位便不惜殺了堂兄,這等人不太像是能充當死士的。如果是司徒郁的話,倒可以出其不意。不慣舞刀弄劍,其實并不是什麽問題,只是薛元帥肯犧牲一個這般得力助手嗎?”
薛庭軒道:“然也。安多眼高而手低,讓他不惜一死刺殺赫連突利,他當然不肯。我對他說的是,行刺者另有其人,他只是吸引旁人注意,好讓那人下手。”
北鬥嘆道:“果然。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安多這般應該能夠勝任。只是,這條計恐怕仍然瞞不過赫連突利。”
薛庭軒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他低聲道:“不錯。北鬥兄以為如何才能成功?”
北鬥道:“行刺的,定然另有其人。但此人要接近赫連突利實非易事,更難的是行刺成功後,有誰會相信這刺客是中原所遣?就算那刺客不惜一死,薛元帥在他身上放些物證,恐怕也難以讓人相信。”
薛庭軒道:“若是用物證之類東西,只怕連思然可汗都騙不過。這條計策,方才所言只有過是第一層,其實還有第二層。赫連突利也一定如北鬥兄這般想,一眼便看得出安多不是個行刺的料,更有可能下手的是司徒郁。但兵者詭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以假如不可能當刺客的安多偏生就是刺客,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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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鬥想了想,迷惘地搖了搖頭道:“薛元帥,恕我愚魯,我實在想不出該如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要騙過赫連突利這等人,唯有比他多看一層。這第一層計策,在他眼裏不值一哂,而他也明白我是不會想出這等下策來,所以他肯定認為還會有第二層,也就是表面上是安多行刺,實際卻是司徒郁行刺。我要設的,便是将層次與他錯開,在這一層裏,再布一層。事先,讓司徒郁先行向思然可汗告密,說安多有刺殺可汗之心。這般一來,在赫連突利心中,就有了個成見,覺得司徒郁和安多定然不是一路之人,安多只不過是用來犧牲掉的小角色而已。”
北鬥越發茫然。本來只是與薛庭軒一問一答,但此時不知不覺就已經成為一個側耳傾聽的提問者了。他道:“就算那赫連突利有了這樣一個成見,難道就能刺殺他了?”
薛庭軒又是淡淡一笑道:“北鬥兄乃是此道高手。要刺殺一個人,什麽時候是最佳時機?”
“那自然是趁其不備之時。”
薛庭軒眼中一亮,道:“正是。赫連突利不是等閑之輩,他對旁人的戒心從來不會少,但假如你從懸崖上摔下去,有兩根樹枝可抓,一根上面盡是鋒利的倒刺,另一根卻堅韌平滑,你抓哪一根?”
北鬥似乎有點明白了,他道:“薛元帥之意,是說讓赫連突利在慌亂中亂了陣腳?”
薛庭軒點了點頭:“安多是一根盡是倒刺的樹枝,而司徒郁則是一根堅韌平滑的樹枝。假如在仆固部招待我軍獻俘的大會之上,司徒郁突然指認安多要以毒酒鸩殺思然可汗,這時赫連突利會怎麽想?”
北鬥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想,以赫連突利之能,他哪個也不會信,而是要看個究竟。”
薛庭軒道:“正是。赫連突利對思然可汗忠心耿耿,而且此人心細如發,明察秋毫。但這一點也是他最大的破綻,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不管什麽事都要眼見為實,寧信其有,勿信其無,所以一定會上前将思然可汗攔在一邊,自己看個究竟,而此時,就是刺殺的最佳機會。”
北鬥道:“讓安多動手嗎?……也許是司徒郁?”
薛庭軒搖了搖頭:“安多如果能夠動手,自然是最好的事。不過這人沒有這等心思,我若讓他一命換赫連突利一命,他定然不從。如果讓司徒郁動手,固然可行性更大一些,但司徒郁在這出戲中演的是他們這一邊之人,一旦動手,以前的做作就全然落空,就算真能成功,一來他會丢命,二來仆固部也與我五德營勢不兩立,所以也是不成的。”
北鬥皺起了眉,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了。怔了半晌,他才道:“請薛元帥明示。”
薛庭軒道:“刺殺,只是要讓目标畢命即可,并不一定需要用刀劍之類。”他将身子向座椅後背一靠,道:“這般說也說不清楚,我還是将他們當時的情形從頭說一遍吧。我給安多的任務是拿出一壇玄玉漿和兩個金杯,要他向思然可汗敬酒。”
北鬥道:“是下毒嗎?”
薛庭軒搖了搖頭:“赫連突利這等人怎麽會不防此點?他一定不會讓思然可汗就這般喝下去的,所以酒是毫無異樣,金杯亦沒有蹊跷,毛病,全在那壇子裏。”他頓了頓,又道,“我若沒記錯的話,當初水軍的水雷,本是共和軍所發明吧?”
北鬥渾身一震,失聲道:“酒壇中有一個水雷?”
薛庭軒點了點頭,“安多也不知道。這水雷乃是特制,一旦打開酒壇封泥,引線便已點燃,只是要延時片刻。因此,我給司徒郁下的命令,乃是讓他關注安多的動向。安多打開封泥後,他立刻站起來,将思然可汗攔在一邊。”
北鬥又是一震,喃喃道:“以赫連突利之能,見到這等情形,定然懷疑情形有變。以他對思然可汗的忠心,勢必會搶上前來看個究竟。”
薛庭軒放聲大笑起來:“然也。我給安多的任務,便是讓他這般敬酒,那時赫連突利必會上前,他的任務只要裝作吃驚的模樣,到時就會有人行刺了。然後,便是安多與赫連突利兩人首當其沖,被水雷炸死,而司徒郁則是揭破陰謀,救下思然可汗的大功臣。至于水雷,衆所周知,我五德營并無水軍,水雷乃是共和水軍獨得之秘,所以讓安多舍命行刺的,舍共和軍其誰。”他頓了頓,又道,“這條計策,眼下應該正在執行,能否成功,過一陣便可知曉了。北鬥兄,一旦此計成功,閣下以為,薛某能當得起推翻大統制的重責嗎?”
你們根本就一路之人。如果要打倒大統制,也許真的只有眼前這個薛庭軒了。北鬥低頭不語,薛庭軒又笑了笑道:“北鬥兄也不必這般快便答複我。良禽擇木,但木只是栖身之所。栖身大統制麾下,北鬥兄一生只是效犬馬之勞。但追随薛某的話,卻将是一番開天辟地的偉業。”
北鬥仍然默然不語。薛庭軒見他仍然不吭聲,心頭已隐隐有點怒意。他雖然侃侃而談,其實這條刺殺赫連突利之策到底能不能兌現,他仍然沒底,耐性也不自覺地較平時少了三分。他正待加上一句,說自己耐性有限,北鬥兄好自為之,突然,從外面傳來了一陣隐隐的雷響。
這陣雷聲來得太突然了,現在只是開春,不應該有雷聲,薛庭軒撩開車簾,大聲道:“怎麽了?”
他帶着金槍班走在隊伍的最後。有阿史那部大軍開路,便是薛庭軒也沒想到會有什麽意外,因此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看一看。剛一撩開車簾,一個金槍班已拍馬過來,叫道:“薛帥,好像是遭伏擊了!”
伏擊!薛庭軒險些便要罵出聲來。雖然草原上盜匪橫行,有些部族更是以劫掠為生,但現在是阿史那部大軍班師,有什麽盜匪居然會如此不開眼來劫?只是他念頭轉得極快,一剎那便想道:是赫連突利!
以前五德營和仆固部唇齒相依,受共和軍壓迫,現在共和軍已退,五德營勢力大長,與阿史那部的沖突也很快就要浮上臺面,因此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不希望自己與對方走得更近,所以現在是刺殺赫連突利的良機,換過來說,同樣也是刺殺自己的良機。難道,自己在謀劃刺殺赫連突利的同時,赫連突利打的也是同一個主意?
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在西原這片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即使是在月光下也仍然能看出很遠。聲音是從西北方向而來,遠遠望去,只見隐約有塵煙滾滾,不知有多少人馬正在殺過來。薛庭軒大吃一驚,心道:這是什麽人?
西原以阿史那部實力最強,仆固部其次,而五德營雖然挾大勝之威,但實力尚在仆固部之下。這樣的人馬,當然不可能是阿史那部和五德營,難道是仆固部突發奇兵,襲擊阿史那部?可是想來也是絕對不可能的。那金槍班小聲道:“薛帥,怎麽辦?”
薛庭軒道:“靜觀其變,先看阿史那部的反應。”
這個突變在薛庭軒估計之外,他一時間也猜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正在納悶,從隊列前方有一騎飛馳而來,馬上騎者正在大呼大叫。饒是薛庭軒足智多謀,卻只是撓頭,向邊上那幾個金槍班道:“這人在說什麽?”
因為平時見他的胡人都會說中原話,而他見西原胡人時都有司徒郁在邊上,因此直到現在薛庭軒都不太會說西原話,充其量只會一兩句日常用語,那騎者卻說得又急又快,他根本聽不懂。好在金槍班首領名叫劉奔,乃是勇字營統領劉斬的親弟,心性頗為機靈,跟司徒郁學過一些西原話,吭哧吭哧地聽了一陣,道:“薛帥,他是在說,有驚馬,讓大家閃開一條道。”
薛庭軒一怔,喃喃道:“原來是驚馬?”西原這些馬群牛群自然極多,有時馬群也确實會驚,但這等情形往往是遇到了狼群或者突然有雷電才會發生,現在卻是月朗風清。馬群一驚,損失往往不小,真不知放牧那群馬的牧人是怎麽搞的。不過既然不是遭伏擊,他也把心放下了一半,道:“大家小心點,快閃開了,盡快弄些樹枝來準備生火。”
因為馬群遠來,也不知到底沖向哪個方向,所以最好的對付方法便是分段緊縮,讓出空隙,再找些枯枝幹草點起一道火牆,人站在火牆後,驚馬便會繞着火牆沖過去,不會傷人了。薛庭軒帶着幾個金槍班将那輛大車拉着後退了十來步,讓開了一條道,幾個金槍班還沒弄來多少枯枝,卻聽得馬蹄聲已近,直同洪水決堤一般。一個金槍班驚呼道:“這麽多啊!”
平常牧人放馬,一兩百匹便是個很大的馬群了,因為多了也不好打理。但眼前這群驚馬看樣子總不下千匹,薛庭軒只覺心頭一凜,忖道:真是赫連突利搞的?
現在赫連突利有八成已經死了。但對這個對手,薛庭軒亦有種敬畏。盡管遠在千裏之外,但他還是覺得,就在自己對付赫連突利的計謀實施的同時,赫連突利對付自己的計劃也開始了。他低聲道:“大家小心,拿好武器!”
如果真的是赫連突利的計謀,那麽肯定不是幾匹驚馬那麽簡單。眼見暮色中群馬奔騰,便如一道洪水般洶湧而來,薛庭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此時的赫連突利正如薛庭軒所料,已是奄奄一息。
酒壇突然炸開,這件事太突然了。仆固部雖然見過一點共和軍的火器,卻哪想得到一個滿是酒的壇子居然也能爆炸。等八犬回過神來,搶到近前,卻見安多與赫連突利兩人倒在血泊之中,司徒郁亦是肩上挂花,插進了一片壇子碎片,只有思然可汗什麽傷也沒有,只是被震得神智不清。五明王與六長老當即命令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傷者全都送入帳中醫治。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司徒郁抱着思然可汗撲倒在地,因此思然可汗毫發無傷,而司徒郁因為穿着軟甲,背部亦只受了點輕傷。這兩人沒什麽大礙,但安多離得最近,被炸得粉身碎骨,當場斷氣,而赫連突利就在他邊上,一樣被炸得人事不知,當時便失了一條胳膊。
阿佳格格聽得大汗與丈夫同時受傷,險些昏厥過去,帶着兒子趕緊過來。聽得思然可汗沒什麽大礙,可丈夫卻受了重傷,她登時慌了神。救治半日,仆固部的醫者敷了藥,禱告釋祖,什麽都做了,卻搖搖頭,暗地裏對阿佳格格道,臺吉受傷太重。雖然現在有了知覺,但命是保不住了,趁現在去聽聽遺言吧。
阿佳格格拉着兒子的手進入帳來,眼裏不禁淌下了淚水。赫連突利已是回光返照,精神異樣地好,聽得聲音,低低道:“阿佳,是你嗎?阿天在不在?”
赫連突利給兒子取的中原名是赫連天,仆固部土名叫克蘭。赫連本來便是西原話中“天”之意,這名字是依中原習俗所取,但赫連天并不喜學中原話,平時父親總是以克蘭稱呼。聽得現在父親叫他的中原名,赫連天連忙上前兩步,道:“爹。”雖然只一個字,聲音卻也哽咽了。
赫連突利吃力地拉着赫連天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阿天,你要記着,習人之長,不丢人。”
赫連天知道父親說的自是自己不願學習中原話的事。他忍住淚,點點頭道:“阿天記得。”
赫連突利又對阿佳格格低聲道:“阿佳,如果薛庭軒不死,你便讓大汗向他投降,說願聽他號令。”
這句遺言讓阿佳格格驚得目瞪口呆。丈夫說,薛庭軒正在處心積慮地對付仆固部,怎麽赫連突利死後反而要投降他?赫連突利情知妻子定不能理解,又道:“阿佳,此人羽翼将成,如果……如果不從他,他就要翻臉無情。”
他已是氣若游絲,說出這句話後便上氣不接下氣。阿佳格格臉上盡是淚水,撫住了丈夫的臉道:“是,我知道了。只是,仆固部不會永遠屈膝。我不能與此人為敵,但仆固部的好男兒中,定會出現你的繼承者。”
赫連突利眼裏閃過一絲欣喜,妻子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自己的智謀并不遜于薛庭軒,缺乏的只是他那種不擇手段的殘忍。假如後輩中出現一個智謀不下于自己、卻比薛庭軒更能不擇手段的人,薛庭軒定然也要敗在他的手上。為了保存仆固部的火種,現在只能屈膝事敵。他喃喃道:“阿佳,你再給我唱唱那首歌吧。”
許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少年、阿佳格格也只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就是因為這個貌不出衆的少女所唱的這一曲歌而心動。阿佳淚如雨下,道:“好的,我唱,我唱。”
〖樹在地上生一百年,
山在地上立一萬年。
閃電雖只有一瞬間,
照見情人卻直到永遠。〗
這首出自天鈴鳥部的歌在西原流傳極廣。阿佳格格的聲音已不複當年的嬌脆,但唱來卻仍然有着當年的柔媚。赫連突利握着妻子的手,眼前仿佛又出現了許多年前那個雖然相貌平平、卻溫柔得如一泓清水般的少女。
歌聲中,赫連突利的眼越來越睜不開,眼中的阿佳格格也越來越模糊。
我的命運,已經到了終點了,他想着,希望仆固部的命運不會随我而斷絕。
如果天命有歸,讓仆固部也出現一個可以與薛庭軒匹敵的英雄人物吧。
這成了赫連突利腦海中最後一個念頭。
赫連突利,西原仆固部臺吉,生前有“謀略無雙”之名,死于刺客行刺,終年五十有三。他的死,也掃除了薛庭軒在西原立足的最大一個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