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1)

鄭司楚坐在紀念堂的休息室裏,百無聊賴地翻着一張昨天的《共和日報》,心中怎麽也不能平靜,報上說些什麽根本沒看進去一個字。

該死。他想着。大陣大仗都見過了,生死關頭闖過了不止一回,也該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了,怎麽現在卻變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點好笑。這次不是去攻打天爐關,也不是反撲楚都城,僅僅是為了見蕭舜華一面,但下這個決心他卻足足想了半天。因為今天是幼校參觀紀念堂的日子,在這個自己本不感興趣的紀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對于前共和軍行軍參謀鄭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計謀中最為拙劣的一個,可是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好辦法。自從那一次蕭舜華來感謝自己幫她拉出陷入溝中的馬車後,她就再沒來拜訪過,而自己又實在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地跑到她從教的校去。對于這個年輕人來說,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實是比去見她一面還要容易得多。

想到這裏,鄭司楚不禁擡頭看了看天,輕嘆了口氣。作為國務卿公子,十六歲起就有人上門給他提親了。但他以前從來不曾想過這些,滿腦子盡是建功立業,想要成為共和國的棟梁之材。如今棟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腦子裏來來去去的,卻總是蕭舜華。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和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愛上她了?他想。盡管有點羞于承認,可是他卻又不得不承認。一方面覺得有點對不起程迪文,同時卻又無法讓自己忘懷,因此盡管他已經有好幾次想要離去,終究還是沒走。

來紀念堂的人并不多。正等着心焦的時候,鄭司楚忽然聽得門外響起一陣喧嘩。難道是她來了?鄭司楚站起身向門口張望,門口确實停着一輛馬車,但并不是校的。車上下了幾個穿軍服的人,擡着一塊用布包着的長板進來。一個管理紀念堂的人迎了出來,指揮他們向後院走去。

鄭司楚也不知出了什麽事,正想讓開,忽然聽得有個軍官在一邊道:“鄭參……先生,你也在啊。”

這聲音甚是熟悉,鄭司楚扭頭一看,叫道:“沈将軍!”

那正是當初跟随鄭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撲楚都城的沈揚翼。沈揚翼風塵仆仆,臉上仍有疲憊之色,迎上來小聲道:“鄭先生,這是畢将軍的靈位碑。”

沈揚翼的聲音很輕,卻如晴天霹靂,鄭司楚驚呆了,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

沈揚翼道:“鄭先生稍候,我把靈位碑歸到國烈亭後再來跟你細說。”

國烈亭在紀念堂後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國先烈的衣冠冢和靈位碑。看着沈揚翼和幾個軍人擡着靈位碑向後院走去,鄭司楚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在鄭司楚的軍人生涯裏,畢炜一直是他的長官。對畢炜,鄭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點看不起。不管怎麽說,畢炜終究是個合格的軍人,也近乎是個神話。但現在,這個神話已經終結了,只剩下靈位碑上的名字和一個衣冠冢而已。

和畢炜的戰死比起來,鄭司楚更想知道戰況。他已不在軍中,而鄭昭仍然宣稱昏迷不醒,現在他根本不知道戰況如何。畢炜已經身亡,換句話說,遠征軍難道再次失敗?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盡管天氣晴好,但鄭司楚只覺得周身冰涼。這一次共和軍以前所未有的重兵遠征西原,以三上将為主帥,在鄭司楚看來,絕無敗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勢力都萬衆一心,聯合抵抗,共和遠征軍也足可堅持轉戰半年以上。事實上,西原幾大勢力也根本不可能聯合禦敵,去年八月出師,到現在滿打滿算亦不過半年,這半年裏,西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個薛庭軒難道會妖法不成?

鄭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着這些人向後院走去。後院有給參觀者準備的座位,因為滿是石碑,實際上真會有人來坐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學生來掃墓才會有人,平時甚至有點陰森。他看着那些軍人和紀念堂的工友們把碑除去了外面的白布,豎在碑林裏,心中實是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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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掃了。沈揚翼向鄭司楚走來,道:“鄭先生,讓你久等了。去那邊坐坐吧。”

他們揀了個石凳坐下,鄭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聲說:“沈将軍,戰況不利嗎?”

沈揚翼苦笑了一下,“全軍敗北。”

雖然已有預料,但在沈揚翼嘴裏得到确認,鄭司楚還是驚得目瞪口呆。沈揚翼道:“此戰初始,其實頗為順利,仆固部可汗被我軍奇兵解決,兩萬部衆編入大軍。但後來,事态開始出現變化。”

沈揚翼說得言簡意赅,雖然沒有當初程迪文寫的戰報那樣采斐然,卻也一清二楚。待他将戰況約略說了一遍,鄭司楚聽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營居然有了能飛數裏的飛天炸雷和在馬上用的火槍!上一次程迪文便說過,遠征軍遭五德營突擊,辎重損失了三分之二,那時鄭司楚便有種不祥之感。只是五德營到底用了什麽奇妙法子給實力遠在自己之上的遠征軍這麽大損失,因為這是軍事機密,程迪文的父親沒說,程迪文亦不清楚,現在總算知道了。戰前他也曾想過,這一次遠征軍定不會輕敵,肯定會采取穩紮穩打的戰術,可是五德營的這些新武器還是超過了事先的預料。

這時,有個軍人過來向沈揚翼行了一禮,道:“沈輔尉,碑已經立好了。”

沈揚翼站了起來道:“好吧。”他轉過身向鄭司楚道,“鄭先生,我也得回去了。”

共和軍的軍銜共十一級,輔尉是第七級。鄭司楚還記得,當時沈揚翼是翼尉,屬第六級,定然是那次反撲失敗,他也受牽連降了一級,不覺有點不安地道:“沈将軍,實是我害了你。”

沈揚翼一怔,馬上微笑道:“鄭先生,那哪兒能怪你。說實話,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級,此番定然要擔當斷後之責,恐怕就回不來了。福禍相倚,我實是逃過一劫。”

鄭司楚知道這也并非沈揚翼寬慰自己的話。沈揚翼原先是畢炜中軍裏的中層軍官,這一次連畢炜都戰死了,如果沈揚翼仍在中軍中,多半一樣會戰死沙場。被降了一級後,去後勤營裏當差,還當真是逃過了一劫,可他仍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與沈揚翼接觸不多,但此人頗為精幹,原本前程遠大,但出了這種事後,他的前途多半暗淡。只是沈揚翼自己都沒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說,只是道:“沈将軍保重。”

沈揚翼行了個軍禮,帶着一幹士兵回去了。鄭司楚獨自向國烈亭走去。畢炜的靈位碑剛豎起來,上面刻了“共和國上将軍畢公炜之靈位”幾個字。他向靈位碑行了一禮,心中百感交集。

這場必勝的戰争也輸掉了,不知損失了多少人。只是,究竟怎麽輸的?沈揚翼說是因為五德營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鄭司楚知道,武器只是工具,真正起決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營固然有飛天炸雷和火槍,但共和軍一樣有巨炮和飛艇,照理應該并不遜色。難道,是共和軍贻誤了戰機?遠征軍多達五萬之衆,也已經到了楚都城下。以這等雷霆萬鈞之勢,就算五德營的新武器能給共和軍造成困擾,依然不應該有這等一面倒的結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軍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五德營,而是整個西原,以至于錯失一舉消滅五德營的良機,讓他們來了個驚天大逆轉。只是,包括畢炜在內,此次出擊的三上将都是共和國開國宿将,全都身經百戰,深通兵法,難道不知變通嗎?

他自然不知道大統制事先定下的那個面面俱到的計劃,責令三上将依計而行,就算胡繼棠他們已知道戰況已越出了事先的計劃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着,忽然聽得身後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鄭先生!”

是蕭舜華!

鄭司楚猛地轉過身,正待裝出一臉不期而遇的驚喜神情,但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身後确是蕭舜華,但蕭舜華身邊還站着一個年輕的男子。他有點尴尬地笑了笑道:“蕭……老師,你也來紀念堂啊。”

蕭舜華微笑道:“今天是學校裏的參觀日。慕瑜,這便是我向你說起過的鄭司楚先生。鄭先生,這是韓慕瑜先生,是我的同事。”

這韓慕瑜長相俊朗,長身玉立,讓人一見便生好感,可是鄭司楚心頭卻酸酸的,怎麽都不會有好感,更主要的是蕭舜華對他和自己的不同稱呼。那韓慕瑜倒是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來道:“鄭先生,久仰久仰。”

鄭司楚勉強握了握他的手,“韓先生,你好。”

蕭舜華在一邊道:“慕瑜,你不是一直想搜集些戰事資料嗎?鄭先生參加過好多次戰事,是位名将。”

鄭司楚實是不願與這韓慕瑜說話,但在蕭舜華面前也不能失禮,只是道:“噢,韓先生對這些也有興趣?只是我已經退伍,不再是軍人了。”

韓慕瑜道:“我是教歷史的,只是想給那些小孩子編一套戰史故事,讓他們學起來覺得有趣些,記得牢一點。鄭先生若是不賺冒昧,到時在下要前來讨教。”

這時一群孩子排成長隊也走了過來,鄭司楚道:“這個自然。蕭老師,韓先生,你們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他不敢再多說什麽,因為覺得眼眶都有點濕潤。原來,蕭舜華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恐怕程迪文亦不知情。他覺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可笑到連自己都有點想笑自己,卻又感到如此失落。他點了點頭,便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蕭舜華只是說了聲“再見”,便去招呼那些正在淘氣搗蛋的孩子。

鄭司楚走出了紀念堂,終于伸手抹了抹眼角。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不知怎麽,他想起了以前讀到過的這句話。當時讀到時也只覺得泛泛,可現在這句話卻如打在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麽酸澀疼痛。如果說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裏一直學着愛上某個人,那麽從今天起,自己該學着忘掉某個人了。

回到家裏,看門的老吳一見他,忙迎上來道:“少爺,你回來了。”

老吳在他們家很久了,從他出生起就叫慣了“少爺”。雖然鄭司楚一直讓他不要這麽稱呼,要叫自己“小鄭”,但老吳還是習慣了這樣叫。現在鄭司楚也沒心思讓他改口,只是“嗯”了一聲,老吳卻道:“少爺,程家少爺剛來,等了你一會兒了。”

是因為蕭舜華?一瞬間鄭司楚有點心虛,道:“他有什麽事?”

“程家少爺也沒說,他在書房等你。”

鄭司楚現在因為有照顧父親這個借口,也一直沒做事,平時除了偶爾去無想水閣看望一下老師,每天就是在自己的書房看看書。現在想必禮部司的事很忙,去年忙着那套為國慶慶典的大曲,今年不知又有些什麽事。鄭司楚連忙把飛羽的缰繩交給老吳讓他去拴好,急匆匆向書房走去。

書房裏,程迪文一邊喝茶,一邊翻着鄭司楚的藏書。鄭司楚推門進來,笑道:“迪文,你來了。”程迪文卻站了起來,一下閃到門邊,掩上了門,道:“你怎麽才來?”

鄭司楚詫道:“怎麽?鬼鬼祟祟的,我去紀念堂了。”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正要開口,聞聲一怔,道:“你去紀念堂做什麽?”

鄭司楚并不喜歡去紀念堂,程迪文是知道的。鄭司楚自然不好說是想見蕭舜華,便小聲說:“你知道嗎?遠征軍失敗了,畢炜将軍戰死。”

程迪文更是一怔,“你知道了?”

鄭司楚道:“嗯,今天他們把畢将軍的靈位碑豎到了國烈亭裏。”

程迪文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猶豫着道:“你……你還知道些什麽?”

程迪文與鄭司楚是一塊兒長大的好友,從來沒有這種欲說不說的樣子。鄭司楚道:“別的還有什麽事?”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小聲道:“我也不知該怎麽說。司楚,總之,你別說是我跟你說的。”

看着程迪文神神秘秘的樣子,鄭司楚不由想笑出來了:“到底是什麽事?”

程迪文猶豫了半天,才道:“反正,你不要說是我說的,我刮到點耳旁風。”說着,他走到門邊,拉開門向外看了看,才小聲說:“有人要對老伯不利。”

現在鄭昭對外仍然宣稱不省人事,連程迪文都不知情。鄭司楚聽他這麽說,驚道:“是誰?”

程迪文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小心點。我走了。”說着,他便要推門出去,鄭司楚拉住他道:“說話別說半句,到底是什麽人要對家父不利?”

程迪文搖了搖頭道:“我也只是隐約聽到點風聲。司楚,你快逃吧!”

說最後一句話時,程迪文眼裏快要落下淚來了。鄭司楚沒想到程迪文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松手,程迪文已拉開門走了出去。

究竟是誰如此大膽?盡管程迪文只是語焉不詳地說了片言只字,鄭司楚腦海中已經閃過了一個人的影子。他快步走到內室前,在門口的鈴繩上拉了拉。過了片刻,門開了。

開門的是鄭夫人。一見鄭司楚的樣子,不由一怔,輕聲道:“司楚,怎麽了?”

鄭司楚閃進了門,小聲道:“剛才迪文來過了,他說了件很奇怪的事。父親呢?”

鄭夫人看了看門外,低低道:“小聲點,進去吧。”

內室有兩道門。因為宣稱鄭昭失去知覺,需要絕對靜養,起居都由鄭夫人親自負責,所以家裏的工友向來不到這邊,送飯亦是只送到外門口,由鄭夫人拿進去。鄭司楚到了榻前,鄭昭正半躺在床上。他是去年的十月底醒來的。因為人事不知了近一年,身體已變得極為虛弱,當時連坐都坐不起來。經過這數月調理,人已精神多了,只是因為一直在室內,臉色不太好,還是很蒼白。

看見鄭司楚進來,鄭昭揚手示意他坐下,道:“司楚,有什麽事?”

鄭司楚小聲道:“父親,剛才迪文過來。他說,他隐約聽到消息,說有人要對付你,讓我們快點逃!”

鄭昭的臉上閃過一絲黑氣。鄭夫人也已走了過來,小聲道:“他說了是誰嗎?”

鄭司楚搖了搖頭,卻還不曾開口,鄭昭已冷冷道:“是南武。司楚,是不是遠征失利了?”

鄭司楚吓了一大跳。父親向有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名聲,他也沒想到居然料事如神到這等地步。他道:“父親,你怎麽知道?”

鄭昭卻沒有回答,只是道:“南武終于容不下我了。”

他的話中,帶着點隐隐的痛楚。鄭夫人的臉色登時為之一變,小聲道:“什麽?是公子?”

鄭昭看了看她,也輕聲道:“是,是他。”

鄭昭失去知覺後,大統制來過一次。那一次鄭司楚亦是激動萬分,以至于連大統制長什麽樣都沒注意看。但大統制一走,他又馬上覺得,大統制的來意有點怪。他在軍中就有足智多謀之名,有明察秋毫之能。即使心裏充滿了對大統制畏懼般的崇敬,可是心底仍然會不由自主地揣測他的來意,當時就覺得大統制的神情裏有些異樣,總感到少了些什麽。

缺少的,就是“友情”。大統制的神情,似乎有些隐隐的惋惜,但也僅此而已。固然大統制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當與常人有異,而大統制這等近乎神靈的存在,自然也不會與常人有什麽友情。但他同樣知道父親與大統制的私交極篤。數十年交情,一旦反目,即使是父親,一時間亦難以承受。他小聲道:“父親,大統制為什麽要對你下手?”

鄭昭皺起了眉頭,沒有說話。

也許,是我料錯了?

雖然這麽想,但鄭昭明白自己多半并沒有料錯。去年初,當大統制決定出動遠征軍時,鄭昭曾在議府機密會上竭力反對,讓與會議衆都大驚失色。因為在他看來,現在共和國雖然國力有了長足的進步,終究還在百廢待興之時。此時出動大軍遠征西原,勞民傷財,得不償失。何況五德營已經能夠擊敗畢炜一軍,勢力不可小視,就算以傾國之力西征,勝算亦不是十足。再說西原遠在西方,就算一舉平定了,得到的好處微乎其微,反而要派兵駐守,開銷相當大。當然版圖擴大後,将來會有源源不斷的好處,可那些畢竟太遠了,現在的共和國還只是剛踏上了複興的道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只是大統制根本聽不進鄭昭的進谏,一意孤行。如果這次遠征勝利了,大統制說不定還會放過自己,因為這樣可以體現出大統制的睿智和大度。只是現在事實證明了大統制是錯誤的、自己是正确的,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大統制一個錯誤的證明了,這在大統制眼裏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大統制天縱奇才,算無遺籌。但能力太強了,帶來的也是無比的驕傲。鄭昭與大統制相識數十年,已極為清楚。在逆境中,大統制還能夠聽取旁人的意見,可是等到勝利來臨,大統制就越來越獨斷專行。當和自己一樣,這麽多年來一直追随大統制出生入死奮鬥的丁亨利出逃那一天起,鄭昭就隐隐覺得自己也會有與這樣一天,而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只是他仍然不願相信,那個曾經與自己肝膽相照、曾經為了同一個目标奮鬥的南武公子,最終會成為想除掉自己的大統制。他擡起頭,小聲道:“魯立遠怎樣了?還在掌管書嗎?”

魯立遠是鄭昭書,但鄭昭昏迷後,他連看都不曾來看過鄭昭一次,先前司阍老吳還為之憤憤不平。鄭司楚道:“是的,他都從未來過。”

鄭昭舒了口氣,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微笑:“好極了。”

鄭司楚一怔,反問道:“好極了?”

如果魯立遠來看過自己,那事情才不妙了。但其中奧秘鄭昭也不想說。他想了想,道:“南武之智,缜密之極,有如天羅。但人非聖賢,他也會有破綻的。”他從床頭櫃裏抽出一份卷宗,道:“這份卷宗還是我去年初起草的,一直未交上去。”

他把卷宗遞給鄭司楚,鄭司楚看了看,上面是鄭昭筆酣墨飽地寫着的《改土歸流綜議》幾個字。改土歸流,是指西南一帶邊疆幾省的一項醞釀已久的決策。西南諸省一向偏僻,尤其是朗月省,共和十七年才被共和國納入管轄範圍。這幾省以前一直是由土官控制。土官大大小小,轄地從數裏到數百裏不等,因為共和政府鞭長莫及,往往政令不能及,而且有世仇的土官之間也經常會相互殺戮,使得此地發展緩慢。因為鄭昭在很早就提出要将土官改為流官之議。雖然表面上只是一個名字的變化,實際上土官在當地等如土皇帝,改為流官後,全部納入共和國的官吏系統,從而能極大地提高共和國對該地的控制力,并且可以讓西南諸省加速發展。由于這是兩全之策,所以除了幾個大土官外,西南諸省民衆一直很希望能夠早日實施。不過因為此事牽涉極廣,要拟出一個能夠被各方各層都能接受的措施,大為不易。鄭昭先前一直忙于此事,可是昏迷後,這事便擱下了。鄭司楚見父親拿出這份卷宗來,不知是什麽意思,道:“父親,怎麽了?”

“你拿去交給魯立遠,便說新近清理我的東西清出來的。”

鄭司楚更是摸不着頭腦,道:“就這樣?”

鄭昭點了點頭,“就這樣。”他頓了頓,嘴角又浮起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我與你一同去,不過,以工友的身份。”

難道父親要以舊情秘密招攬這個老部下?鄭司楚沒有問,只是道:“好的。”

鄭昭籲了口氣,又轉向鄭夫人道:“小薇,來,把陳先生給我的那東西拿來吧。”

他口中的陳先生,是鄭夫人的妹夫,工部司特別司長陳虛心。陳虛心一直駐在五羊城,據說是天下第一巧手,鄭司楚小時候住在五羊城,就最喜歡這個姨夫,因為這姨夫能給他做出種種花樣百出、精巧絕倫的玩具,卻不曾想到父親居然也向姨夫讨過東西,只不知道是什麽。

鄭夫人從書架角落裏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書遞過來,小聲道:“你真要用這個?”

鄭昭微微一笑道:“沒想到,原先只是好玩的東西,居然還真會有用。”

他翻開了書,卻見書的內芯其實已經挖空,裏面放着一個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裏面卻是兩張薄薄的皮革,埋在滑石粉中。鄭昭拿起一張,這皮革薄得幾乎透明,卻有眼有口,竟是張面具。他将這面具放到銅臉盆裏浸了浸,忽地貼到臉上,對着鏡子按了按不平整的地方,轉過臉來道:“夫人,怎麽樣?”

鄭昭長相頗為清俊,氣度不凡,但戴上這張面具後,登時成了個一臉苦相的老頭子,活脫脫便是個做雜務的工友。鄭司楚從未見過這東西,大吃一驚道:“父親,這是……”

鄭昭道:“人皮面具。可惜只能用一次。當初陳先生做出這東西來,我讓他再不要精研下去,現在大概連他自己都忘了。”

鄭司楚的姨夫陳虛心雖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巧手,卻是個不太通世事的書呆子。那還是當初鄭司楚剛出生,他與妻子來看這個小外甥,和姐夫閑聊時,鄭昭說起曾經見過狄人有種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後維妙維肖,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破綻。陳虛心說那可能就是上清丹鼎派傳說中的易容術,據說可以随心所欲,變化成另外一個人,只是失傳已久,誰也不知詳細。陳虛心本是上清丹鼎派中人,說他雖然不懂易容術,但一樣可以做出來。鄭昭本以為他是說說的,沒想到過了兩年,陳虛心突然神神秘秘地上門,拿了一個小盒,打開後裏面是三張極薄的皮革。陳虛心說這是人皮面具,浸水後會很有粘性,貼在臉上,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任誰都認不出來。可惜這人皮面具制作既難,沾水後也只能用一次,很是麻煩,而陳虛心雖然心思靈巧,手工卻非登峰造極,雖想改進,卻一直沒有頭緒,只能做出這種一次性的東西。當時鄭昭見陳虛心演示了一次,不由大驚失色。陳虛心這人實在有點不知輕重,把這人皮面具當成個玩具了,如果這東西落到歹人手裏,實是後患無窮,因此把他這東西收了,千叮咛萬囑咐要他別告訴其他人。回想起來,當時鄭昭也沒把這事報告給大統制,一方面是不希望給陳虛心這個妹夫添上點無妄之災,另一方面,從那時起,對大統制就已存了些戒心了吧。

鄭夫人給鄭昭抹平了耳邊一點褶皺,小聲道:“阿昭,你真要去?”

鄭昭笑道:“夫人,你這個女中豪傑今天怎麽婆婆媽媽的?”

話一出口,他便知說錯了。鄭夫人果然臉色一沉,只是冷冷道:“好吧。”

還是舊恨未消啊。鄭昭在心底想着。他沒再說什麽,換上一套舊衣服。此時的鄭昭,任誰都認不出是共和國曾經的第二號人物來了。鄭司楚在一邊仍是莫名其妙,小聲道:“父親,我要做什麽?”

鄭昭道:“你什麽都不用做,只需随便和他說幾句話便可。”

鄭司楚又是一怔。他本以為父親要拉攏這個老部下,必然會讓自己望風,好避開旁人耳目向魯立遠交底,卻沒想到只是如此便可。只是他也知道父親做事一向不喜別人幹涉,因此也不多問,套好了車便出門。

現在的鄭府可謂門可羅雀,根本沒人注意。到了國務卿,看門的司阍也不認識鄭司楚是誰,那司阍對鄭昭其實極為熟悉,但現在的鄭昭已全然改觀,他根本認不出眼前這個長相猥瑣的随從便是曾經主掌共和國政府的鄭國務卿,架子端得好大,鄭司楚只得按部就班地投刺報名。等了一陣,才有人過來說,魯文書請鄭司楚先生進去。

魯立遠的架子倒沒有司阍那麽大,對鄭司楚頗為禮貌,但也僅僅是基于禮儀而已。鄭司楚照着父親交待的說了,又從鄭昭手裏接過那卷宗遞過去,魯立遠表示了幾句感謝,便端茶送客了,前後不過片刻而已。鄭司楚見魯立遠面前堆了不少卷宗,現在的代理國務卿是吏部司司長顧清随,顧清随辦事多半沒有鄭昭那麽有效率,所以才積攢了那麽多待辦事項,魯立遠亦忙得焦頭爛額。鄭司楚見僅僅這般三言兩語就打發自己出來,父親也沒說什麽,更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說什麽,便又出來了。

出門上了車,等車子行了一段,他才小聲道:“父親……”

鄭昭正若有所思地坐着,聞聲擡起頭,低低道:“別說話,回去。”

鄭司楚越發疑惑。父親到底打什麽主意?難道是見了魯立遠,覺得沒有說服他的把握,只得放棄了?

回到家裏,鄭司楚剛要下車把馬車解開,鄭昭忽然道:“司楚。”

鄭司楚道:“怎麽?”

雖然鄭昭的臉上仍然套着那面具,看不出表情來,但他的眼神裏分明已帶着一絲驚恐,小聲道:“不要卸馬,你馬上去整理一下必用的東西。”

鄭司夢一怔,也小聲道:“怎麽了?”

“馬上就走。”

鄭司楚更是詫異,道:“現在就走?可是,我要去向老師道別……”

鄭昭猶豫了一下,又道:“沒關系,我們先去西山,那時你可以順便去向老師傳個信。”

鄭司楚聽父親的話中似乎有着另外的意思,他實在不知道到底父親知道了什麽。難道方才魯立遠向父親說了些什麽?可自己分明一直在父親邊上,魯立遠顯然并沒有發現父親的真面目,兩人之間亦無交流,魯立遠這人竟如此深藏不露,告訴了父親什麽秘密,連自己都被瞞過了?他不敢多問,便去書房整理東西。他平時最喜歡的還是讀書,家中藏書也不少,但很多書顯然沒辦法帶了,便只整理了一些常看的書,其中一大半倒是兵法。

正在整理,外面傳來了工友阿四的聲音:“司楚,戚先生來了。”

一時間鄭司楚沒回過神來,馬上便省得那是戚海塵來了。戚海塵是平時護理鄭昭的醫士,因為鄭昭一直宣稱人情不知,他平時來得已不多了,只不過每隔一陣來做一次例行檢查,他都忘了今天正是戚海塵例行檢查的日子。他連忙推開門,卻見戚海塵拎着個小包站在門外,鄭司楚笑道:“戚先生,你來了。”

戚海塵行了一禮道:“鄭先生,現在國務卿身體還好吧?”

如果不讓戚海塵檢查,恐怕他會起疑心。鄭司楚腦子轉得極快,答道:“家母正在給家父擦身呢,我去通禀一聲。”

戚海塵點了點頭道:“好的。”

他領着戚海塵到了內室門口,扭頭向戚海塵道:“戚先生,請稍候。”伸手拉了拉門鈴。很快,門開了,鄭夫人端着盆水出來,一見鄭司楚便道:“司楚,你好了嗎?”鄭司楚不等母親再說,伸手接過銅盆道:“母親,國醫院的戚先生來檢查了。”

戚海塵來過幾次,鄭夫人也認得他。戚海塵上前道:“鄭夫人,國務卿沐浴已畢了嗎?”

鄭夫人沒想到戚海塵會來,稍稍有點慌亂,馬上說:“稍等一下,我給他整理一下。”說着,掩上門又走了進去。

鄭司楚潑了水回來,卻見戚海塵已不在外間了,想必已入內室。他在外面等了片刻,門又開了,卻是戚海塵走了出來,鄭夫人跟在他身後,戚海塵在門口彎腰行了一禮道:“鄭夫人請不必擔心,國務卿的脈息很平靜,病情看來頗有起色。”

看來戚海塵并沒有看出破綻。鄭司楚放下了心,這時鄭夫人道:“司楚,送戚先生回去吧。”他答應一聲,向戚海塵道:“戚先生請。”

送走了戚海塵,鄭司楚再回來時,卻見鄭夫人已召集了府中工友,說是國務卿要去城外別墅靜養幾日,這幾天辛苦大家照料好這個家,另外讓大家去賬房加領這幾天的工錢。鄭昭在城外鄉間有幢別墅,以前時常會去休養幾天,失去知覺後就一直沒去,現在雖然突然要去,卻也并不如何奇怪。何況現在鄭昭已不再辦公,平時不必再應酬什麽人,家中工友已遣散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做了好些年的工友,更不會覺得異樣。他們答應一聲,鄭夫人又讓鄭司楚和阿四一塊兒将鄭昭擡出來。外面大車已經備好,将鄭昭擡上了車,阿四趕着大車,鄭司楚和母親騎着馬跟着。當初他騎的那匹飛羽斷了腿後,一直養在家中,自己騎的是匹重金買好的好馬,一般取名叫飛羽。這兩匹飛羽生了兩匹小馬,已經有三歲口,現在飛羽和另一匹馬拉車,這兩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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