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2)
飛羽一匹給母親騎,一匹便是自己騎,只是那匹斷腿飛羽就沒辦法帶出馬廄了。鄭司楚找了個鄉間有田的工友,給了他一筆錢,要他将這匹斷腿飛羽好生養起來。
天還早。現在正是三月初,暮春的原野上一片碧綠,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有不少。鄭司楚和母親并馬而行,一直沒有說話。鄭司楚仍然不明白父親這麽急着離開究竟是什麽原因,他心中有種不明不白的忐忑,隐隐覺得,似乎有什麽事将會發生。
車馬走得不緊不慢,轉眼已快到西山了。西山向來是人們春秋兩季踏青登高的最佳去處,鄭昭的別墅是在西山一個“十八裏坡”的地方,那裏風景宜人,更主要的是大道直達山腰,大車也能盤山而上。而老師的無想水閣則是在西山的東面,離城要近一些,距十八裏坡還有三四裏,現在他們到的卻是去無想水閣的山路前。到了這兒,鄭司楚扭頭向鄭夫人道:“母親,我是不是先去向老師道一聲別?”
鄭夫人雖是女子,騎術卻不遜于戎馬一生的男人。她一直在馬上沉思,聽得鄭思楚的聲音,她擡起頭道:“是嗎?等一下。”
鄭夫人打馬到了大車邊。此時阿四也已停下了車,鄭夫人到得近前,鄭司楚見阿四突然開始解開飛羽的缰繩。他不由詫異,忙趕上前去,剛到得近前,卻見車門一下開了,鄭昭從車裏跳了出來。
鄭昭的臉上仍然戴着那張面具,但阿四卻仿佛見慣不怪一般,從車上解下了飛羽,遞給鄭昭。鄭昭翻身上馬,向阿四道:“阿四,辛苦你了。”
雖然現在和阿四說話的,已是個根本不像國務卿的人,但阿四還是毫無異樣,跳上車走了。鄭司楚看得頗為心驚,鄭昭卻似乎毫不在意,扭頭向鄭司楚招了招手。鄭司楚打馬上前,小聲道:“父親,這樣不要緊嗎?”
“阿四不會說出去的。”鄭昭說着,擡頭看了看山道,“上面便是你老師住的地方吧?”
鄭司楚點了點頭。鄭昭想了想,道:“去看他只怕來不及了。這樣吧,我寫封短信,讓阿四送上去。”
鄭司楚急道:“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要這麽急法?”
鄭昭眼裏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但馬上已消失了,轉頭看了看鄭夫人,鄭夫人道:“阿昭,還是去一趟吧。有始有終,讓小殿下也好有個防備。”
鄭昭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阿四,你去別墅吧,到了後就回老家去,車裏有你回鄉的錢。”
阿四平時也算個多嘴的人,但這時什麽話都不說,打了一鞭,趕着車就走了。鄭司楚看着阿四的背景,心中更為驚詫,小聲道:“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總該對我說吧?”
鄭昭看了看四周。現在四周并沒有人,遠處的田裏有幾個農人在插秧,但眼下更是踏青賞春的季節,對他們來說這幾個騎馬的人并沒有什麽好關注的,誰也不來注意他們。鄭昭小聲道:“到時會跟你說的,快走吧。”
無想水閣很偏僻,小徑上走了一半,已不能再騎馬了,他們只能下馬而行。繞過一個山嘴,已聽得到無想水閣邊的瀑布響。春季雨水多,這瀑布的水聲亦比平時更響一些。鄭司楚回頭道:“父親,母親,前面便是了。”
無想水閣前的潭邊,一個人更垂綸而釣,正是老師。聽得鄭司楚的聲音,老師放下釣杆站起身,笑道:“司楚!”話音剛落,鄭夫人已上前,向老師道:“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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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稱呼讓老師怔了怔,他馬上又笑道:“白薇夫人!真是稀客。”扭頭卻見白薇身邊那個相貌猥瑣的漢子,心中更覺詫異,心道:這人是誰?
鄭司楚已走上前去,小聲道:“老師,這是家父和家母。”
鄭昭也已上前。他向老師行了一禮,沉聲道:“小殿下,十餘年不見了。”
老師的嘴角忽地抽了抽,道:“你……你是鄭昭!”
鄭昭的臉上仍是沒什麽表情,淡淡道:“正是。”
這一瞬間,鄭司楚不明白老師眼裏為什麽突然有種隐隐的怒火,他甚至發現老師的手下意識地伸到了腰間的腰刀刀柄上。他連忙搶上前,小聲道:“老師,家父有話要對您說。”
老師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可是并沒有再動,只是冷冷道:“鄭先生,不知你前來有何貴幹?”
老師和父親是仇人?鄭司楚登時極為茫然。老師對自己關懷備至,父親對自己雖然嚴厲,但平時也很關心自己,他做夢都想不到這兩個人卻仿佛有着不同戴天之仇。如果他們兩人打起來,自己該幫誰?父親不是武人,當然不會是槍法絕倫的老師的對手。可是老師假如真要殺了父親,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觀?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麽父親不太願意上來,但後悔也來不及了,忙道:“老師,是我一直要家父來的,請您別生氣。”
這時鄭夫人在一邊道:“司楚,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和你父親有話要對小殿下說。”
老師的眼裏已平靜了許多,但隐隐仍然有些怒意。只是他對鄭夫人似乎非常尊敬,道:“是,白薇夫人。”又轉頭向鄭司楚道,“司楚,你在外面等着吧。”
鄭司楚對老師的尊敬不亞于父母。他行了一禮,轉身站在一邊。老師這才道:“請白薇夫人進屋談吧。”卻仍是理都不理鄭昭。
看着他們三人進了屋,鄭司楚牽着三匹馬等在外面,心中更是疑團重重。第一次見到老師,是母親陪自己去的。這些年來,他跟随老師學習槍法,無形中已視老師為自己第三位至親。只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父親與老師之間仍然還有宿怨未解,但他還記得,老師能在無想水閣安身,父親分明也出過很大一把力。他們之間,到底有着什麽樣的恩怨?還有,母親為什麽要稱老師為“小殿下”?這個詞,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春暮的西山,草木繁茂。這裏因為極為荒僻,只能聽得瀑布水聲,夾雜着幾聲鳥鳴,以及風吹過樹林發出的陣陣濤聲,越發顯得幽靜。鄭司楚揀了塊石頭坐下,默默地回想着這些年來與老師所交談過的一字一句。
的确,現在想來,這麽多年中自己和老師說起父母的時候,老師對母親一直頗有尊重,但似乎一直都不願和自己談父親的事。以往他并沒有在意,現在想想,實在早有蛛絲馬跡可尋。他們之間,究竟有着什麽秘密?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飛鳥的撲翅之聲。他擡頭看去,幾只不知什麽鳥正沖天直上。雖然這幾只鳥大小不等,但幾乎是同時飛起來的。
有人來了?鄭司楚心下一凜。他在軍中呆的時間不短,那本《兵法心得》中就說:“鳥起者,伏也。”但他看了看四周,卻并不見什麽異樣。正在狐疑,老師的住宅門開了,鄭昭、鄭夫人與老師一同走了出來。他們三人的臉上沒什麽異樣,老師向鄭夫人行了一禮,道:“鄭夫人,自茲一別,不知相見何日,還望保重。”
鄭夫人也還了一禮道:“小殿下保重。”
老師卻沒有理睬鄭昭,徑直向鄭司楚走來。到了他跟前,老師從懷裏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司楚,你馬上便要遠行了,老師也沒什麽可送你的,這本《交牙十二金槍術》便給你吧。別的你都會了,只是最後還有兩個變招是我這些年裏琢磨出來的,尚未完備,本想等一陣再教給你,只怕已來不及了,你自己慢慢揣摩練習吧。”
鄭司楚接過書,心中突然一陣酸楚。老師這話,難道說是與自己要永別了?他道:“老師,你不能與我們一同走嗎?”
老師搖了搖頭,微笑道:“人各有志,也不必多說。司楚,你天份極高,不止槍術一道,可惜我只能教你點刀槍之術。”他看了鄭夫人與鄭昭一眼,忽然低聲道:“司楚,有句話……”他說到這兒,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只需記住,凡事皆要有仁者之心,為人留點餘地,便是為自己也留點餘地。”
這些話其實老師說過很多次了,此時鄭司楚聽來卻另有一番滋味。他将那冊書放進懷裏,道:“老師,請你多加保重。”
他自命剛強,但想到也許永遠都見不到老師了,他的聲音裏又有些哽咽。老師拍拍他的肩,道:“走吧。若是有緣,也許還能再見。”
此時鄭夫人與鄭昭都走了過來,從鄭司楚手中牽過缰繩,鄭昭道:“司楚,走吧。”鄭司楚跟着父母走去,走了一程,快要拐過山嘴時,又回頭看了看,卻見老師還站在那兒,遠遠地望着自己一行。他心頭一酸,再忍不住,眼眶有些濕了。
老師看着鄭司楚他們離開,心中亦不知是什麽滋味。待那三個人的背影消失在樹木叢中,他也再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也許,和平終于要結束了?
他想着。曾幾何時,他幻想着太平盛世已然來臨。雖然這個盛世于己無關,但終究天下再無刀兵。只是,方才鄭昭告訴自己的事,讓他感到這些年來的平靜已經到将臨尾聲,這個世界只怕又要沉淪到血與火之中去了。
他重又坐回潭邊,拾起釣杆。釣絲垂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細紋。也許,很快這些細碎的波紋将要成為驚濤駭浪。難道真要像鄭夫人勸自己的那樣,去五羊城避禍嗎?
雖然面前沒有旁人,但他還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會原諒鄭昭,永遠。
潭裏魚有不少,但今天這些魚不知為何這麽狡猾,一直不願上鈎。他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坐着,便如身軀已如泥塑木雕,也不知坐了多久。
“楚先生。”
背後,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他也不回頭,只是道:“諸位,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