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1)
三月初三是踏青節。這一天,共和國內各部各司放假一天,方便人們沐浴更衣、踏青掃墓。
可是影忍南天官南鬥卻不能休息。他從下午便來求見大統制,但在荷香閣外的小廳裏等候半天,大統制仍然未歸,他心中越來越焦躁不安。影忍分南北兩部,北部影忍北鬥失陷于西原,現在由他臨時擔當兩部天官之職,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偏生在要向大統制彙報緊急情況的時候,大統制又長時間不接見,讓他更加不安。
自他曉事以來,便視大統制若神祇。每當他有要事禀報,大統制也立刻讓他谒見,可這一次已經等了大半晌,大統制居然還沒回荷香閣。精力過人的大統制,難道也會為什麽事舉棋不定?
南鬥不敢再往下想了。一定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大統制是不可能顧此失彼的,一定是這樣。
天已暗下來了。正當南鬥覺得今天大統制恐怕不可能再見自己時,有個人出現在小廳門口。
“南鬥大人。”
那是大統制的書伍繼周。南鬥連忙站起身,道:“在。”
“大統制有請。”
雖然這也只是一句套話,南鬥還是一陣激動。高高在上的大統制,每次接見自己這麽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讓伍繼周用個“請”字,當真是禮賢下士。他連忙走過去,剛到伍繼周跟前,卻是一怔。眼前的伍繼周臉色非常不好看。身為大統制的書,此人也一向精力充沛,但現在卻面色蒼白,仿佛三天沒睡一樣。只是南鬥向來不是個多嘴的人,也不多說一句,跟着伍繼周走到荷香閣前。
伍繼周到了門前,沉聲道:“大統制,南鬥大人到。”
“讓他進來吧。”
伍繼周伸手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伍繼周示意南鬥走進去。南鬥一走進荷香閣,門又喀一聲關上了。
“南鬥。”
南鬥下意識地伏在地上。共和國早已廢除了叩拜禮,唯一的例外便是影忍。影忍內部,北鬥七星、南鬥六星見南北天官要行叩拜禮,兩部天官面見大統制同樣行叩拜禮。南鬥行了一禮,大統制才說:“起來吧,坐下。”
南鬥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不敢擡頭去看大統制。他正準備開口,大統制已将一張紙推了過來,“看一下這名單,記住。”
紙上寫着六七個名字,打頭的是吏部司司長顧清随,接下來幾個也都是各部的高官。南鬥的記憶力極好,過目不忘,看了一遍,又默念了一遍,道:“記住了,大統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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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人要嚴密監視,一旦這些人私下密議,立刻前來彙報。”
這些人要有異動?南鬥心裏飛快地轉着念頭。但他已經習慣了多做少想,只是低聲道:“遵命。”
紙片又收了回去,南鬥馬上聞到一股焦味,定是大統制将這紙片在燈上燒了。他正待開口,忽然聽得大統制又道:“一旦這幾人聯絡他人,你也要立刻向我彙報。”
南鬥不由怔了怔。顧清随本身是吏部司最高長官,是共和國中排名前十位以內的高官,加上現在暫領國務卿事,實際上已經是共和國的第二號人物了。這個人如果也不再可信,豈不是動搖了共和國的根本?他雖然一向告誡自己不要多想,只要按大統制的話去做,但此時卻已由不得自己不想了。
“你要見我,有什麽事嗎?”
大統制突然又問了一句。南武連忙站起來道:“禀大統制,天機前天例行檢查,一直未來彙報。”
天機是南鬥手下負責監視的人。因為他監視的都不是那些最重要的人,所以難免有點應付了事。畢竟,每十天報上一份幾乎一模一樣的報告,連南鬥都看得有點煩了。前天應該是天機上彙報的日子,但他卻沒有出現。南鬥先還覺得可能天機一時延誤了,本來這也是失職,但南鬥覺得大家同事一場,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若是為這點小事向大統制禀報,實在有點沒事找事,因此沒太在意。誰知到了昨天,天機仍然未曾出現,南鬥才覺得有點不妙,立刻向本部諸人查探。只是影忍本來就是個秘密機構,各人做各人的事,相互之間極少聯系,竟沒人知道天機在哪裏。等南鬥派人四處查探,發現天機竟如蒸發了一般無影無蹤,才明白出事了。現在來禀報,已經晚了兩天,他實在有點擔心大統制會震怒。不過大統制聽了後只是哦了一聲,道:“再去找,找到後嚴罰。”
南鬥松了口氣。本來他覺得自己恐怕也難逃失職之過,沒想到大統制只是這麽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便發落了。他正待告辭,忽聽得大統制又道:“此人監視的是哪幾個人?”
南鬥道:“是魏上将軍、前金槍班程班長、前禮部俞副司長、莫次帥家屬……”南鬥六星每個人要監視的少則六七個,多則十來個,加起來足有四五十人,何況天機監視的盡是已致仕的官員,有幾個多年不曾在公衆前露面了,他雖有過目不忘之能,要想起這些來也不甚易。報了六個,突然想起來了,道:“對了,還有鄭國務卿。”
這最後一句話仿佛一根尖刺,一下刺在了大統制的心底。盡管他的涵養已到了山崩地裂于前而不變色的地步,仍是差點站起來。
一定是他!
大統制的心裏突然有些苦澀。鄭昭,對這個身懷秘術的人,大統制從來不曾掉以輕心過,但因為遠征之事兩人決裂,又因為此事無暇顧及,現在一定有變故了!
一想到這裏,大統制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鄭昭是一個極為得力的助手,但一旦反目,就是最為可怕的敵人,因為天底下再沒有人比這個人更了解自己了。他忽地站了起來,喝道:“立即召集人手,去鄭昭府查探!”
南鬥半晌不曾聽得大統制的聲音,正不知大統制正想些什麽,忽然聽得大統制站了起來,他吃了一驚,本能地擡起頭道:“是。”
大統制沉吟了一下,低聲道:“如果霧雲城沒有影蹤,你帶一隊人即刻南下,責令去東陽城的沿途驿站加緊盤查過往人等。凡是渡江南下之人,每人都要加意盤查。”
南鬥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有點惴惴地道:“查鄭國務卿嗎?”
大統制緩緩點了點頭,“正是。”頓了頓,又道:“另外,你們查探之時,萬萬不可落單。鄭昭……”大統制似乎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此人有妖術在身,能控制旁人心智。若見同伴舉止有異,格殺勿論。”
最後這四個字,南鬥終于不敢相信,他破天荒地擡頭,反問了一句:“格殺勿論?”
大統制臉上已蒙上了一層黑影。他緩緩點了點頭,道:“去吧,不能再延誤時機了。”
南鬥一走,大統制也終于頹然坐倒在椅子裏。鄭昭。鄭昭。他默默念叨着這個名字,每念一遍,心底的怒火就仿佛升得更高。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鄭昭肯定早已恢複知覺了。此人吃了一次大虧,卻也知曉了自己的大秘密,竟然隐忍至此,實在可驚可怖。只是,他到底是從哪裏得到風聲的?
大統制不禁有些迷惘。
讓他有點手足無措的,是前幾天議府居然以顧清随為首,幾個司的司長聯名向議府提出了對大統制的不信任案。顧清随暫領國務卿以來,因為能力不及鄭昭,那些事讓他忙得焦頭爛額,叫苦不疊。遠征軍失敗的消息一傳來,顧清随就險些癱倒在地。畢竟,出動這樣一支龐大的遠征軍,僅兵員的調度、給養的保證以及種種善後事宜,便已讓他應付不暇,而遠征失敗,留下的爛攤子已超出了顧清随的能力。一旦民怨起來,顧清随便很有可能被當成罪魁禍首推出去頂罪,以平民怨。也許,顧清随正是看到了這樣的前景,才铤而走險吧。
議府當然有權提交不信任案,這是共和國的國法規定。只是如今舉國上下都視大統制為神明,說有人會否定大統制的政績,那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只是,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還當真發生了。顧清随自是明白自己走投無路的處境,附和他的那些人卻是失心瘋了不成?
一定是有人指使!當時大統制便這樣想。原先在共和國裏有可能挑戰自己權威的,充其量只有三個人。但一個已經人頭落地,另一個一年來一直人事不知,無異于行屍走肉,因此大統制最關注的是最後一個。不過,眼下看來,顧清随背後的其實是鄭昭才對。鄭昭一定想要南逃,所以才讓顧清随上書來絆着自己。
鄭昭,我一念之慈,沒有把你趕盡殺絕,結果卻是如此!大統制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以至于指節處都變得發白。盡管他早就有這樣一個信念:凡事若不做絕,則不如不做。但他對于丁亨利和鄭昭這兩個幾乎可以稱得上朋友的左膀右臂,卻一直無法做絕。只是,現在大統制覺得自己已經徹底放下了一切。
他冷冷地看往南牆。盡管那只是一堵挂着字畫的牆,但大統制的視線卻仿佛透過了牆壁,直達遠方。
就在大統制往南邊看來的那一刻,坐在車中的鄭昭忽地打了個寒戰。鄭夫人也覺察到了丈夫的異樣,掖了掖鄭昭的外套,小聲道:“冷嗎?”
鄭昭搖了搖頭。盡管三月暮春尚有寒意,但他身上穿得不少,照理不會覺得冷。只是,這一陣莫名的寒意來得如此突然,簡直有種妖異之感。他撩起車簾往外看了看,也小聲道:“行了,我去替替司楚。”
他們一家三人逃出霧雲城,已是第三日。鄭昭警覺之極,這三日裏已變換數次行路方式,首先三人分頭而行,然後他去車市買了輛舊車,再與夫人和鄭司楚兩人碰頭。當年鄭昭還是五羊城三士中的“說士”時走南闖北慣了,本來就是追尋蹤跡的大行家,自信如此行事,就算大統制派了人來追殺,也定然無法追蹤下去。
他拉開了大車的前窗,小聲道:“司楚。”鄭司楚正在趕車,聽得父親的聲音,回頭道:“父親,怎麽了?”
“我來替你一陣。”
鄭司楚道:“我還不累,父親,你歇着吧。”
鄭昭看了他一眼,小聲道:“快到于意鎮了,你這樣子會讓人起疑心的。”
于意鎮是霧雲城南下路上的一個大鎮,距東陽城只有兩百多裏。鄭司楚已換了套舊衣服,但那副英銳之氣卻總是遮掩不去,的确不太像一個尋常車夫。在路上時過往行人不多,一旦到了那些大鎮子上,便很難不讓人注目。鄭司楚心想也是,便不再推辭,帶住馬停下了車,和父親換了個位置,自己進車廂裏歇息。
一坐在趕車的位置上,鄭昭又掃視了周圍一眼。車是買的舊車,他的騎術甚精,趕起車來也比鄭司楚更熟練,而他臉上的面具亦不曾除去,配上一身舊衣服,十足便是個風塵仆仆的車夫。
大車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着。天快暗下來時,已到了于意鎮。他們找了個客棧住下,讓馬匹也歇息一下。因為對外宣稱是母子外出,鄭昭則是雇的車夫,所以鄭司楚與鄭夫人一間客房,鄭昭則睡樓下的大統鋪。鄭昭心細如發,吃飯時亦自己坐在下面扒了兩碗,十足就是個車夫模樣,完全沒露分毫破綻。
吃完了飯,鄭昭在大統鋪躺下來。睡大統鋪的都是些腳夫之類的人,幸好天不算熱,還沒什麽汗臭。饒是如此,鄭昭仍然覺得身上癢癢的,不是滋味。從霧雲城一路南下,路上風波不起,毫無波折,順利得出奇。但鄭昭知道,順利只是暫時的,最難的便是渡江。要在路上攔截自己,幾乎不可能,大統制一定也想到了此點,所以與其在沿途分散力量,不如就在東陽城嚴防渡江之人。這一路上鄭昭盡在想着如何渡江,可是一直想不出有什麽萬全之策。也許,仍然只能化整為零,分頭渡江?想來也唯有此策最有把握。
正在想着,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他不知出了什麽事,在床上坐了起來,卻見幾個身着衛戍鋪制服的人站在門口。邊上有個腳夫模樣的漢子從床上爬起來,嘴裏嘟嘟囔囔地道:“又要查鋪了,真是要命。”鄭昭心中一動,道:“老哥,這幾天老在查嗎?”
那漢子只怕常在路上走,一臉的不高興,道:“可不是嗎?聽說是逃了幾個殺人重犯,我這幾天投宿過三回客棧,就被查了三回。”
那幾個衛戍已一個個查了過來,也許他們這麽天天查都有點煩了,所以并不認真,到鄭昭跟前也只是随意看了看便過去了。但看到邊上一個年輕人時,其中一個衛戍忽然從懷裏摸出一本小冊,翻開來對了對。鄭昭眼尖,掃了一眼那人拿的像冊,心裏不禁一沉。
像冊上,左邊那個老者正是自己,另一個,便是鄭司楚。
一定是大統制手下的南北天官出動了!鄭昭只覺眼前一陣暈眩。大統制的手下動作竟然如此之快!自己剛到,像冊居然比自己更先到。好在大統制千算萬算,終究算不到自己有人皮面具,可是夫人和司楚卻仍是原先的樣貌,究竟該怎麽辦?
那衛戍打量了一陣這年輕人,覺得此人不像是鄭司楚,哼了一聲,正待轉過去,另一邊鋪上有個人突然翻身下榻,猛地向門外沖去。這人跑得如此突然,邊上另一個人愕然道:“老五,你怎麽了?”想必是他同伴,卻不知他為什麽突然要逃走。那幾個衛戍立時拔刀追了過去,喝道:“站住!”可是這人卻似不顧一切,連衣服都沒穿整齊,就已奪門而出。
這變故實在太突然了,旁人全都驚得呆了。兩個衛戍追了出去,那拿像冊的卻不追,拔刀指着方才喊叫的那人道:“你叫什麽名字?幹什麽的?”
那個人也已吓得呆住,只結結巴巴道:“我……我姓李,那是我五弟,我們是給人趕貨的。我們……我們都是好人啊!”
那衛戍喝道:“好人跑什麽!”說着手上已掏出一根法繩,一把扣住那人手腕。那人叫屈道:“我也不知老五跑什麽,我們真是本份做生意的,不是壞人哪!”
客棧的這一通混亂,鄭夫人與鄭司楚在樓上也已察覺了。鄭司楚側耳聽了聽,小聲道:“母親,我去看看。”鄭夫人不知出了什麽事,小聲道:“司楚,小心點。”
鄭司楚點了點頭,轉身到門邊,先聽了聽,又拉開一條縫,見樓下已是人頭攢動,擠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幾個衛戍拉着一個大呼小叫的人出門。這時一個店家正走過來,他叫住了道:“大哥,出什麽事了?”
那店家苦着個臉道:“衛戍鋪來抓人,沒想到是李家兄弟犯了事,倒黴。客官,你們好生歇息,不幹你們事。”那李家兄弟住這店不止一回了,他也知道那兩人底細,沒想到偏生是這兩人出了事,實在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鄭司楚暗自松了口氣。方才他還真以為是父親被查出來了,一時間亦不知該如何是好。但聽得抓的是不相幹的人,這才如釋重負。
看來,上天也在關照自己。
他看着幾個衛戍拉着那人出去,這時客棧重又關上了門,看熱鬧的也各回房中歇息。不過,因為出了這事,住客有了談資,紛紛談論。有個多嘴的大嗓門一邊咂着嘴,一邊搖着頭道:“想不到李家兄弟原來暗地裏還在做不公不法的事,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邊上有個人打抱不平道:“老鸹,什麽事還不知道呢,你也別亂說,李家兄弟一向本分。”那人道:“好人跑什麽?一定是背地裏做了虧心事!”人群中,鄭司楚看見父親也夾在裏面。只是他見父親連看都不看自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忖道:父親當真鎮定。
大統制到底為什麽要對自己一家不利,鄭司楚實在想不出來。也許,父親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他想起了丁帥。共和國軍人之首的丁帥,一樣要出逃,是不是也同樣知道了什麽大統制無法容忍的事?
一瞬間,鄭司楚覺得這世界仿佛沉入了一片濃厚的迷霧中,厚得什麽都看不清。現在去問父親,他也一定不會說的。如果到了五羊城,也許他會說吧。
他回到房裏,掩上了門,又不禁向北邊望了一眼。
再見了……也許是永別,過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鄭昭便已挂好了馬匹,将大車趕出來了。買了點糕餅,一家人重又上路。趕路的人行色匆匆,倒也并不奇怪。
上了車,仍是鄭昭趕車。待出了于意鎮,鄭司楚滿腹狐疑再也忍不住,拉開前窗,小聲道:“父親。”
鄭昭坐在前面駕着車,也不回頭,只是道:“你先歇着吧。明天就能到東陽城了。”
到了東陽城,就該設法渡江了。鄭司楚知道父親正在想着如何過江,但他實在忍不下去,道:“父親,大統制為什麽要對您下手?”
鄭昭手中的鞭子顫了顫,回過頭道:“司楚,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現在确實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但鄭司楚仍然道:“父親,您在醒來的時候,說您昏過去都是因為大統制。那時您是被大統制下毒了?”
這個問題鄭司楚一直想問,但一說出口,換來的卻是鄭昭的沉默。半晌,才聽得鄭昭道:“司楚,到時我會告訴你的。現在你只需記住……”他還沒說出要鄭司楚記住什麽,忽然急道:“小心,有人追來了!”
鄭司楚雖然在車中,但側耳傾聽,也已聽得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這條路是去東陽城的大路,平時過往人不算少。雖然這一段路上沒人,但只怕從來沒有人在大路上疾馳的。他道:“是追我們的?”
“靜觀其變。”
鄭昭說得很沉穩,只是心中也已覺得不妙。昨天,他用攝心術控制住了那李家老五,讓那人奪門而出,将衛戍引了出去。然而那只是權宜之計,當衛戍拷問明白李家兄弟全然與自己無關時,假如有多智之人,當能明白客棧中旁人定然可疑,因此昨晚他一晚都沒睡好,擔心什麽時候又會有人找上門來。僥天之幸,昨晚不再有人來,只是現在終究還是趕上來了。他道:“司楚,你和你媽準備好武器,萬不得已,我們就得動手。”頓了頓,鄭昭又小聲道:“到時不要留手!”
鄭夫人雖是女子,卻曾為武将,相比較而言,鄭昭倒是武力最弱的一環。鄭司楚不再說話,從車座下取出了兩柄短劍,交給母親一把。此時遠遠地聽得有人叫道:“前面的車子,站住了!”
鄭昭停住了車。片刻,便聽得馬蹄聲如疾風驟雨,已到跟前。一到車邊,馬匹立時停住,鄭司楚在車中亦聽得清楚,忖道:不妙。這些人馭馬之術大是高明,看來不是等閑之輩,不知父親能不能應付過去。卻聽鄭昭大聲道:“幾位大爺,我們是棣華堂劉家的,去東平城省親,有什麽事嗎?”
棣華堂是一個有名的藥鋪。共和國藥鋪不少,最大的有三家,號稱“三堂”,其中霧雲城回春堂最大,五羊城保和堂第二,東平城棣華堂第三。棣華堂東主姓劉,當初因為勞軍有功,受到過表彰,此前鄭昭昏迷不醒,戚海塵開的成藥中便有棣華堂出品。
那幾人中有個領頭模樣的道:“是棣華堂的?我們是衛戍鋪的,你怕什麽?”
鄭昭抹了下額頭,陪笑道:“我還以為是碰上剪徑的了。我們舅老爺交待,路上不能出岔子,剛才幾位大爺真把我這條老命都吓掉了。”
老爺、太太這一類稱呼,共和國早就已經廢除了,但對于老年人來說,過去的稱謂叫慣了,向來改不了口。現在鄭昭打扮成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車夫模樣,這樣說來反倒合情合理。那人看來也并不曾起疑,道:“喔,車裏是什麽人?”
“是我家舅老爺的表妹跟表外甥。幾位大爺,要不要查一下?”
那人點點頭道:“好,你讓他們開門。”
鄭昭跳下車,嘴裏絮絮絮叨叨地道:“表舅姑,這幾位衛戍大爺要查問,麻煩你們讓他們看看。”說着便去拉車門。正在這時,那幾人中有一個人的坐騎忽然發出一聲嘶吼,在原地不住打轉,馬上騎者拼命拉着缰繩。這一下變故大是突然,與鄭昭說話的那人也不由一愕,鄭昭卻猛地拉開車門,喝道:“殺了!”
鄭司楚一直從車簾縫隙間看着外面。聽得父親與那人搭話,他也在打着主意。這幾人到底想幹什麽?是例行檢查嗎?聽得父親忽然一聲厲喝,車門已猛地開了,他下意識地向車外一躍,飛身向那個靠得最近的人撲去。
外面,有五個人。母親自保有餘,但讓她出手是不太現實的,而父親只怕根本對付不了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痛下殺手,殺得一個是一個。雖然父親說不要留手,只是他生性實在不願妄殺平人,當短劍眼看要刺入那人咽喉時,他的手不自覺地一軟,已變劍為掌,一掌削向那人脖頸。那人騎在馬上,而鄭司楚是從車上撲下,兩人高度相仿,車中突然撲出一個持劍之人,那人全然不備,已被鄭司楚一掌削中脖子,砰的一聲摔下馬來。
若是常人,鄭司楚這一掌足以讓他立時昏倒。但這人的脖子卻硬得出奇,人是摔下馬來,卻不曾昏倒,厲聲道:“就是他們!動手!”
這不是尋常衛戍!鄭司楚心中已是雪亮。這些人,一定是大統制直接派出來的好手。他懊惱不已,父親明明讓自己痛下殺手,可自己還是心軟了一下,只怕反要害了自己一家性命。
此時他已落到地上,眼見那人中了自己一掌仍然不昏,立時搶上前,短劍再次刺去,這回再不留情了。但剛搶上一步,邊上忽地人影一閃,有個人已飛身從馬上一躍而下,擋住了他的去路,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柄尺許長的三尖叉。
三尖叉這種武器,軍營中根本沒人使用,但衛戍中卻有不少人愛用。因為這種武器可格可擋,是近身防守的利器,據說是刀劍的克星。鄭司楚在軍中時,雖然與人以刀劍相搏不止一次,但還從來沒有與用三尖叉的人鬥過。他連沖了兩次,都被那人的三尖叉擋住了,但那個使三尖叉的只覺鄭司楚短劍沉重,盡管說三尖叉能克刀劍,但鬥下去顯然是克不住的,急叫道:“天同,快來幫手!”
他話音剛落,又有一人翻身下馬。這五個人并不長于馬上擊刺之術,但步下拳腳刀劍之術卻是極精。原本覺得這一趟差事只怕找不到,不怕鬥不過,只是鄭司楚出手如電,雖然只是一柄短劍,這用三尖叉的天相居然不是他對手,全都大吃一驚。先前被鄭司楚一掌擊落馬下的那人名叫天府,也已一個魚躍翻身而起,喝道:“七殺,你去捉車上的!天梁……”誰知他還沒分派停當,邊上忽地有一個人疾沖過來,連人帶馬猛地撞向天府,卻是方才那帶不住馬的天梁。天府全無防備,而天梁沖得也極是兇猛,似乎根本不以為意,馬将天府踏在蹄下,天梁自己也從馬背上直直摔了下來。
這時那七殺見天同與天相兩人纏住了鄭司楚,自己正沖向車中,沒想到同伴中的天梁居然突然向天府出手,不由呆了呆,喝道:“天梁,你瘋了?”卻聽天府嘶聲叫道:“是妖……”“術”字還不曾出口,天梁連人帶馬足有八九百斤的份量,全壓在他心口,一口血湧上來,頓時氣絕斃命。
妖術!
七殺心頭不由一陣陰寒。他們先前曾聽南鬥天官說過,鄭國務卿身懷妖術,能控制旁人心智,因此要格殺勿論,卻不知到底怎麽個控制法。看來,天梁正是被鄭國務卿控制了心智,才會向天府下手。他心頭一陣茫然,但腳下卻絲毫不慢,快步向車邊的鄭昭沖去。
此時天同與天相兩人已聯手纏住了鄭司楚。若是單打獨鬥,鄭司楚還能占得上風,但這兩人一聯手,兩柄三尖叉直如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羅網,鄭司楚的短劍總是遞不進去。他眼角仍然看着車邊,見另一個人向大車沖去,心下登時一慌,這般一來,手中短劍已有破綻,天同天相兩人得勢不讓人,齊齊逼上一步,嚓的一聲,天同手中的三尖叉從鄭司楚臂彎掃過,險些将他的手臂廢了。鄭司楚心頭更是驚慌,但實在脫身不得,只能勉力支持。
七殺腳下生風,已沖到了鄭昭身邊。他們南鬥六星直接隸屬大統制麾下,平時監視的便是共和國高官顯爵,何況大統制直接下令,見到鄭國務卿便格殺勿論,他自是毫無遲疑,手中短刀已一揮而過。眼見這一刀便要将鄭昭的頭都割下來,從車上忽然又伸出一支短劍,當一聲将七殺的短刀格開。
那是鄭夫人。方才鄭司楚出手太快,她的反應卻沒鄭司楚那麽快,回過神來時已見鄭司楚與那幾人交上了手。待七殺過來殺鄭昭時,她出手正好擋開了七殺的短刀。只是這一刀雖然擋開,卻覺手臂一陣酸痛,心知自己定不是此人對手,可是見鄭司楚以一敵二,已是捉襟見肘,難以應付,生怕他分心,仍是一聲不吭地勉力應付。
鄭夫人當初曾統領女兵,但共和國的女兵實是聊備一格,很少有實戰的機會,她的步下刀劍之術更是尋常。好在七殺見她突如其來,不知鄭夫人到底有什麽本領,一時間也不敢過于欺近。兩人在車邊刀劍相交,火星四濺,漸漸七殺已占了上風,刀勢密如電網,忽然間身形一閃,搶上一步,一腳踢在鄭夫人膝上。鄭夫人只覺腿上如折斷一般疼痛,還要拼命堅持,七殺的刀又倏發倏收,在鄭夫人臂上割出一道傷口,鮮血迸流,鄭夫人短劍落地,卻仍是不肯退下,還擋在鄭昭身前。
七殺見鄭夫人一個女子居然也能擋得住自己這麽多進手招術,就算死在臨頭仍在護住丈夫,心中不免也生了敬佩之意。他倒是好整以暇,心知鄭司楚也已難有回天之力,便高聲道:“鄭夫人,你還想撐到幾時?”
鄭司楚眼角瞟去,只見母親的右臂鮮血淋漓。他心如刀絞,手下一慢,天同的三尖叉已循隙而入,一下戳中了他的手臂。雖然入肉不算深,但鮮血還是直濺出來。鄭夫人見他受傷,亦是心亂如麻,嘶聲道:“我随你們回去,你們放了他!”
七殺見鄭夫人寧可自己喪命也要救兒子,心頭不知怎地突地有些酸楚,心道:我母親若在,她會不會舍命救我?他們南北兩部影忍成員全都是孤兒,自幼都不知父母是什麽。北鬥主死,南鬥主生,南部諸星的職責主要是監視大統制指定之人。在監視時見到那些人都有父母,看到母子之間盡享天倫之樂,他有時亦不免有感于心,但想到自己身為影忍之一,這念頭也是一閃而過。但親眼看到鄭夫人舍命救子,他就算再冷酷也心為之動。心雖一動,手下卻不慢,已趁機砍向鄭夫人脖頸,心道:鄭夫人,對不住了。
鄭夫人已無還手之力,臉一下變得煞白,但就在這時,七殺的刀卻像是砍在了一根隐形的柱子了,忽地不動了。鄭夫人一怔,定睛看去,卻見七殺一張臉漲得通紅,手中短刀直如有千鈞之重,整個人卻像是被寒冰霎時凍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她大為詫異,只道七殺還要來戲弄自己,喝道:“你要殺便殺,我段氏門中,不會怕死!”
鄭昭先前以攝心術控制住了天梁,只是天梁與他有數尺之遙,控制他極為困難。見夫人命在旦夕,他不顧一切,突然轉而制住了七殺。七殺此時心神浮動,被鄭昭趁虛而入,一下制住。只是他見夫人不知就裏,還在說話,急道:“快……快殺了他!”
鄭昭雖然有殺心術可殺人于無形,但無法控制多人,而且殺心術極費體力。剛才用攝心術控制天梁,他已經差點要吐血,現在再控制住七殺,更覺心血湧動,似乎馬上就要噴出咽喉。本來鄭夫人一劍刺去,七殺再無還手之力,只是她并不知道是鄭昭控制了七殺,只道這七殺良心發現,手下留情,要她向七殺下手有點于心不忍,卻仍是猶豫不決地要去拾刀。只是她腿上受踢,手臂中刀,一時間哪裏揀得起來。
鄭司楚雖然在勉強支撐,卻仍在關注父母一方。本來見母親遇險,他險些就要驚叫起來,卻見那對手突然停了手,心中頓時一寬,喝道:“母親,快殺了他!”只是天同天相兩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哪裏容得他分心,鄭司楚剛叫出聲,天同手中的三尖叉已一下掃過,嚓一聲正掃在鄭司楚肩頭。先前鄭司楚臂上中了一下還只是皮肉小傷,這回卻被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立時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