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

到了此時,鄭司楚也不能再裝模作樣了。他低聲道:“宣将軍。”

宣鳴雷的眼裏閃動了兩下,帶着點微微的嘲弄,“鄭兄真是見外。我稱你為兄,你卻視我為外人。”

鄭司楚都不知該怎麽回答好。現在自己是大統制親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鳴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軍官,他卻仿佛在跟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他到底想做什麽?饒是鄭司楚熟讀兵書,自認足智多謀,也實在想不通宣鳴雷的用意。而此時宣鳴雷又笑了笑道:“鄭兄,原本該請你去一塊兒吃點烤魚,喝點酒的,不過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想來,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鄭司楚心頭猛地一跳。宣鳴雷難道是想從自己身上找到父親的下落嗎?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話,為什麽要把那兩個親兵支開?鄭司楚還不曾開口,宣鳴雷已經又笑了笑道:“本應留兄一聚,不過顯然不是時候,後會有期了,鄭兄保重。若是有緣,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他說完,便向後走了幾步。暮色沉沉,宣鳴雷就如同沉沒在無邊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見。鄭司楚不敢相信他就這般走了,一時間未曾反應過來,還沉浸在一種馬上會遭一群執刀仗劍之人包圍的錯覺中。半晌,他才回過神來。

宣鳴雷真的走了。沒有聲張,也沒有說為什麽。

鄭司楚仍是茫然不知所措。與宣鳴雷不過一面之緣,自己也僅僅是給他付了點酒賬和賠償罷了。如果說這麽一點恩惠就足以讓他放過自己,他說什麽都不敢相信。那麽宣鳴雷究竟在想什麽?

他心中不住忖度,眼睛卻仍看着那間舊屋的方向。黑暗中,突然有一點微光劃了兩個圈,正是父親先前商議好的記號。

父親沒有事,可是鄭司楚心中的疑慮卻更深了。宣鳴雷會是在施引蛇出洞之計嗎?他仍然不敢斷定。可是宣鳴雷若真有此心,他完全可以動手了。父親在那邊,也根本無路可逃。他正在忐忑,耳邊卻聽得铮铮幾響,風中傳來了幾聲琵琶。雖然零碎不全,但聽得出來,正是那曲《一萼紅》的調子。

這是宣鳴雷在告訴自己,他并沒有跟蹤自己嗎?鄭司楚雖然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疑惑卻更深了一層。他猶豫了一下,向路邊走了幾步,隐沒在暗中了。

鄭昭提着燈籠走了回來。周圍仍是一片寧靜,他心中卻忐忑不安。

真的只有冒這個險嗎?

他慢慢地走過來,一邊警惕地看着四周。還好,路邊并沒有異樣,若有埋伏,不論這埋伏有多隐密,一樣逃不過自己的讀心術的。只是到了先前與鄭司楚分手的地方,卻不見鄭司楚的影子,他不由又有點擔心,輕聲道:“司楚。”

鄭司楚聞聲從暗處走了出來,也低聲道:“父親。”

看到鄭司楚,鄭昭才放下了心。他微微一笑道:“等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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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司楚低聲道:“父親,沒出事吧?”

“沒事。”鄭昭将燈籠照了照地面,“只是,不大可行。”

他見鄭司楚臉上有點異樣,心中忽地一動,忖道:這孩子有什麽事瞞着我嗎?他性情甚是多疑,即使對鄭司楚也是一般。但從昏迷中醒來後,他心知妻子和兒子對自己實是毫無二心,亦甚是感動,發誓再不對這兩人使用讀心術。只是看到鄭司楚的樣子,他差點又要食言了,但轉念想到路上鄭司楚舍命救護自己的情形,不由暗道:鄭昭啊鄭昭,你從來不相信任何人,但連這兩人也要傷害嗎?

鄭司楚自然不知父親的心思。他上前一步道:“父親,方才我碰到了一個人。”

鄭昭差點将燈籠都扔了。他低喝道:“是誰?”

鄭司楚猶豫了一下道:“您不認識,是個水軍軍官。”

“他沒認出你來?”

鄭昭的心已提在了半空中。但想來也應該沒認出來,不然鄭司楚便不能站在這裏了。鄭司楚卻不知該怎麽回答是好,因為自己根本不知道宣鳴雷到底打什麽主意。他想了想,才道:“不,此人認出了我,但并沒有聲張。”

想引蛇出洞?一瞬間,鄭昭的眼前閃過了一片陰影,只覺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慌亂。只是,假如要引蛇出洞,現在自己已經現身,埋伏應該會發動了,為什麽四周仍是一片平靜?他皺起了眉,默然不語。鄭司楚見父親亦是大惑不解,又小聲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麽。只是,左先生只怕已經被盯上了。”

也許是。鄭昭想着。但這樣想的話又有點說不通。自己是大統制必要得到的人,捉到自己才是他們的首要任務,照理發現了行蹤後必然立刻下手,哪裏還會延誤時機的?難道,這人其實并不想抓自己?雖然這麽想更讓人不明白,可是也只能這麽想了。他道:“這人和你有交情?”

“當初在霧雲城有過一面之緣,并不曾說過話。”

鄭司楚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一看到他這樣子,鄭昭的心裏莫名地升起了一絲暖意。鄭司楚并沒有自己的血脈,長得也更像白薇,只是這個表情卻不折不扣地像絕了自己。他猶豫了一下道:“此人現在何處?”

“剛才他說,在江邊烤魚。”

鄭昭又皺了皺眉,喃喃道:“這一帶又不是魚市,他來這裏烤魚?”

魚市那邊,夜店開得多,甚是熱鬧,而這裏卻極是冷僻。鄭司楚猶豫了一下道:“剛才聽他的意思,似乎他們這一支部隊駐紮在附近。這人好酒如命,偷着出來喝酒烤魚吃。”

鄭昭心裏又咯噔了一下,反問道:“是駐軍?”

東陽城的駐軍,除了太守麾下的衛戍,便是三帥鄧滄瀾手中的水軍了。假如有駐軍的話,那漁民膽子再大,駕船技藝再高,也沒有半分希望。可是他又看得分明,這一帶江邊并不曾停有戰艦,這支部隊難道駐在江岸民房中?只是附近的房子稀稀落落,而且大多破舊不堪,完全不似能駐紮軍隊的。他想了想,低聲道:“走吧。”

鄭司楚沒再說什麽。他向來對父親的判斷力極為服膺,覺得不論什麽如一團亂麻的情況,父親都能抽絲剝繭地理出頭緒來。可眼下看去,父親也對這情形如墜五裏霧中,說不上來了。他搶上一步,走到鄭昭跟前道:“不去理他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已經被他發現,假如他已付下圈套,我們怎麽都逃不過了。”

鄭昭耳語邊地說着,忽地一下吹滅了手中的燈籠,小聲道:“随我來。”

吹滅了燈籠,越發黑暗了,鄭司楚只能隐隐約約看到父親的背影,他小心地跟着。

雖然口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鄭昭心裏其實沒那麽平靜。鄭司楚說的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麽?每邁出一步,他都覺得腳下似有千鈞之重,随時都有一夥手執利刃的人突然從暗中沖出來的錯覺。但鄭昭也明白,假如真是這樣,自己就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他清楚地知道,以大統制之能,計不空施,一旦實行,絕對不可能有逃脫的指望。一家人能夠順利逃到東陽城,已經是一個奇跡,但這個奇跡只怕已經到了頭。所以他雖然心中忐忑,卻并沒有太多的懼意,已在想着被捉到大統制面前後該如何應對了。

走了一段,前面忽然響起了左慕橋的聲音:“先生,您回來了?”

左慕橋的聲音中并沒有異樣。鄭昭向左右掃了一眼,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他身懷秘術,任何人都逃不過他的窺測。直到現在,仍然沒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假如這是放長線釣大魚,那麽這條線未免也放得太長了點,魚都要脫鈎而去了。鄭昭迎上一步道:“是我。左兄,剛才有人過來沒?”

左慕橋聽得是鄭昭的聲音,松了口氣道:“沒有啊。先生,回去了吧?”鄭昭父子親身出外,他心裏終究還是擔心的,現在平安回來了,他當真是放下了心底一塊巨石。

鄭昭點了點頭道:“好吧,回去。”

鄭昭和鄭司楚上了車,左慕橋趕着馬車往回走。鄭司楚見父親仿佛毫不在意,心底仍是不安,小聲道:“父親,真不要緊嗎?”

鄭昭笑了笑道:“兵法有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覺得,要下手,最好的時機是什麽時候?”

鄭司楚不再說話。他比鄭昭更熟悉兵法,自然知道機不可失的道理。所謂當機立斷,便是因為時機稍縱即逝。如果對方要下手,在江邊是最好的時機。現在自己已上了車,就算想跟蹤,都遠比那時困難。他撩起車廂的後窗簾看了看,深夜的街頭,一片空曠寂靜,什麽人都沒有。

回到了左橋號,等鄭昭父子一下車,左慕橋便急不可耐地說:“先生,那人怎麽樣?靠得住嗎?”

鄭昭道:“人是沒問題。”

左慕橋松了口氣。雖然他感激鄭昭當年的救命之恩,也真心願意幫助他一家,但這一家人在左橋號多呆一天,便是給他帶來多一天的危險。他道:“那麽,先生,什麽時候渡江?”

鄭昭頓了頓,道:“左兄,聽說江邊有水軍駐紮?”

左慕橋一怔道:“有時會有,不過我白天去時,并沒有見江邊有船只停靠。”他見鄭昭若有所思,又問道:“先生,你發現那邊暗中有水軍駐守嗎?”

鄭昭道:“是。”

左慕橋吓了一跳,道:“真的?要是這樣的話,那可麻煩了。”

鄭昭又低頭沉思了一下,小聲道:“這兩天再确認一下,我也想盡快出發。”

左慕橋道:“是,是。先生,請你先安歇吧,這幾天我一定多加留意。”

等他一走,鄭司楚低聲道:“父親,左先生難道靠不住?”

鄭昭看了鄭司楚一眼:“怎麽了?”

鄭司楚忽然有點不安地說道:“因為方才您說要盡快出發時,我見您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鄭昭突然感到背後有種森然的寒意。鄭司楚的觀察能力竟然也如此驚人!他能夠識破旁人的真假,自然也有瞞過別人之能,只是沒想到下意識的動作仍是出賣了自己,而這無意間的細微動作居然也被鄭司楚察覺到了。他道:“左先生當然靠得住,他只是希望我們能早點走罷了。”

鄭司楚道:“那麽是那個漁民不太靠得住?”

鄭昭搖了搖頭,“那漁民也沒問題,只是,他的辦法有點離譜。”

鄭司楚道:“怎麽離譜?”

“這漁民太窮,建不起房,所以他的家其實是一艘停在岸邊的小舟,上面搭了個篷而已。他的主意便是用這船屋渡過江去。”

鄭司楚這才明白為什麽那漁民會在船只全被收繳後還能有船了。他道:“這樣行嗎?”

“那艘船夠破的,在岸邊當房子時還能支撐,一到江心,天知道經不經得起風浪。何況,”鄭昭說到這兒,又頓了頓,“我最擔心的,還是你聽那人所說,岸邊駐紮着水軍。”

假如岸邊真有水軍駐紮着,從那兒渡江實是自投羅網。鄭司楚也皺起了眉,“那宣鳴雷也有點讓人摸不透啊。”

鄭昭道:“是啊。可惜我不曾與他碰面,這兩天最好能找到此人确認一下。”

鄭司楚不禁暗暗苦笑。宣鳴雷是水軍軍官,應該并不難找。但現在自己一家人又是什麽身份?找他同樣是自投羅網。他沉思了一下,小聲道:“父親,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一切等明天确認了再說。”

第二天,左慕橋早早便回來了。與往常不同,一見鄭昭,他的臉便暗淡如死灰。和鄭昭低聲說了一陣。等他回到內室,鄭夫人忍不住問他:“阿昭,情形有變嗎?”

“是螺舟隊沿江駐紮。”

螺舟是水軍利器,可以潛伏在水中。出動的是螺舟,怪不得江邊看不到船。鄭夫人也倒吸了一口涼氣,苦笑道:“大統制真是不惜血本。”

出動螺舟不是件易事,大江上風浪不斷,總不能保證絕對的安全,平時螺舟都停在船塢中,隔一陣還要上漆。現在螺舟隊竟然沿江駐紮,可見大統制是勢在必得了。螺舟布防,私乘小舟渡江已不可能了,也許大統制也是更希望自己走這條路,所以故意不把沿江漁民趕走。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天無絕人之路,現在父親還能有什麽辦法嗎?他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心頭又是一沉。以往不論有什麽事,鄭昭總是鎮定自若,便是先前遭南鬥伏擊,命在頃刻,他也從來不曾像現在一般面如死灰,到此時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嗎?

鄭昭心裏已如一團亂麻。南武,這個連他都不能看透的人,心機之深實非自己所及。這時鄭夫人道:“那麽,能不能從城外過江?”

鄭昭搖了搖頭,“你道南武會想不到這點嗎?進城不設防,但出城查得極其嚴格,根本出不去了。而且他們在東陽城逐戶盤查,清點人口,再過幾天可能就要查到這兒來了。”

鄭夫人道:“三個人一起走不成,你一個人走不成嗎?”

這确是現在的上上之策。鄭昭還有一張面具,化裝出城應該還不難。可是他看了看妻子,低聲道:“小薇,假如剩我一個人,你以為還能活下來嗎?”

鄭夫人卻淡淡一笑道:“別說得那麽慘,東陽城有十來萬人,任大統制本事通天,要想找出我們來也如大海撈針。他既然下這等絕後之計,那我們就跟他耗上,大不了,我和司楚在左先生的密室裏躲上一兩年。”她見鄭昭還要說什麽,又輕聲道:“不用多說了。阿昭,你對不起我,但我也曾對不起你……”

鄭昭忍住了看往鄭司楚的念頭,心底不知是什麽滋味,打斷了妻子的話道:“別說這個了,我再想辦法,你先去休息吧。”

妻子曾經對不起自己,鄭昭其實早就知道了,但妻子卻一直以為自己不知情。他見妻子差點要說出來,知道她定然覺得已到絕境。事實上,妻子所說的計劃大概已确是現在唯一可行之策。他想了想,扭頭向鄭司楚道:“司楚,你過來。”

鄭司楚不知父親有什麽吩咐,走了過來。鄭昭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道:“司楚,你把臉打濕一下。”

這正是那張面具。鄭司楚吃了一驚,道:“父親……”

鄭昭道:“不要多說了。我和你媽都老了,可你還年輕。記住,到了五羊城,去投靠申太守,他會照顧你的。”

五羊城太守名叫申士圖,向來和鄭昭并不怎麽和睦,鄭司楚沒想到父親居然會讓自己去投靠他,呆了呆道:“是他?”

鄭昭苦笑道:“你見了他便知道了。”

鄭司楚剎那間就明白過來,申士圖原來早與父親有過密約,沒想到父親竟然在暗中布下了這麽多的閑棋。先前父親身為負責政務的國務卿,可是還有那麽多秘密,難道他早就防着大統制了?他沉思不語,鄭昭拍拍他肩頭道:“司楚,你記住一句話,謹慎永遠都不多餘。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士人也說,未雨綢缪。”

這也許是父親對自己交待的遺言吧。鄭司楚鼻子一酸,險些就要落下淚來。鄭夫人在一邊看得清楚,心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鄭昭此舉,無疑是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鄭司楚,這讓她更加心酸,不由偷偷擦了擦眼角。

鄭昭雖然沒看向妻子,眼角卻已瞟到了妻子的舉動。其實鄭夫人所想計策,他何嘗不曾想到過,甚至就在昨天,他還在打算着,萬一真的不能一家都全身而退,他就一個人先走。可是妻子方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時,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一想,就把機會讓給了鄭司楚。他在心底忖道:小薇,不論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總是讓你和他的兒子活下來了,當你知道時,會原諒我吧?

他見鄭司楚還要說什麽,低喝道:“司楚,快點!”說罷,抓起了鄭司楚擦臉的毛巾,在水盆裏打濕了便來擦鄭司楚的臉。那張面具做得當真精致之極,貼到鄭司楚臉上後,嚴絲合縫,鄭司楚原本英氣逼人,一貼上面具,便成了個尋常可見的夥計。

鄭昭将面具貼好了,又看了看,道:“記着,別沾水。左先生已經安排好了,你正名叫左正方,诨名三毛,舌頭有點毛病,說不清楚,所以不愛說話。到了東平城,左先生會安排你出城,你便一個人南下。另外,走路時步子別太大,做夥計的都是唯唯諾諾,到處陪小心。”

鄭司楚張了張口,正待說話,鄭昭皺起眉道:“現在不用說,出去吧,今天明天你都睡在夥計那邊。記住,你是在兩個月前招進來的,因為家裏有事,當時告假回去,現在重新過來,鋪還給你留着。”

左慕橋的店裏有十幾個夥計,忙的時候也會叫些短工。雖說這些夥計都在左橋號裏做了好些年,但人多嘴雜,要是突然來了個生人,難免有嘴碎的會說漏嘴。現在那左正方在兩個月前就來做過,他們便不至于起疑心。鄭司楚點了點頭,看了看一邊的母親,鄭夫人卻先走上前來,低聲道:“司楚,聽你阿爹的,我們不會有事。”

鄭司楚當然知道這只是寬自己的心的。他忍住淚水,低聲道:“好的,父親,母親,你們保重。”

鄭昭走到門邊,一拉開門,門外正坐着左慕橋。一見他出來,卻一怔道:“鄭先生,你……”待見到他身後的鄭司楚,又是一怔。鄭昭搶道:“左先生,依計行事,犬子就交給你了。”

左慕橋也險些感動得落淚,心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原來鄭先生把這條活命之計讓給了兒子。點點頭道:“好的。三毛,随我來,你以後就叫我二叔。”

鄭司楚道:“是,二叔。”他說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頭有點毛病。左慕橋心道:鄭公子倒是聰明得緊,大概比鄭先生更像三毛。只是……想到鄭昭還要留在這兒,萬一被查出來,勢必會牽連自己,又該怎麽辦?但事已至此,多說已是無用。

左慕橋領着鄭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裏,已有不少夥計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橋叫過一個領頭的過來道:“小茍,三毛家裏事完了,今天回號裏,就幫你做事吧。”

那小茍雖然年歲不大,卻是左橋號裏的老夥計了,做了足足七年。這三毛兩個月前來做過兩天,因為話也不多,一直在後面搬東西,現在根本不記得三毛長什麽樣,聽老板這麽說,便道:“是了,老板,是您遠房侄子嗎?小茍領會得,那鋪還留着呢。”

左慕橋心頭原先還有點擔心,生怕這小茍會多嘴說一句“怎麽長得不太一樣了”之類,但聽他口氣,顯然根本沒有生疑。他向鄭司楚道:“三毛,好好幹,做幾年,存點錢,也好讨一房媳婦。”

因為鄭司楚要扮的三毛不太能說話,自然不能去櫃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東西之類的粗笨活。好在那些夥計知道他是老板的遠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讓他在後邊打包搬貨。鄭司楚做了一陣,和那幾個夥計也都照過面了。他肩頭雖然傷勢未愈,但在軍中曾受過遠比這更重的傷,現在這點傷實在不算什麽,幹得毫不費力。小茍見他搬得行有餘力,玩笑了一句說:“三毛,回家了兩個月,力氣大不了少啊。”也沒有多說什麽。這天晚上,帶着一身魚腥氣,鄭司楚倒頭就睡。那些夥計睡起來都是呼嚕震天,他們全都慣了,可鄭司楚着實不習慣,一直睡不着。父母就在後院的密室裏,但也許今生今世再見不到他們了。鄭司楚想着,心裏又是一陣沒來由的酸楚。只是酸楚歸酸楚,他心頭隐隐覺得有點異樣。

兩個月前,來過這麽個三毛,而這個三毛又恰好來過一次便又走了,這未免太巧了點。假如,這并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橋早就安排好的呢?

鄭司楚在軍中做參謀時已習慣了對事情斟酌思量,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現在雖然退伍已久,但這個習慣卻還未改。此時夜深人靜,細細想來,當左慕橋看到父親和自己出門時的一怔,也許已說明了一切。也許,父親早就安排下這條死地求生的計策,但當初卻是為他自己準備的,可是,最終父親卻把這機會讓給了自己。一想通這點,鄭司楚更是感慨萬千,越加感激父親的關愛。

難道就這麽走了嗎?

這條死裏求活的計策成功的機會的确很大,可是自己獨自逃生,對得起父母嗎?黑暗中鄭司楚睜大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處。現在還有沒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辦法?他默默地想着。大統制事無巨細,安排得如此缜密,可以說毫無漏洞。但這只是對自己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如大統制布下的天羅地網本身就有漏洞呢?

這漏洞不是沒有,事實上自己已經察覺到了,就是那個神秘莫測的宣鳴雷。宣鳴雷明明已經發現了自己,可是并沒有下手,那麽,再進一步,讓他送自己一家過江,是否可行?

鄭司楚把雙手枕在頭下,細細回憶着與宣鳴雷的每一句話。江邊,夜風中宣鳴雷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許這人會對自己一家抱有某種同情,可是他畢竟是水軍将領,要幫自己一家過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這一步?鄭司楚熟讀兵法,兵法中也有說起策反敵方将領的情況。不過兵法中說,與敵将有舊情,那就動之情,敵将已是走投無路,那就曉之以理。現在自己和宣鳴雷頂多就是兩面之交,自己對他的恩惠無非是幫他賠了酒賬,宣鳴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說已百倍償還,自己憑什麽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鄭司楚閉上了眼,一遍遍地打着說動宣鳴雷的說辭。可是每想一遍,便覺得自己若和宣鳴雷異地而處,定然連自己都打不動,何況要找到宣鳴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執著地想着。在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若不能與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獄去吧,也是一家人團聚。

第二天是個陰天,卻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橋號的夥計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橋亦出門忙事。偏生這天城西一家人辦喜事急着要一車貨,小茍因為明天要去東平城補貨,清點存貨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又碰上這事,更讓他焦頭爛額。點好了貨,卻找不到人押送了。這時鄭司楚正好搬了一箱鹹魚過來,小茍順口道:“三毛,你會趕車嗎?”

鄭司楚道:“會。”

小茍沒想到這位遠房侄少爺居然會趕車,心想這三毛傻不楞登,別的事幹不好,在這兒頂多就是個搬貨的料,這批貨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現賬,他能趕車的話讓他去正合适,便又道:“你認路不認?”

鄭司楚道:“認。”

小茍正在犯愁讓誰去,心道:也是,三毛只是舌頭有毛病,腦瓜子又沒毛病,他會趕車又能認路就正好,我想老板那個視錢如命的人也不會找個吃閑飯的來。便道:“那就好,這一車貨要急着送城西,你押過去後,讓買主在收條上畫了押,自己趕車回來吧,早去早回。”

鄭司楚心頭一動,便道:“好。”心道:橫豎我舌頭有毛病,說一個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遠房侄子,倒也省事。

趕着車出門,一上街便見衛戍多了不少,不時查問過路行人。只是鄭司楚現在長相已完全兩樣,又趕着一車左橋號的貨,那些衛戍問都不問他。一路而去,卻見東陽城裏人熙熙攘攘,店鋪林立,忖道:不管怎麽說,這之江太守倒也是個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險,心中越是不安。

貨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這林家是個大戶人家,住了個大宅院,還有司阍,因為要辦喜事,門口高挂着紅燈籠。鄭司楚遞過收條,司阍看了看,道:“正好,快進去吧,廚房裏急等着要呢。”

這一車鹹魚幹貨有不少,鄭司楚把車子趕到廚房,有個人出來收貨,清點好了,道:“成了,跟我來吧,去請林先生畫個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那人帶着鄭司楚到了一處偏院。隔着一段路,便聽得那兒傳來一陣絲竹之音。鄭司楚雖然不擅音律,但與程迪文在一塊兒久了,聽過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這支曲子柔美婉轉,喜氣洋洋,正适合辦喜事吹奏。那人聽得聲音,停下了步子,小聲道:“麻煩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這時候不喜歡旁人打擾。”

這林先生想必也是個對音律癡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會和他很投機。鄭司楚淡淡想着,也站在了門邊。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倒是聽得自得其樂,一邊聽還搖頭晃腦,也許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點習氣。

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會兒便完了。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嘆了口氣道:“真是好曲子,無一處不好。”

鄭司楚雖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霧雲城時,閑來無事,曾向蔣夫人讨教過一陣。蔣夫人對音律極精,鄭司楚別的也沒什麽心得,但吹笛多少有點進益,那時連程迪文也說他吹的笛已經勉強可以聽一聽了。剛才這支《春花妍》雖然甚是和諧,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獨奏卻有點破音。聽得那人在随口亂贊,他一時心癢難搔,順口道:“笛子有點破音。”

他一說出口便有點後悔,因為這話說得太順了,不像一個舌頭有毛病的人該說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嗎?你倒聽得出來。”看樣子并沒有在意。他轉身正待敲門,卻聽得裏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如何?這班樂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他話音剛落,另一個人哈哈了一聲道:“手法甚妙。不過,稍有不足。”

一聽得這聲音,鄭司楚心裏便是一跳。這聲音,如果自己沒聽錯的話,正是宣鳴雷!他沒想到會這般巧法,居然在這兒碰到宣鳴雷了。

沒等宣鳴雷說有什麽不足,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已敲了敲門,林先生也聽到了,高聲道:“誰啊?”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國強,左橋號的貨送來了。”

門一下開了,林先生出現在門口,看了看鄭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給我收條吧。”

那施國強遞過收條,林先生接過來,一邊順口道:“國強,你聽這曲子如何?”

施國強在林家做事久了,對這個主人亦心知肚明。這林先生待人随和,因為好樂成癡,家裏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會好一點,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點音律。施國強聽得方才那位先生說稍有不足,便道:“這曲子奏得很好,不過笛子有點破音。”

林先生打了個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一邊宣鳴雷卻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連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林先生吃了一驚,道:“宣兄,國強說到了點子上?”

宣鳴雷點了點頭道:“方才我聽得笛聲吹到了高處,聲音有稍許破音,應是笛膜有點損傷了。沒想到你沒聽出來,這位工友在門外倒聽得清楚。”

這一下林先生臉亦有點泛紅。他自诩知音,因此與這個深通音律的水軍軍官交情莫逆,沒想到這一次栽了個大跟頭,登時把簽收條的事抛到了九霄雲外,走到樂班的笛手身邊,道:“請把笛子給我看看。”那笛手遞過笛子,林先生按動笛眼,吹了幾個音符,動容道:“果然!國強,沒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這一下那施國強也蓋不住臉了,忙道:“這不是我聽出來的,是這位左橋號送貨的朋友說的。”

林先生和宣鳴雷同時有點動容。鄭司楚一副市儈的模樣,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滿是魚腥味的舊衣服,實在想不出這麽個人能夠聽得出來。林先生搶上一步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雖然他一身華服,和鄭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談起音律,他毫無架子。

鄭司楚自悔多嘴,但話已至此,不說總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三毛。”因為要盡量說得含糊,這幾個字說得甚是吃力。

林先生聽得這人話都說不清,更是吃驚,心道:這人定然是個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緊,見鄭司楚如此,不由動了憐才之心,道:“你叫三毛嗎?三毛,進來進來,你會吹笛吧?”

鄭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好在他這副局促不安的樣子更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夥計,林先生憐才之心更盛,從一邊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來,吹個曲子聽聽。”

鄭司楚只待說不會,但見一邊的宣鳴雷目光灼灼,眼裏帶着點嘲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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