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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定然不信這個魚行夥計能吹得好,心頭卻是一動,道:“我吹得不好。”
林先生道:“沒關系,我聽聽。”他已見鄭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憐才之心,心想此人說不定是一塊未琢之璞,淪落在鹹魚行做個夥計實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擡舉他。但鄭司楚接過笛子來,卻又猶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風謠》,但這支曲子凄楚悲怆,實在不适合這個喜慶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見他猶豫不決,只道他膽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這兒,全都是朋友。”
這話當然只是說說而已。盡管共和國是以人人平等為口號,但林先生這種大戶人家主人和施國強這樣的工友肯定不會是朋友,頂多林先生比較随和,沒架子而已。鄭司楚頓了頓,忽然将笛子放到唇邊,吹了兩個音符。
那是一曲《一萼紅》。
《一萼紅》曲調柔媚,在酒樓歌肆中常能聽到。鄭司楚對這曲子其實并不熟悉,只是當初與程迪文在酒樓,聽到宣鳴雷發酒瘋時彈唱的那曲《一萼紅》,有點興趣,因此練習過幾次。只是這個調子變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來,自能如百鳥齊鳴,美不勝收,鄭司楚吹來,卻顯得平平無奇。
現在就看宣鳴雷了。
鄭司楚心中想着。他也自知這曲子吹得并不好,但自己卻是有意揣摩着那一回所聽到的宣鳴雷彈奏的調子在吹。《一萼紅》原本很柔媚,但宣鳴雷上回在酒樓中卻彈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風海雨逼人,再沒第二個人會把《一萼紅》彈成這樣的。
宣鳴雷在聽到鄭司楚吹響第一個音符時,臉上毫不掩飾地現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鄭司楚這個人,而是對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随着鄭司楚吹下去,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竟然全神貫注地聽。一邊的林先生倒大為奇怪,心道:這個三毛把《一萼紅》吹成這樣,笛技實在乏善可陳,宣兄怎麽對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見他一個夥計也有這等手法,亦起了愛才之心。他自己對鄭司楚起了愛才之心,便覺得誰都會愛鄭司楚之才。其實鄭司楚的笛技雖然不能算門外漢,卻當真算不上有什麽了不起,比林先生那個樂班裏的笛手差得遠了。
鄭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來。倒也不是別個,因為他長久不練,已經把後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過笛子,道:“小兄弟,你應該向人學過笛子,但沒怎麽練習吧?”
鄭司楚點了點頭。林先生道:“我說呢。你手法雖然生澀,但姿勢很是标準,應該是向好手學過。”
鄭司楚對這林先生倒也有幾分佩服了。在軍中時他對吹笛興趣不是很大,也沒向程迪文學過,後來退伍,有點興趣了,程迪文卻又沒空教他了。他這點吹笛之技,其實全是當初蔣夫人點撥的。蔣夫人雙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對笛技并不專工,也沒耐心對鄭司楚循循善誘,對他二人的指點,鄭司楚只能私下裏揣摩領會。但蔣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僅僅指點一二,鄭司楚亦是得益良多,與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來了。
宣鳴雷在一邊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電。這人應該投過明師,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林先生聽得宣鳴雷這般說,登時心癢,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見宣鳴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專精琵琶,但一法通,萬法通,何況琵琶指法與奏笛指法頗有相通。”
琵琶指法與奏笛指法頗有相通這句話,倒當真不假。林先生見宣鳴雷也這般說,實在又驚又喜,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識珠的眼光,又盼着能調教出一個笛子好手來,因此這話說得極是誠懇,生怕宣鳴雷不願。宣鳴雷笑了笑道:“林公一心擡舉他,還不知他自己願不願意。”
林先生道:“願意,願意,肯定願意!我跟左先生很熟的,向他說一句便成。小兄弟,你願不願意?來我家裏,食宿全包,逢年過節還做一身新衣服。”看他那樣子,已是急不可耐了。
宣鳴雷道:“林公,只是這般聽了半支曲,尚不能說明什麽。這樣吧,我讓他好生施展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積重難返的毛病,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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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見宣鳴雷答應下來,大為欣喜,忙道:“好,好。”
宣鳴雷又道:“那支曲子還要多練,在這兒也太吵,我帶他上樓去吧。”
這偏院原本就是林先生用來給樂班練習的,樓有三層,林先生平時就在樂班練習時上三樓閑坐喝茶打發時間。這支曲子明天喜事上要演奏,今天務必要排練精熟,林先生确實脫不開身,見這個向來眼高于頂的宣鳴雷居然如此上心,他更是歡喜,不住道:“有勞宣兄了。”心道:我這樂班笛手是個軟肋,可惜碰到這三毛晚了點,要早半年,今天定然能派大用場。也沒關系,以後總有大用的。林先生這個樂班在東平東陽二城大大有名,大戶人家辦喜事,基本上全要前來商借,謝禮亦頗為豐厚。若是真能把這個三毛培養成一個笛子名手,他這戲班肯定會更加名聲大振。
施國強在一邊見林先生三言兩語,居然要把鄭司楚留下來,心中不免有點妒忌,心道:真是各人有各人福,主人跟宣先生兩個都有點呆氣,這三毛倒是有福氣。在一邊插嘴道:“林先生,只是左橋號那邊……”
林先生道:“左先生那邊打什麽緊。要是這小兄弟真個有才,我馬上寫個條,你叫個人把收條送回去,他就住這兒了。”
施國強碰了個釘子,不敢再說,轉身出去了。宣鳴雷已站起身,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那我先帶他上去。”
林先生道:“宣兄請。宣兄,請你費心了。”
宣鳴雷呵呵一笑道:“林公放心。這人到底是不是個人物,我宣鳴雷不會看走眼的。”
他這話其實已相當露骨,鄭司楚聽他這般說,登時明白宣鳴雷定然已看破了。但林先生顯然并不曾聽出宣鳴雷的言外之意,笑道:“宣兄的眼光,我向來佩服之極。小兄弟,打點精神,把你的本事全使出來。”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鄭司楚膽小,結果發揮失常,被宣鳴雷一通痛貶,害得自己與一個未來的奏笛名手失之交臂。
因為練習時聲音頗為吵鬧,偏院本就甚是僻靜,上了三樓後,越發靜悄悄的沒聲音了,下面鼓樂齊鳴的聲音這裏一點都聽不到。鄭司楚上了樓,宣鳴雷拉過一張椅子,嘴裏一邊哼哼着:“快哉風!把紅塵掃盡,放出一天空。銀漢崩流,驚濤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這正是當初宣鳴雷在酒樓所唱的一首《一萼紅》,只是他脫頭脫腦突然吟這幾句,實在有點怪異。鄭司楚卻是心中雪亮,知道宣鳴雷定然已經看破,但自己長相全然變了,他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故意這樣試探。現在已無旁人,他也不再做作,不等宣鳴雷說完,低聲道:“宣兄。”
這已是鄭司楚本來的聲音。他說得并不響,但宣鳴雷卻如聞驚雷,一下轉過身來盯着鄭司楚,低聲道:“真的是你!”
雖然宣鳴雷裝得若無其事,但一瞬間眼裏閃過了一絲驚惶。鄭司楚一直擔心着宣鳴雷會翻臉,可事到臨頭反倒有種說不出的鎮定。昨天夜裏他一直想不好該怎麽與宣鳴雷對談,真個碰到了,卻一點都沒有緊張。置之死地而後生。鄭司楚想到的是兵法中的這句話。當一個人尚存退路時,總不願冒險,而一旦走投無路了,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而現在,鄭司楚就覺得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父親把生存的機會讓給了自己,但他卻不能茍且偷生。
不論如何,都要賭一賭。
宣鳴雷的臉色剎那間已變了數變,也不知他想些什麽。鄭司楚竟然找上門來,是他第一個想不到;而鄭司楚居然長相完全變了,更讓他想不到。他看着鄭司楚,道:“鄭兄,你真是膽大包天。”
在見到宣鳴雷之前,鄭司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真個見到他了,鄭司楚反倒無比鎮定。這正是置諸死地而後生的道理吧,他想着。兵法中亦雲“圍師遺闕”,說的是包圍敵人,一定要給敵人留下一條逃生之路,否則這敵人走投無路,便會不顧一切。以後他覺得那只是行軍才能用到的道理,但此番與父母南下逃生,所遭遇的與兵法一一映證,對活用兵法的道理更體會得深了一層。他拖過一張椅子來坐下了,微笑道:“因為我已沒別的路好走了,這一套富貴,與其送與旁人,不如送與宣兄。”
他說得平靜,但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現在,自己已将底牌亮給了宣鳴雷,賭的就是宣鳴雷會怎麽做了。不過他已有八分的把握,因為宣鳴雷把自己單獨帶到此處,并且哼哼着那幾句《一萼紅》,他有把握宣鳴雷不會将自己交出去了。
宣鳴雷又打量了鄭司楚一下,低聲道:“原來鄭兄也有這人皮面具,當真了得,令尊與令堂大人想必也在那左橋號中吧。”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正是。若宣兄将我一家人交出去,此功實是非小。”
宣鳴雷的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頓了頓,他道:“好吧,鄭兄,你先為我吹上一曲。”
雖然在三樓上說話,下面的人聽不到,但萬一有人聽到裏面沒有笛聲傳出,說不定又要節外生枝。鄭司楚聽他這般說,心中把握已有了九分,拿起笛子湊到嘴邊。他吹得最熟的正是那首《秋風謠》,便信口吹了起來。因為不再有心事,吹來反倒越發純熟,蔣夫人說這支曲子原名《國之殇》,本是帝國軍歌,他現在信口吹來,更增英銳之氣。一邊吹,連宣鳴雷都不再去看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這一曲結束,便要見真章。
《秋風謠》不長,很快就吹完了。他吹完這一曲,擡頭看向宣鳴雷,卻見宣鳴雷眼中已經十分平靜,卻已多了點佩服之意,低聲道:“今日酉時,我會過來與吾兄商議。”
成了!鄭司楚差點要歡呼起來。宣鳴雷站起了身道:“下去吧。”
他們一下樓,林先生和那班樂師還在練習。林先生見他二人下來,忙迎上去道:“宣兄,他怎麽樣?有可造之處嗎?”
宣鳴雷搖了搖頭,嘆道:“林公,要讓你失望了。這小兄弟若是從未學過,還可調教,但現在手法已經學僵了,就算再改回來,便如本應南行,卻向北走了千餘裏,再轉頭,想要大成,難矣!”
聽宣鳴雷這般說,林先生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鄭司楚,心道:宣兄真是個直腸子,當面說了出來,這小兄弟本來心懷希望,這回真是要失望了。不過他也知道宣鳴雷對音律之道極有造詣,說出話來不會有誤,他說這三毛沒什麽價值,就真沒價值了,嘆了口氣道:“如此也沒辦法。”他越想越覺得對不起鄭司楚,對一邊的施國強道:“國強,拿十個銀幣給這小兄弟吧,權當耽擱他的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