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1)

回到左橋號,便聽得裏面一陣亂。鄭司楚不知出了什麽事,跳下車,剛往裏走,有個夥計迎了出來,一見他,便叫道:“三毛,你來得正好,你二叔昏倒了!”

鄭司楚呆了呆,連忙跟着他跑向後院,卻見後院已有幾個夥計圍在一處,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個人,正是左慕橋。左慕橋雙目緊閉,臉色煞白,全無神智。鄭司楚只覺如晴天一個霹靂,心道:他怎麽了?一瞬間,差點要懷疑父親當初是得了什麽會傳染的怪病才昏迷的,因為左慕橋現在的樣子完全和父親那時一模一樣。他搶上前道:“二叔怎麽了?”

那個小茍正在左慕橋邊上,聽得鄭司楚的聲音,叫道:“謝天謝天,三毛你來了,快扶你二叔回房吧。方才老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突然摔倒在地。這回怎生是好?”老板的家小都在五羊城,離這兒遠得很,現在突然昏倒,他也一下亂了方寸。本來應該把老板扶進房裏,只是小茍倒也精細,老板突然昏迷,天知道染了什麽疫病。他發作得這般快,這種疫病想必也極為厲害,小茍實在不敢多碰,可是他身為老板的心腹夥計,他不扶誰扶?正在猶豫,鄭司楚恰恰回來了。這個三毛是老板是遠房侄子,他去扶那是天經地義,小茍暗叫僥幸不疊。

鄭司楚扶起左慕橋,手暗暗搭了下左慕橋的脈。當初父親昏迷時,戚海塵教過他一點搭脈的秘訣,平時可以随時關注病情變化。他一搭之下,卻覺得左慕橋脈像平和,似乎沒什麽大礙。他道:“茍哥,二叔有我照料,外面你去應付吧。”

關鍵時候老板突然倒下了,這回鋪子該是誰做主?小茍聽鄭司楚這般說,心道:三毛倒也識相。三毛做別的事做不像樣,但身為老板的侄子,照顧老板那是當仁不讓,暫時代理老板管理左橋號,他小茍也是舍我其誰。小茍連聲道:“好好好,三毛,你二叔就要你費心照顧了。”

把左慕橋扶到了床上,鄭司楚只覺心頭一陣茫然。當真是屋漏偏逢連宵雨,他實在有點不知所措。在左慕橋床邊坐了片刻,他站了起來,向後院密室走去。

這密室仍然沒什麽異樣。鄭司楚上前敲了敲門,輕聲道:“父親!”

門一下開了,迎出來的卻是鄭夫人。看到鄭司楚,鄭夫人驚道:“司楚,你怎麽還過來?外面出什麽事了?”

鄭司楚閃了進去,小聲道:“左先生昏迷不醒了。父親呢?”

鄭夫人失聲道:“什麽?”左慕橋明天要安排好送鄭司楚離開,這機會是他們一家人僅存的生機,也是鄭昭讓給兒子的,現在左慕橋昏倒,那連這最後的機會都失去了。

鄭昭這時走了過來,小聲道:“司楚,左先生說什麽了沒有?”

鄭司楚搖了搖頭,“他和您當時差不多,人事不知,完全不能說話。”

鄭昭嘆道:“唉,司楚,連你也走不掉了。”鄭司楚道:“也許,還有一個機會。父親,我方才見到了宣鳴雷。”

一聽到這名字,鄭昭亦是動容,壓低了聲音道:“是他?他沒認出你來吧?”

現在鄭司楚臉上已貼着那張人皮面具,全然變了個人,便是鄭夫人都認不出來,不要說是宣鳴雷了。鄭司楚卻搖了搖頭道:“他認出我來了。”

鄭昭更是吃驚,鄭司楚已将方才的事約略說了。鄭夫人在一邊聽得膽戰心驚,插嘴道:“司楚,你就這麽相信這人?”

鄭司楚道:“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此人若要扣下我們,那天晚上便可下手,方才也完全可以動手。但他這般應對,我覺得在這人身上應該有一條生路。”

鄭夫人看了看鄭昭,心道:司楚這孩子也是冒失。可是事已至此,怪他已是無用,何況她也明白兒子的心意,讓他一個人逃生,鄭司楚定然不願。她忖道:讓阿昭去做決定吧。反正……這樣也好,要死我們一家人死在一處。想到這兒,她心裏突然又是一陣悸動。在她心底,自己和鄭昭是一家人,鄭司楚和自己是一家人,但從未想過鄭昭和鄭司楚也是一家人,現在将三個人看成一家,實是第一次。

鄭昭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此人說今晚要過來?”

鄭司楚道:“是。”

也許,這是現在自己一家人脫險的唯一辦法了。鄭昭道:“好吧。就賭這一把。司楚,你先回去,不要露出馬腳,晚上等宣鳴雷來了,總之見過之後再做定奪。”

鄭司楚答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密室。只是在他心裏,隐隐地有些異樣。

父親聽到左慕橋昏迷的消息後,沒有太過驚慌……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但他分明記得,父親剛昏迷時的樣子,和現在的左慕橋一模一樣。難道左慕橋突然昏迷,和父親有什麽關系嗎?

好在他現在名正言順可以照顧二叔,連活都不用做了。這時請的郎中也過來看看,卻說不出左慕橋到底生的是什麽病,只說是沾染了邪氣,用藥補養調理就會好的。

天黑下來時,左橋號上了燈,也該關店門了。那些夥計全都過去吃飯,鄭司楚因為名正言順地要照顧左慕橋,旁人給他拿了一份飯菜。胡亂吃過,忽然聽得腳步響,正朝這邊過來。

是宣鳴雷!

鄭司楚正待迎上去,卻見過來的是小茍。小茍苦着個臉過來,鄭司楚心頭一沉,迎上前道:“茍哥,有什麽事嗎?”

小茍小聲道:“三毛,白天你送貨時出什麽亂子沒有?”

鄭司楚怔了怔,道:“沒有。”

小茍道:“真沒出事?林先生家有人過來,說要找你問話,我擔心那批貨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地方,你記着,和氣生財,他們就算扳岔子,你也別和他們鬧。”

鄭司楚心頭一動,忙道:“茍哥,定然不是貨的事,他們說我笛子吹得好。”

這回輪到小茍發楞了。他看着鄭司楚道:“你還會吹笛?”見鄭司楚點了點頭,他這才舒了口氣道:“原來是因為這個。林先生就愛這個,你可真有福氣。”

鄭司楚哪還有心思跟他胡扯,道:“那人呢?”

小茍道:“就在廳堂裏等着呢。”

他們走到前廳,鄭司楚一眼便見宣鳴雷正站在那兒打量着牆上幾幅字畫。他穿着一身便裝,雙手背在身後。雖然暮色已臨,燈火不明,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一副淡然的樣子。一見鄭司楚出來,宣鳴雷轉過頭,打了個哈哈道:“三毛,你來了,先前人太多,有幾句話不好說,所以林先生才讓我過來的。”

小茍聽得這幾句,不由暗自咂舌,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三毛的笛子吹得怎麽好法,居然讓林先生如此看重?雖然鄭司楚說不是因為貨的事,可他仍然有點擔心。現在總算從對方嘴裏聽到不是來問罪的,他也算放了心。人家明說了有幾句話先前礙于人多不好說,現在自己總不好支楞個耳朵在一邊聽,便讪笑了笑道:“三毛,你和這客官聊吧,我先去吃飯。”

待他一走,宣鳴雷看了看左右,小聲道:“鄭兄,你倒是找了個好地方。”

直到現在,鄭司楚仍然不知道此人到底在打什麽主意。他看着宣鳴雷,低聲道:“宣兄已經決定了?”

宣鳴雷臉上浮起了一絲嘲弄的微笑,“這個,我要見過令尊大人方能決定。”

鄭司楚心裏一動。宣鳴雷到底在想什麽?難道他的真實用意就是為了找到父親?他正在心裏躊躇,身後突然響起了鄭昭的聲音:“宣将軍。”鄭司楚大吃一驚,一下轉過身,卻見鄭昭從身後的暗影裏走了出來。

看到鄭昭,宣鳴雷正色躬身施了一禮道:“鄭國務卿……”

鄭昭扶住他道:“宣将軍,不必了。”

兩人對視着。黑暗中,這兩個人的目光都仿佛閃電一般閃爍。他們兩個人明明應該并不認識,但在鄭司楚眼裏,卻覺得他們好像早就相識一般。半晌,鄭昭的嘴唇略略一動,微笑道:“宣将軍,你都已準備好了吧?”

宣鳴雷擡起頭,也突然笑了起來:“鄭公果然。我已将一切安排妥當,今晚就乘螺舟過江。”

鄭司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他還對宣鳴雷疑慮重重,但父親似乎已然對他堅信不疑了,而宣鳴雷也似乎完全相信鄭昭已經信任了他。在鄭司楚心目中,原本最好的打算只是宣鳴雷能網開一面,但宣鳴雷現在這麽做卻已屬反叛,是放棄了一切。他為什麽會這麽做?他與鄭家并非世交,與鄭司楚也沒什麽大交情,到底是什麽讓他能這麽做?

宣鳴雷已在與鄭昭商議着渡江的細節。人分百種,一艘螺舟上下共有二十餘人,讓這些人全都齊心跟着宣鳴雷反叛那自然不現實。宣鳴雷說他這艘潛虬號上只有五個人他可以完全相信,因此也只對這五人說過。因為螺舟隊的紀律極其嚴明,就算放大假也只能放一半,這樣一來舟上還有六個人不甚可靠,上船前必須先解決了。鄭司楚聽他說得詳詳細細,顯然謀劃已久,更覺得有點異樣。

宣鳴雷難道早有預謀?他明明是共和軍螺舟隊的舟督,有着大好前程,為什麽會毫不猶豫地将這些抛于腦後?而父親向來不是個輕信的人,有時候鄭司楚覺得父親似乎對自己這個兒子都沒有開誠布公,可現在他對宣鳴雷卻似乎毫無保留,完全信任,這到底又是怎麽一回事?

“司楚。”

鄭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鄭司楚扭過頭,低聲道:“母親。”

“來,我們去那邊坐坐吧。”

父親議事時,向來不喜旁人打擾。現在他和宣鳴雷正在商議着渡江的事,對一邊的妻子兒子已毫不關注。鄭司楚跟着母親走到一邊,仍然看着正竊竊私語和父親商議着的宣鳴雷,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

即使是父親,對于他來說總有點莫測高深。宣鳴雷這人乍一看性子很直,但現在看起來,卻也高深莫測,與當初所得的印像全然不同。也許,看透一個人真是那麽難。

他正想着,卻聽宣鳴雷道:“好,就這麽辦。鄭公,事不宜遲,馬上出發。”

這些天來,鄭昭嘴角第一次浮起了一絲笑意。本以為已是走投無路,但冥冥中上天卻似乎在眷顧着自己,居然憑空掉下宣鳴雷這個救星。但假如司楚不曾下這個絕後計,宣鳴雷肯定亦下不了這個決心。

真是天意。他不由看了看那邊的鄭司楚一眼。宣鳴雷見他在看鄭司楚,只道鄭昭是在擔心兒子,低聲道:“鄭公,令郎英姿勃發,膽大心細,真是今世良材啊。”

鄭昭笑了笑,“宣先生何嘗不是?對了,那件事請宣先生不要忘了。”

宣鳴雷亦是笑了笑,又點了點頭道:“鳴雷省得。”

鄭昭這才走到鄭夫人跟前,低聲道:“小薇,走吧,我們過江去。”

這些天來,他一直憂心忡忡,直至絕望,但此時說來,聲音中卻已有着掩飾不住的欣慰。鄭夫人知道丈夫的養氣功夫算得上當世數一數二,向來聲色不動,但現在也如此欣慰,看來這一次當真能夠逃出生天了。她站了起來,也微笑着對鄭司楚道:“司楚,走吧。”

雖然天色已晚,但鄭昭還是很小心,讓鄭司楚先出去看看。左橋號的夥計們因為明天要出發,早早就休息了,大堂裏空無一人。鄭司楚開了小門,宣鳴雷的車正停在門口,他讓父母先進了車,自己卻不進去。宣鳴雷走在最後,見鄭司楚沒上車,低聲道:“怎麽不上去?”

鄭司楚道:“我來趕車。”

宣鳴雷心中雪亮,明白鄭司楚實是并沒有完全信任自己,生怕自己趕着車跑到共和軍營裏去。他淡淡一笑,心道:你這家夥,将我逼得走投無路,還不相信我。

如果沒有鄭司楚這檔事,也許自己還能保留住那個大秘密。但鄭司楚來見自己後,不管是把他一家送上去,還是放走,自己都要面臨絕境了。他倒也不多說,解下缰繩遞給鄭司楚道:“好吧,你來趕。”

鄭司楚在軍中好幾年,騎術極精,馭車術也很不錯。宣鳴雷見他手腕一抖,那兩匹駕車的馬便應手小跑起來,比自己駕得還要平穩,倒也有點佩服。兩人擠在前座,大車不緊不慢地向南而去。此時天色已晚,周圍漆黑一片,路人行人已少。前面有個拐角,那邊傳來一陣人語之聲,鄭司楚見這兒尚已無旁人,過去了便不好問,便低低如耳語般道:“宣兄,我想問你件事。”

宣鳴雷本來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聽得鄭司楚的聲音,他也低聲道:“請說。”

“你為何要如此幫我一家?”

宣鳴雷沉默了一會兒,微笑道:“因為我愛上你了,你信不信?”

鄭司楚險些把缰繩都丢下來。他面對生死關都凜然不懼,可宣鳴雷這個回答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猛地看向宣鳴雷,卻見宣鳴雷眼裏滿是嘲弄的神色,心知他在胡扯,這才定下神來,不悅地道:“我是真心問你。”

宣鳴雷道:“現在你不必多問,将來會知道的。”

因為他對我也不能完全信任吧。鄭司楚想着。不管怎麽說,宣鳴雷現在确實是在幫自己一家,這一點不會有錯。他心裏想着,不覺得走神,宣鳴雷見馬車有點偏向路邊了,急道:“小心……”

他話未說完,前面拐角處突然閃出一匹馬。馬上騎者本來四平八穩地坐着,沒想到一拐彎竟然一輛馬車當頭撞來,吓得一帶缰繩,那匹馬一聲暴叫,險些把那人摔了下來。那人心下着惱,喝道:“什麽人?竟敢沖撞蔣太守!”

之江太守蔣鼎新!

宣鳴雷只覺腦袋都是嗡地一響。無巧不巧,蔣太守居然也在這時出來,偏生撞了個正着。鄭司楚戴着面具,面目全非,可車裏的鄭昭和鄭夫人卻瞞不過去了。他暗暗叫苦,但聲音仍是鎮定自若,在車上站起來道:“潛虬號舟督宣鳴雷。真對不住,末将馬上來向蔣太守賠罪。”

差點被撞上的人是蔣鼎新的随從。雖然共和國宣稱以民為本,以人為尚,人人平等,但太守的随從多少也有點仗勢欺人的意思。不過此人聽得前面竟是螺舟隊潛虬號舟督宣鳴雷,這名字他也聽說過,因為宣鳴雷剛調到東平城來時,就在觀風閣撒酒瘋,很鬧了一場,不少人知道這個軍官發起酒瘋來可不得了,心道:原來是宣舟督。上回太守要責罰他,鄧元帥沒讓。他是鄧元帥愛将,倒也不能太無禮了。便道:“原來是宣将軍。駕車可要小心點。”

宣鳴雷聽那人說話也緩了下來,心頭一寬,忖道:還好沒出亂子。要是撞傷個人,那就糾纏不清,壞了大事。沖撞蔣太守,事情可大可小,好在那人也沒大礙,看來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在這時,有一群人從拐角後轉了過來,其中一個高聲道:“前面出什麽事了?”正是之江太守蔣鼎新的聲音。那随從道:“回蔣太守,螺舟隊的宣鳴雷舟督也在此,險些撞上。”

蔣鼎新一聽“宣鳴雷”這三個字,便是眉頭一皺。宣鳴雷剛到東平城,便恃酒鬧事,自己要處罰他,偏生又被鄧帥壓下了。雖然後來宣鳴雷亦自知理虧,再沒出過這種事,但他對此人還是沒什麽好感。有心說随他去吧,但轉念一想,若這般冷淡,只怕反要讓這宣鳴雷多心,以為自己小氣,但說:“那請他過來吧。”

宣鳴雷跳下車,向蔣鼎新走去。卻見蔣鼎新帶了足足二十幾個随從,也不知這時候還出來幹什麽。他走到蔣鼎新車前,躬身一禮道:“蔣太守,末将宣鳴雷失禮了,請蔣太守莫怪。”

蔣鼎新笑了笑道:“宣将軍啊,今天沒喝酒吧?走路可要小心點。若是撞上了馬先生,那可不得了。”說着,向邊上的馬先生一笑。宣鳴雷也不知這馬先生是誰,但蔣鼎新對他如此客氣,只怕也頗有身份,但向那馬先生躬身一禮道:“馬先生,末将失禮了,還請恕罪。”

馬先生是個十分瘦削的人,年紀也約摸已有六十來歲。他坐在蔣鼎新對面,本來也沒注意這個軍官,宣鳴雷既然向他賠禮,他自然也要還禮,在座上站起來道:“宣将軍……”

他話未說完,眼裏突然似有一道電光閃過。宣鳴雷見他神色突然有點異樣,不知他在想什麽,蔣鼎新卻恐怕宣鳴雷不知馬先生身份,大大咧咧地行禮忤了馬先生,在一邊道:“宣将軍,馬先生乃是大統制特使。”

蔣鼎新其實是一片好意,要讓宣鳴雷別失禮,但宣鳴雷聽來卻如當頭一個炸雷,他背後已有汗水沁出,低聲道:“馬……馬先生!”蔣鼎新見這個難管的舟督竟有懼意,不覺頗有感慨,心道:大統制果然是非凡人物,宣舟督要算是眼高于頂的人了,但一聽是大統制派來的,馬上就吓成這樣。

馬先生的眼神此時已轉成了笑意,只是蔣鼎新在一邊沒正對着他的眼,沒發現他眼裏的笑意實是帶了一分嘲弄。他看着宣鳴雷道:“宣将軍真是膽大心細,不知要去何處盤桓?”

他說得随和,宣鳴雷卻已冷汗直冒了。他最害怕的,就是這個馬先生。正因為得知此人要來,逼得他不得不與鄭昭一家人一同逃亡,誰知運氣竟是如此不好,馬先生早來幾天,他置身事外也不會受牽連,晚來一刻,自己更是已脫鈎而去,再不用懼他,偏生不遲不早,在送鄭家出發的路上遇到了此人。

怎麽辦?他心裏已轉了十七八個念頭。難道真的要铤而走險,拔刀劫持人質嗎?只是他還不曾想好該該劫持蔣太守還是馬先生,馬先生已揚了揚手,大車後一個騎馬之人便已上前道:“馬先生。”

“南鬥先生,請你叫個人陪我與宣将軍過去打個招呼。”

南鬥聽馬先生這般說,倒是一愣,心道:馬先生也有點小氣了,人家又沒真個撞上你,都怕成這樣還不依不饒。但馬先生乃是大統制親自派來,要他由馬先生全權指揮,這種小事也不算什麽。此時北鬥諸星君都已派出去打探了,身邊只有本部碩果僅存的七殺在,他向七殺擡了擡下巴道:“七殺,過來陪馬先生前往。”

一聽到馬先生說“南鬥”這名字,宣鳴雷便覺身上又是一涼。這南鬥雖然這人貌不驚人,一副猥瑣樣,身上卻有一股異樣的壓力。待他叫七殺過來,宣鳴雷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心道:完了!他們是影忍南鬥星君!

影忍南北兩部,不算是太有名的組織,卻可能是最可怕的組織,宣鳴雷早就聽說過這個組織是大統制直接指揮的,個個本領出衆,有這南鬥和七殺在馬先生身邊,想動手已絕無可能。蔣鼎新見馬先生把南鬥和七殺叫了過來,心頭一動,忖道:馬先生怎麽了?難道這宣鳴雷可疑嗎?雖說螺舟隊舟督和鄭昭似乎不可能牽扯到一塊兒,但他也不敢大意,示意左右上前,擋在宣鳴雷身前。此時就算宣鳴雷真個想動手,也再無機會了,他只得看着馬先生帶着南鬥和七殺向自己那輛車走去,心底一片冰涼,只是絕望地在心底叫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南鬥和七殺跳下馬,跟着馬先生向大車走去。鄭司楚已看到過來幾個人,兩個不認識,其中一個卻正是在路上曾與自己惡鬥過一次的。他心知不妙,但臉上有張面具,加上他在軍中已久,什麽事沒見過,雖然震驚,卻仍不慌亂。在七殺看來,車上這個趕車人倒是大剌剌地動也不動,甚是失禮,沖着鄭司楚喝道:“馬先生在此,還不行禮!”鄭司楚連忙在車上一躬身,大着舌頭道:“馬先生。”

馬先生看了看鄭司楚,臉上露出了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鄭司楚見這老者笑起來與父親和宣鳴雷先前一般似有無限深意,心中暗自一驚,心道:這馬先生到底是什麽人?馬先生卻沒有再理睬他,徑直向車廂走去。七殺在一邊已看出有些不對,搶上前道:“馬先生,要不要我去開車門?”

看馬先生的樣子,只怕是看出什麽端倪來了。大統制交待過,馬先生是他的全權代表,要他們一切聽從馬先生安排。那日在路上他與鄭司楚惡戰,對鄭昭這個武藝極高的兒子大為忌憚,現在鄭司楚戴了個面目坐在駕車的位上,他自是認不出來,心想萬一鄭昭真個在車裏,那鄭司楚定然也在車中。鄭司楚奪到了天梁的如意鈎後,以鈎使槍,他南鬥五星竟然合力都不是他的對手,萬一此人見事情敗露,突然從車中發難,實是難敵。他是個極其忠心的人,就算明知不敵鄭司楚,也不能讓馬先生遇險,因此要自己去開車門,誰知馬先生搖了搖頭道:“不必。”

他們在車外只說了兩句,車裏的鄭昭卻已面如死灰,心中只是想道:原來南武已經物色了一個後繼者,便是此人!

他與大統制齊心攜力,共赴危難,終于扳倒了帝國,在血與火之中建立起了共和國。本來他覺得大志已申,接下來當一展所長,将這共和國建設成人間樂土,然而一切卻如脫缰的野馬,全然偏離了他當初的構想。丁亨利叛逃後被殺,随即輪到了自己。本來他還一直覺得南武因為要倚重自己的秘術,不會對自己下殺手,現在才明白南武實是早就已有了遠慮,對自己一家也絕對不會再有什麽不忍之意了。

車外之人,竟然也有與自己一般的秘術!

鄭夫人那日受傷後,一直都沒能痊愈,現在精神也不甚好。她見丈夫突然面色大變,兩只手竟在不停顫抖,她伸手握住了鄭昭的手,也不說話,心裏卻很平靜,忖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可惜了司楚,連那位宣将軍也害了。到了這最後關頭,她反倒極為鎮定,隐隐又有點遺憾,便是自己一生中有一次對不起丈夫,只怕永遠都無法向他坦白了。

車外的南鬥見馬先生站在車前,也不推車門,只是靜靜地站立,心中有點詫異,暗道:馬先生這是怎麽了?只是他向來盡忠職守,對大統制更是忠心不二,既然大統制說馬先生是自己的全權代表,在他眼裏,馬先生便等如大統制一般,不要說馬先生站在那兒不動,就算馬先生要殺了自己,他也不會皺皺眉頭。他只是與七殺兩人站在馬先生身後看着車門。鄭司楚見這三人走到車門前,手已不知覺地摸向懷裏的如意鈎,只消馬先生一叫出來鄭昭在內,他就要不顧一切,抽出如意鈎大開殺戒。但馬先生卻站立不動,他也不由詫異,心中一樣在想:這馬先生是怎麽了?難道,他有妖術不成?想到“妖術”二字,卻突然間想起來東陽城的路上遇到南鬥諸星君時,他們一樣叫着父親有妖術。

馬先生看着車門,面無表情,眼裏卻在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南鬥和七殺兩人站在他身後,看不到,鄭司楚坐在駕車位上,卻能夠看到,見這馬先生眼神閃爍不停,仿佛在一瞬間想到了許久以前,有欣慰,也有憤怒,甚至還有點悲哀。他心道:要是我能讀懂他的心思就好了。但要讀懂人的心思,只怕天下沒人能夠做到,他的手在胸前如意鈎上按了又按,總是抽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其實也不是很久,但在鄭司楚看來卻仿佛已經很長時間了,馬先生突然道:“走吧。”

南鬥吃了一驚,低聲道:“馬先生,走了?”

馬先生看了看他道:“我弄錯了,不相幹的事。”

南鬥看了看蔣鼎新車前的宣鳴雷,蔣鼎新的衛隊已将他圍在了當中,只怕一有異動,這些衛隊便要出手。他道:“沒事就好。馬先生,請回吧。”

馬先生沒再說什麽,轉身便走。走時,突然又看了一眼鄭司楚。鄭司楚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待馬先生看過來,他連忙垂下眼睑想掩飾,哪裏還來得及,已與馬先生對視了剎那。這剎那間,他只覺馬先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的內心,直入心底,仿佛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翻檢出來了,險些要失聲叫出來,幸好在軍中那麽些年不是白呆的,他仍是聲色不動。待他再擡起眼來,馬先生已與南鬥和七殺回去了。

蔣鼎新見馬先生回來了,沒什麽異樣,心下一寬,笑道:“馬先生,怎麽了?”

馬先生笑了笑道:“不相幹的事。”他向宣鳴雷拱了拱手道:“宣将軍,對不住,耽擱你了,一路走好。”

宣鳴雷如在夢寐之中,心道:我真在做夢嗎?難道傳言是假的?

他聽說過,大統制身邊有個會秘術之人,能夠讀懂人的心思。這個消息連鄧元帥都不知道,他最害怕的便是此人,此人一來,鄭昭一家自然逃不掉,而鄭司楚曾與自己有過接觸,以大統制之能,肯定要把自己也翻出來。單單鄭司楚那件事還不算什麽,但自己本身的大秘密也将藏不過去了,所以他權衡之下,只得全力以赴地與鄭昭一家逃亡不可。只是,向鄭家伸出援手,也并不全然因為知道了大統制身邊這個異人要來,他更有點贊嘆鄭司楚。如果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只怕只能着落在這家人身上,因此才坦然過來。當他發現鄭昭也有這種秘術時,更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只是與馬先生狹路相逢,卻已越出了自己事先所料,本來覺得蒼天何意,造化無端,竟然如此捉弄自己,甚至已絕望得想要自殺了,誰知這馬先生竟然會當沒事一樣放過自己。

難道自己想錯了?

他有點發呆。不,絕對不會錯。馬先生方才并沒有推開車門,可見傳言中他有那種讀心秘術确實不假,鄭昭也有這等本領。難道因為他們都有這門秘術,是同門師兄弟,所以馬先生才冒險放了一馬?想來又絕無可能。大統制是何許人物,如果馬先生真的是鄭昭的同門師兄弟,還會如此信任他,要他來搜捕鄭昭嗎?可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饒是他頗富智計,實在想不通此中的前因後果。

蔣鼎新見馬先生坐回車上,便向宣鳴雷揚揚手道:“宣将軍,請回吧,駕車可要小心點。”他心想這宣鳴雷膽大妄為,只怕做了點不太合法的事,被馬先生看出來了。他頗為自律,看不得手下作奸犯科,如若是平時,定要借機一查到底,整整這個宣鳴雷,也好讓鄧滄瀾以後無法再庇護這個得意門生,但現在另有要事,已無閑暇去管這些旁枝末節了。宣鳴雷忙閃到一邊,看着蔣鼎新的大車和人馬擦肩而過。

馬先生一走,車中的鄭昭便無聲地長舒一口氣。鄭夫人見他額頭竟全是豆大的汗珠,方才只怕已吓得魂不附體,心想:阿昭怎麽吓成這副模樣?她掏出汗巾要給鄭昭擦汗,只是這般一動,傷處又有點疼。鄭昭接過汗巾,擦了擦,仍是不說話。等蔣鼎新一行人走了,車門被輕輕一拍,宣鳴雷在外面道:“公意如何?”

鄭昭低聲道:“沒事。”

想不到馬先生竟然還有這樣一段過去,南武肯定不知道,不然絕對不會派這個人過來。他仍然有點後怕,卻也有了無限欣慰。人算不如天算,南武的手段确實厲害得難以想象,本來自己是肯定走投無路,唯有死路一條,左慕橋雖然最終決定要出賣自己,但被自己及時發現,而且一是遇到宣鳴雷,二是南武竟然會派來馬先生,全是南武和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馬先生對自己确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寢皮,但因為司楚,他終于放過了自己,這真是天可憐見了。他想起鄭司楚剛出生時,自己也曾起過将這個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滅掉的主意,但那時妻子對自己恨意已深,身心全都放在了兒子身上,他心下實是不忍再給妻子一個致命的打擊。随着鄭司楚長大,漸漸可愛,又漸漸英武,嶄露出過人的才能時,他已不知不覺地将這個與自己本無血緣關系的孩子視若親生。本來他并沒有多想,但正是因為對鄭司楚已有父子之情,在這個已經絕望的時候,又因此而現出了一線生機。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他想着。二十餘年前的一念之仁,最後還是救了自己一命。他不覺握住了妻子的手,耳語般道:“小薇,你的傷怎麽樣?”

鄭夫人對他本來已行同路人,長年分居,但鄭昭昏迷後,鄭夫人才發現自己對丈夫實是不能無情,現在對他的恨意更已蕩然無存,微笑道:“不要緊。”

鄭昭點了點頭,扣了扣車廂前的小窗板,低聲道:“走吧。”

此時在蔣鼎新的大車上,馬先生和蔣鼎新兩人仍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馬先生是大統制的全權特使,雖然蔣太守官職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但對馬先生,蔣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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