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1)
六個人驅動一艘螺舟,雖然竭盡全力,但仍是難以為繼。也不知過了多久,鄭司楚搖得渾身都是大汗,正覺得眼前都快要晃出金花,潛虬號忽地一晃,頭頂一個管中傳來了宣鳴雷的聲音:“右二度,低速,準備出水。”阿力在身後道:“鄭公子,可以停了。”
鄭司楚扭過頭來道:“是要出水了?”
阿力見他轉過頭,身子猛然一震,臉上露出驚恐之色道:“鄭……”話還沒說話,便苦笑道:“原來鄭公子是戴着面具啊。邊上有汗巾,你擦擦吧。”
劃槳是件極累的活,每個座位邊都挂着塊汗巾。宣鳴雷對軍紀要求極嚴,這些汗巾也洗得極是幹淨。鄭司楚這才回過味來,心道:是,父親說過這面具不能沾水。他劃了這許多時候,臉上已盡是汗水。若是稍稍打濕一點問題還不大,但現在汗流浃背,只怕片片破損,阿力陡然間看見自己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當真要吓一大跳了。他抓起汗巾擦了擦,邊上幾個水兵見這位國務卿公子擦了把臉,相貌大變,本來是個傻呆呆的模樣,現在卻豐神俊朗,不覺地都有自慚形穢之感。鄭司楚倒也沒多想,道:“現在就靠岸嗎?不能索性劃出江口,沿海而下?”
阿力道:“我們人手不夠,而且潛虬號也不能在水中長期前行,更經不起海上風浪,只能轉走旱路了。”
鄭司楚心道也是。這時潛虬號已靠到了岸邊,宣鳴雷急匆匆過來道:“快走!一旦天光放亮,事情就要穿幫,到時鄧帥派出翼舟隊來追就麻煩了。”
翼舟隊是水軍中的快船隊,船速極快,就算螺舟上全員到齊,也定比不上翼舟隊。那五個水兵答應一聲,起身便走,宣鳴雷小聲道:“鄭公子,你也快請令尊和令堂出去,等你們一走,我便點燃炸雷。”
鄭司楚正待要走,聽他這般一說,吓了一大跳,驚道:“什麽?船上不是還有六個人嗎?”
宣鳴雷心道:你這人真是婦人之仁,不滅了這六個人的口,他們馬上去東陽城報告,馬上就會有追兵出來。他就怕關起來的那六個水兵聽說要炸船,會不惜一切鬧事,鄭司楚居然還說得這般響。他小聲道:“輕聲!小不忍則亂大謀!”
鄭司楚眉頭皺起,低聲道:“宣兄,如此可萬萬使不得!将他們關在此處,等被人發現後放他們出來便是,為何非要殺了他們?宣兄,他們可也是你船上的兄弟啊。而且,一旦炸船,豈不是馬上要被城裏的人發現,反正喪失時機。”
宣鳴雷沉默不語。他其實也不是殘忍好殺之人,但也不似鄭司楚說的一般把船上的水兵看成兄弟。在他眼裏,除了這五個自己能絕對信任的人,另外六個僅僅是水軍,而且是共和軍的水軍,與他實是兩路人。但鄭司楚這樣說,他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是,走吧。”
鄭司楚領着父母出了螺舟,此處并不是大江南岸的東平城碼頭,而是城外一片空地,他們還得趟過一個淺灘方能上岸。他背着母親上了岸,鄭昭跟在他身後,宣鳴雷走在最後。到了岸上,鄭司楚生怕宣鳴雷說話不算話,又将潛虬號炸了,回頭一看,卻見潛虬號正在下沉。他吃了一驚,叫道:“宣兄,你!”
宣鳴雷埋着頭趟水上岸,擡頭笑了笑道:“鄭公子說的甚是,所以我沒有點燃炸雷,而是打開了進水管,讓他們在水底待一會兒。”
鄭司楚只覺發指。點燃炸雷,一下便炸死,那也只是一時之苦,可宣鳴雷這般做,等如将那六個水兵活活淹死。若不是還背着母親,他險些就要撲上去掐死這宣鳴雷,也不管宣鳴雷方才救了自己一家性命。宣鳴雷見鄭司楚神色有異,心道:這小子真是冬烘頭腦,怎麽不像他老爹那樣果斷?他倒也怕鄭司楚想不通要對自己不利,輕聲道:“放心吧,鄭公子,我只是打開進水管,沒開艙門。他們在內見勢不妙,定然會破門而出,再排水浮上岸來。只是他們只有六個,等他們脫身,我們也去得遠了。”
鄭司楚這才明白宣鳴雷并不曾淹死那六個水兵,心頭這才一寬,忖道:你也不早說,險些我就要掐死你了。他也不是沒殺過人,在路上殺南鬥四星君時更是眼都不眨一眨,但那六個水兵卻沒有正面與自己為敵,雖然他們定然會告發自己,可把他們活活淹死,他心下當真極是不忍。聽宣鳴雷說只是先絆住他們,他這才放下心來。
上了岸,阿國已從一邊帶了一輛馬車和幾匹馬過來,定然是預先備下的。宣鳴雷道:“成了,這兒沒被發現,我們又多了一分生機。”
鄭司楚見他步步為營,當真有備無患,心道:宣兄雖然有點不拿士兵的性命當一回事,但心思便真個缜密。宣鳴雷如此準備,逃生的機會也就更大,何況直到現在還沒被發現。哪知他剛這麽想,北岸的東陽城裏忽地響起了一聲號炮。號炮升到半天,啪的一聲響,又悶又沉。宣鳴雷臉色一沉,道:“糟了,這麽快就被發現了!阿力,昨天輪班的是誰?”
阿力正在帶馬,聽宣鳴雷問話,扭頭道:“是傅舟督。”
宣鳴雷嘆道:“是這小子,怪不得如此麻利。”他一長身,喝道,“加緊出發!傅雁書那小子不是易與之輩,只怕很快就會追來!”
傅雁書與宣鳴雷乃是螺舟隊見習士官特訓班的同班同學,都是共和軍三帥鄧滄瀾的得意門生。不過傅雁書是優等軍官,不似宣鳴雷這般是個酒鬼,甚至有點古板,所以他與宣鳴雷雖然同屬鄧滄瀾門下,卻不甚相能,也沒什麽交情。只是宣鳴雷也知道,此人實是水戰天才,雖然與自己并稱為“水軍二寶”,不過自己這個二寶實在比傅雁書這個大寶還要差那麽一點點。運氣還當真不好,昨天自己一隊輪休,今天要來交接班的就是傅雁書。此人行事不折不扣,極為缜密,一旦發現潛虬號失蹤,肯定就會馬上追蹤,這號炮便是通知東平城中守軍的。本來還怕潛虬號上那六個人脫身後去告密,現在看來,那六人實是不足為慮了。他心急火燎,自己上前去帶馬,将缰繩肚帶全都弄好了,他扭頭叫道:“鄭公,鄭夫人,快上車!”
鄭司楚背着母親上了車,自己已跨上駕駛位置,一拉缰繩,便趕馬出發。此時宣鳴雷他們也已各自帶馬騎上。他們雖是水軍,但宣鳴雷的騎術卻甚強,另外五人也都不差,六匹馬緊緊跟上,向大路上進發。鄭司楚見這幾匹馬雖是好馬,但較自己的那幾匹飛羽實有不及。想起飛羽失陷在東陽城的左橋號裏,左暮橋又昏迷不醒,不知會有誰去照料,心中便有些哀傷。
現在東陽城中已将消息通報給東平城,但具體如何總還要有一陣。他們駛出一陣,東平城仍是遙影在望,卻聽東平城裏又是啪的一個號炮。宣鳴雷回頭看了看,罵道:“傅驢子好快!”
傅雁書性子一板一眼,在宣鳴雷看來這個滴酒不沾的同僚當真和一匹驢子般無趣,因此給他取了這麽個外號。一邊的阿力驚道:“傅将軍親自追來了?”
宣鳴雷笑道:“他沒那麽快,不然今天我們這條命就得交待了。”
鄭司楚聽他說得豪邁,但也透出對那傅舟督的一絲懼意,心道:這傅舟督真這般厲害?他向在西北,在軍中時更是被人稱為軍中的希望之星,但後來卻被開革出伍,反倒是他遠征朗月省時的手下敗将薛庭軒在西原大放異彩,心中多少有點不服氣。但他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天下之大,英雄輩出,實不可小視。宣鳴雷就是個極為出色的将領,而那個他甚為忌憚的傅舟督也定不會弱。
他們趕得快,但從東平城追來的這支人馬卻也不慢,而且竟是死纏不放,除死無休。又趕了一程,東平城的影子已看不到了,只怕離開已有了好幾裏,但身後的馬蹄聲卻越來越響。此時他們的坐騎全都已鼻凹帶汗,眼看再跑不下去,宣鳴雷皺了皺眉道:“鄭公子,看樣子只有硬幹一下了。”
鄭司楚心知再趕下去,兩邊都筋疲力盡,到時碰上,追兵人多,自己一方肯定不是對手。權衡之下,不如索性以逸待勞,在這兒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事出緊急,東平城要派大部出來追擊亦不現實,把這批人馬解決了,這一趟才算真正脫險。他道:“好。”說着,将車趕到一邊,解開了馬缰,讓幾匹馬去吃點青草飲點水,歇一歇好繼續趕路。
宣鳴雷帶着五個人坐在路邊。他們身邊都帶着腰刀,他見鄭司楚身邊沒有兵器,便道:“鄭公子,要不要兵器?”
鄭司楚道:“我有。”
宣鳴雷也曾聽說過鄭司楚之名,說他在西北軍中曾被稱為希望之星,不過在他想來,那僅僅是因為鄭司楚那時是國務卿的公子,軍中人等拍他馬屁而已。只是見追兵臨近,鄭司楚仍是好整以暇,毫無懼意,心中多少也有點佩服了,忖道:這大少爺看來膽子還當真不小。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這時阿力伏地聽聲,叫道:“宣将軍,追兵已在一裏以內了!”
一裏路,對于疾馳的戰馬來說,只不過是片刻之事。宣鳴雷冷笑道:“他們真是不把我等放在眼裏了。帶馬!”
這些追兵狂奔而至,定然疲憊,此時突然襲擊,當收出其不意之效,這正是兵法所雲“趨百裏而蹶上将”之意。鄭司楚也帶過一匹馬來,他這馬卻原是駕車的,是匹無鞍馬,還好有個肚帶,裝着馬蹬,不然坐都要坐不穩。他們剛跳上馬背,那支追兵已到了數十步開外。
這支追兵也已看到了前面有一隊人,不知那是何許人也,當先有一個越衆而出,高聲道:“前面是什麽人?快快回話!”
宣鳴雷見他們不再猛追,淡淡一笑道:“小子們,怕不怕?”
阿力阿國是他的結拜兄弟,另三個雖不曾結拜,也是與他極為接近的下屬,齊聲道:“宣将軍,不怕!”
“不怕就上,讓他們怕一怕!”
說着,宣鳴雷已一踢馬腹,喝道:“宣鳴雷在此,擋我者死!”
事出緊急,那支追兵亦是緊急出動,追得全都氣喘籲籲,哪想到這幾個人竟然暴起發難。只是他們足足有二十幾人,眼前卻只有五六個,見宣鳴雷怒喝,這人也罵道:“宣鳴雷,你果然反了!”宣鳴雷在東平城中名氣卻也不小,他一來就在觀風閣撒酒瘋的事很是傳誦一時,這些人并非水軍,只是東平駐軍,倒也聽得水軍螺舟隊有這麽個膽大妄為的舟督。他們雖然累,但都帶了長兵器,見宣鳴雷幾人只帶了短兵,倒也不懼,挺槍相迎。但宣鳴雷已歇到了現在,馬也吃過了水草,勁頭正足,對方挺槍刺出,宣鳴雷卻已閃過了他的槍尖,将他的槍杆夾在腋下,腰刀順着刀柄劃去,喝道:“去吧!”
這一刀快如閃電,那追兵也沒料到宣鳴雷竟然敢行險夾住槍杆,哪閃得掉,鋼刀劃來将他三根手指削落,立時厲聲呼痛,宣鳴雷奪過長槍,也不掉頭,人借馬勢,分心便刺。那士兵手指被削,本來就疼痛鑽心,宣鳴雷這一槍更是無從抵擋,槍纂順着他前心紮入,人已落馬,頓時斃命。
雖然知道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此時天下承平已久,東平城士兵除了操練,還未參加過實戰,見宣鳴雷說殺便殺,這些追兵人數雖衆,卻都生了懼意。宣鳴雷将長槍拔出那士兵胸膛,在頭頂舞了個花道:“還有誰不想活的,便上來吧!”
那些追兵見宣鳴雷手中的槍纂血淋淋的還在淌血,眨眼間一個同袍倒被刺落馬下,懼意漸生。忽然其中一個喝道:“大膽亂賊,還敢猖狂!”人随聲出,這人已挺槍刺來。宣鳴雷也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上前,心道不再殺一個立威,只怕要騎虎難下。他雖然沒把人性命看得有多重,也不是殺人不眨眼之輩,但這人針鋒相對,不殺了他,餘下的追兵懼意漸去,事情便難辦了。他打定了主意,出手便不留餘地,哪知這人名不見經傳,槍術竟是出乎意料的高明,宣鳴雷雖然痛下殺手,此人卻擋得有章有法,一時間竟無奈他何。其實追兵見此人和宣鳴雷鬥了個旗鼓相當,有人不禁想到:正是,我們四五個對他們一個,怕他何來?捉他們回去,可是一件奇功!一聲呼嘯,竟是全軍壓上。
宣鳴雷本想殺人立威,讓其餘人知難而退,哪知雖然殺了一個,第二個上來的卻是如此難纏。雖然這人的本領也不及他,卻也相去不是太遠,想殺他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眼看着旁人也沖上來,他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倒黴!
沖上來的追兵見那個同伴在宣鳴雷槍下苦苦支撐,宣鳴雷的槍尖只是不離他前心,倒有六七個過來幫忙。宣鳴雷見居然有這許多人要圍攻自己,更覺驚慌。他手下有五個人,這些人雖然也不算太弱,但水軍士兵畢竟不長于槍馬之術,現在卻與人馬上對敵,實是以己之短擊人之長。他正在着急,身邊忽地一陣厲風掠過,卻是鄭司楚騎着無鞍馬沖了過去。
他馬頭所下,正是一個想來突襲宣鳴雷的追兵。那追兵見一邊又沖上一個少年,騎了匹無鞍馬還穩穩當當,心道:這家夥了得!還不等他再想什麽,鄭司楚手中忽地出現一支長杆,喝道:“中!”
那是他從天梁處奪來的如意鈎。如意鈎頭上本來有尖有鈎,鄭司楚不擅使鈎,見這如意鈎可長可短,倒是件防身的利器,便将鈎去掉了,只剩一個尖,便如一支細細的四尺短槍。那士兵不知這如意鈎雖細,實是堅如精鐵,見這少年使的竟是這般一根如釣竿一樣的細槍,心下便有輕敵之念,覺得這少年騎術雖佳,槍術實是不靈。哪知鄭司楚的槍術便是當今之世亦可排在前列,就算這士兵全神貫注也難逃這一槍,不要說還輕敵了,只一眨眼的工夫,鄭司楚的如意鈎已刺中了他的咽喉。如意鈎的尖甚細,刺中咽喉後也只是一個小小血洞,但很快鮮血湧出,這士兵要害被刺,翻身落馬,人卻沒死,但血已堵住了喉管,喘不過氣來,捂住脖子不住掙紮。
鄭司楚殺了一個士兵,心頭便是一沉,忖道:能少殺幾個,就少殺幾個吧。但現在若不殺這些人,自己一家連同宣鳴雷在內,全都要難逃一死,已由不得他多想了。正在這時,卻聽宣鳴雷大吼一聲,卻是與他對敵的那追兵見鄭司楚一槍又刺落一人,略一分心,宣鳴雷的長槍逼住了他的槍尖,左手腰刀掃去,将那人頭顱砍落,死屍卻仍坐在馬上不倒,只是腔中鮮血噴出足有二三尺高。
這無頭屍身仍坐在馬上,邊噴血邊往前沖,極是詭異,其實追兵見轉眼便已傷了三人,被宣鳴雷所殺之人更是将頭都斬落,吓得魂不附體。抓回去雖是奇功一件,但只怕也要有一半人死在這兒不可。人人都想立功,卻不想丢命,一時間哪還有人敢上。宣鳴雷又殺了一人,氣勢未竭,一手提槍一手提刀,竟向追兵隊中沖去。他這一沖鋒,阿力阿國等人也随之沖了過來。這些追兵不知其餘人的底細,見宣鳴雷和鄭司楚兩人一動手便殺人,只道人人都是如此,待宣鳴雷不退反進,更殺入大隊中,全都慘叫一聲,帶轉馬匹奔逃。
士氣一散,再無挽回的餘地,就算追兵中還有先前那人一般不服輸,但旁人全都吓慘了,也已無勇可賈。混戰中,鄭司楚又刺落一人,眼見再這樣下去,等如動手屠殺,他将如意鈎背到身後,厲聲道:“還不快走,非在這兒送死嗎?”
他心想這些追兵若能逃走也就算了,自己也好盡快走人。誰知話音甫落,一邊有個人喝道:“我就是要送死看看!”
這人用的卻是一杆大刀。軍中用槍的最多,用刀的并不太多,鄭司楚正式交過手的用刀之人,唯有在朗月省遇到的陳忠。陳忠力大無比,那一次鄭司楚在陳忠的大刀之下一敗塗地,見這人也用大刀,不免有點心悸。那人輪刀便砍,心道:你這細細的一支杆子,我将你連同人一塊兒砍斷!他的大刀很是沉重,馬也甚快,一人一馬一刀,竟也隐約有些陳忠的意思。鄭司楚在軍中也僅僅輸給過陳忠,而且只是因為陳忠的力氣太大了,根本不是尋常人能夠抵擋的,見這人不依不饒,心下着惱,暗道:我不信你有陳忠的力氣!
這如意鈎是南鬥諸星中的天梁所用,雖然看去甚細,其實堅硬無比。鄭司楚一直帶在身邊,自然知道,那使刀追兵卻不知道,見鄭司楚竟拿這根細杆來抵擋,心道:你是瞧不起我嗎?他的手一扳,大刀已呼地一聲斬了出去,刀風甚厲,鄭司楚見他力道雖沉,速度卻慢,遠遠比不得陳忠那樣又快又沉,心想:你這點本事也要來找死。如意鈎已一伸一縮,在這人刀口一點。雖然大刀比如意鈎要重得多,但鄭司楚這一點卻讓他的大刀猛然蕩開,已是前心盡露。不等那人回手,鄭司楚手中的如意鈎已點向他的前心。
這一招正是交牙十二金槍術中的第七式。就算是昔日陳忠,若力量不是那樣大得不可思議,只怕也難以躲過,更不要說是這使刀追兵了。此人見鄭司楚手中這根小杆子竟然能蕩開自己的大刀,便是一凜,眼見鄭司楚的槍已到自己前心,他心已一沉,閉上眼,心道:完了!哪知預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他睜開眼,卻見鄭司楚勒住了馬,如意鈎對着他的前心,沉聲道:“要命的,便走吧!”
這人惱羞成怒,喝道:“誰要你饒!”他的大刀被鄭司楚蕩開,用力一扳,已收回前心,平平推出。鄭司楚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會動手,他這刀平推而出,自己縱然刺死了他,他的刀也将将自己劈落馬下。他想不到自己一念之仁,竟成了個同歸于盡之局,心頭火起,腳已脫離馬蹬,人奮力一縱。那人的大刀正平着揮過,一刀掠過,竟然将鄭司楚身下的馬頭都削落了。鄭司楚已躍而起,大刀卻掠過了他的腳下,他落下來正落在刀面上,那人的刀便是一沉,鄭司楚卻又是借勢一躍,竟跳上了此人戰馬。他恨這人恩将仇報,出手已不留情,如意鈎從他頸後直插而入。如意鈎本來便細,又帶了鄭司楚的下墜之勢,竟然透骨而入,從這人後頸刺入,咽喉處穿出,此人立時斃命。鄭司楚卻已落到了他的馬上,伸手一提,已抽出了如意鈎,将這人連人帶刀擲于馬下。
鄭司楚殺這追兵的過程,旁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本來就被宣鳴雷一刀之威奪去心魄,待見鄭司楚馬上沖天躍起,殺人奪馬,簡直同妖術一般,更是吓得魂不附體,呼嘯一聲,全都落荒而逃。他們追來時已追得筋疲力盡,逃跑時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生怕逃得不快,速度似乎比追來時更快。宣鳴雷見追兵終于四散逃開,還待去追,鄭司楚提着如意鈎道:“宣兄,讓他們去吧,不要追了。”
宣鳴雷帶轉馬笑道:“原來鄭兄武藝竟是如此出衆!”他原先總認為鄭司楚一介國務卿公子,實是個大少爺,縱然對他印象不錯,也不會有太多的敬意。但見鄭司楚一番出手,方才明白眼前這少年實是平生僅見的槍術好手,心道:鄧帥的槍法也好,但我看來……似乎還不如他。這句贊嘆倒也說得情真意切。
在戰陣上,出手殺人,鄭司楚亦非一次。但他離開軍隊後,除了那次對抗南鬥諸星君,現在還是第二次殺人,何況殺的又是共和軍人,昔日的同袍。他心中愀然不樂,将如意鈎在地上死人身上擦去鮮血,道:“宣兄,我們走吧,只怕他們還會追來。”
宣鳴雷道:“這一撥他們铩羽而歸,就追不上我們了。”
确實,東平城派出的追兵,也只有這一撥才具威脅,後來再派出來,鄭司楚他們去得已遠,大部隊趕來又慢,定然追之不及。鄭司楚見身上已有血跡,便跳下馬回到車前,推開車門道:“母親,給我件換洗衣服。”
鄭夫人見他身上帶血,吓了一跳道:“司楚,你受傷了?”
鄭司楚搖了搖頭道:“沒有。”他拿過一件換洗衣服,将帶血的衣服換下。此時阿力阿國他們也已将地上屍身拖到一邊随便掩埋了,奪得的幾匹馬則帶到身邊準備換乘所用。一行人再次出發,向南而去。
果然如宣鳴雷所言,接下來就再沒有碰到追兵,何況他們很快就離開大路,專抄小路走。離得越遠,想要追蹤他們就越發困難,若是離開數百裏,基本上就失去行蹤了。沿途他們休息打尖,只說是去五羊城省親,路上人見他們中有鄭昭夫婦,倒也不生疑。日行夕宿,非止一日,這一天已出了之江省,進入閩榕境內。
閩榕位于之江與廣陽兩省之間,首府南安城,也是個大城。但鄭司楚一行并沒有從南安城走,而是從西邊小道向南直接進發。這一天到的是個名叫求全的小鎮。鎮名雖叫求全,實不能全,聽說前朝屢番征戰,南安省曾被蛇人盤踞,後來帝國軍與共和軍又屢次在這兒交手,這求全鎮也屢遭烽火,最慘的一次甚至全鎮五千人,只剩下一百餘個殘存。不過這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經過這幾十年休養生息,求全鎮已漸複舊貌,甚至比當初還要繁華些,雖是小鎮,設施倒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個戲院。原來閩榕一省,方言特異,民衆極愛唱曲。這地方流傳一種名叫“南音”的戲曲,用的是方言演唱,殊為難懂,但音調極為動聽。鄭司楚和宣鳴雷兩人去鎮上采辦補給,便見有老人坐在涼亭裏自拉自唱,自得其樂,雖然聽不懂在唱些什麽,但聽起來蒼涼古樸,有種說不出的幽遠之意。
買了些肉幹飯幹,鄭司楚和宣鳴雷正待回去,邊上忽地叮叮咚咚響了幾下。鄭司楚還沒怎麽,宣鳴雷眼裏卻是一亮,輕聲道:“好一個三才手!若是小師妹在此,倒可以同去切磋一下。”
鄭司楚聽他說起“三才手”,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他,便是和程迪文在酒樓裏。那回宣鳴雷喝醉了發酒瘋,搶過歌女的琵琶來彈了幾句,本已半醉的程迪文一聽便贊說“三才手”,可見這三才手是一種琵琶手法。宣鳴雷精擅琵琶,才會如此敏感。他心想反正現在也不急在一時,便道:“過去聽聽吧。”
宣鳴雷平生所好,一是酒,二就是音律,其中最擅長的便是琵琶。這些天南下逃亡,每天都辛苦萬分,生怕追兵殺到,現在才算能緩一口氣。酒平時還能喝,但琵琶這東西可不是附拾即是的,聽得琵琶聲便已技癢,聽鄭司楚提議去看看,當即點頭稱好。他們過去一看,卻聽見聲音是從一個涼亭裏傳來,亭外已圍了一圈人。擠過去一看,卻見有個盲眼的老者正在彈琵琶,身邊是個梳了一根大辮子的女子在唱,也不知唱個什麽。若是尋常唱曲,一曲終了才有人叫好,或者給錢的,但這女子唱得幾句,邊上的人卻有點頭有搖頭,也有的在嘆氣。宣鳴雷也不管這女子唱什麽,眯起眼細細揣摩那老者的三才手手法,鄭司楚卻甚是好奇,見身邊站了個中年人,身着長衫,看樣子是個士人,便道:“先生,這姑娘在唱什麽?”
這中年人倒會說官話,聽鄭司楚問起,笑道:“先生是北邊來的吧?這個是我們閩榕獨有的,叫琵琶書。”
鄭司楚恍然大悟,道:“是唱書啊。”
他從軍的西靖城也有唱書的藝人,還曾經把畢炜的事跡編進書裏。只是藝人大多無,只是口耳相傳地從上輩裏學來幾個套路,所以唱出來的畢炜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他心想雖然西端南安兩城一西一南相隔數千裏,這些民間曲藝倒也頗有相通,只是口音相差太遠了。中年人卻搖了搖頭道:“不是尋常唱書,她唱的是時曲。”
鄭司楚一怔,道:“時曲?”
“是啊。時曲唱的是新近時事,比方說南北各處最近發生了什麽大事,馬上便有人編出唱詞來讓人四鄉傳唱。”中年人頓了頓道,“那一來是讓人知曉些新鮮事,免得措手不及;二來也是以正視聽,省得以訛傳訛。”
鄭司楚恍然大悟,心想這一定是當初戰亂時留下來的習俗了。那時城池早晚易手,南北軍隊屢屢交鋒,對于地方上的人來說,現在來的是什麽人實是關系到生死的大事,不然帝國軍到來,城中父老卻打着橫幅說“共和萬歲”,非遭一番大劫不可。對于這些習慣了戰亂的民衆來說,消息是最為緊要的,所以才特別關心時事。而編成曲詞後,連小孩也愛聽,這樣流傳便既快又廣。他心想這倒是個好辦法,耳邊忽然聽得那女子唱道“大統制”三字。這三個字在方言中也與官話相去無幾,他道:“先生,方才這姑娘唱的是大統制吧?”
中年人嗯嗯了兩聲道:“是啊,先生也聽懂了?議府新近上動議指責大統制,要大統制引咎辭職,但大統制頒發急令,解散了議府。”
他平平說來,鄭司楚卻大吃一驚,本來在專心聽着琵琶的宣鳴雷也聽到了,驚道:“什麽?議府解散了?”
雖然大統制是最高元首,但共和軍宣稱一切權力歸于民衆,議府則代表民衆治國,因此只有議府首肯的決議才能付諸實施。上一次大統制發二路援兵,鄭昭竭力反對,大統制這才繞過鄭昭,直接交議府通過。鄭昭昏迷後,國務卿一職由原先的吏部司司長顧清随代理。顧清随還是昔年五羊城尚由何氏掌權時的老臣,也是個能吏,但與鄭昭不同的是,顧清随一直對大統制俯首貼耳,說一不二。如果說議府發起了要大統制下臺的動議,難道會是顧清随幹的?
中年人道:“她是這麽唱的。雖說藝人唱時曲,往往要添油加醋,不過這可是件大事,不會有錯。”
聽到了議府竟被解散的消息,宣鳴雷也顧不得再去欣賞那盲眼老琵琶師的三才手了,與鄭司楚兩人急急回到客棧。聽得這消息,鄭昭亦吃了一驚,卻沒說什麽。這一晚在客棧裏幾個人都不曾睡好。鄭司楚到了很晚,還聽得宣鳴雷在低聲哼哼什麽,細細聽去,卻是當初在酒樓聽他唱過的那支《一萼紅》。只是這回他零零星星唱來,“記得縱橫萬裏,仗金戈鐵馬,唯我稱雄。戰血流幹,鋼刀折盡,贏得身似飄蓬。”午夜時的晚風從窗隙吹入,當真有種說不出的凄涼。
失去了議府的制約,現在的大統制更是為所欲為,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了,在枕上,鄭司楚想着。還在學校時,課本上說共和國遠勝前朝,就在于帝國專制,而共和國卻是萬民當家做主。只是看起來,當家做主的仍是一個人,只不過從帝國的帝君換成了共和國的大統制,其他還真沒什麽不同了。這樣的共和國,還算是共和國嗎?表面上看來共和國一如往常,沒什麽不同。土地全歸國有,誰也不可多占,以前擁有良田萬頃的,現在同樣要向國家交租納稅,以耕自己的一方田土。但現在的大統制想到什麽,就是什麽,鄭司楚實在想不通,這樣子和帝國到底有什麽本質不同。
他越想越是心煩,只覺昔年在學校所學,盡數都是欺騙。迷茫中,隐隐聽得父親在隔壁道:“錯了,錯了。”聲音雖低,卻是痛心疾首。
知道了這個消息後,第二天出發時鄭昭的面色就甚是難看。鄭夫人還只道他生病了,但看看又沒什麽。鄭昭對妻子笑笑說不要緊,鄭司楚卻知道父親的心裏實是如驚濤駭浪一般。議府的設立,還是當初大統制提出、鄭昭補充的,也是被稱為共和國與帝國最本質的不同。正因為有議府,一些顯然對民衆不利的動議被否決了。雖然不能說通過的全都對民衆有利,但百姓眼裏,議府确實是為自己說話的。只是現在議府也不存在了,那麽議政的還會是什麽人?只剩下大統制一人有議政之權了?鄭昭越想越覺迷惘,他實在不明白當初意氣風發、向自己描繪這一片人間樂土前景的南武,最終為什麽會背棄了自己的初衷。迷惘中,仿佛自少年時代以來的理想、青年時代以來的信念,都被碾得粉碎,随風而去了。
離開了求全鎮,再一路南行,天氣已越來越熱。鄭家是三月頭上離開霧雲城,一路南行,現在已近五月,本來天也該熱了,而進入廣陽後,越發炎熱,五月的天氣竟同炎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