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2)
這麽熱的天幹糧已不好攜帶,好在廣陽省向來繁華,一路上總能趕到集鎮,随時補充。五羊城在廣陽省最南的沿海,就算走得再慢,再有個四五天也就能到了。離故土越近,鄭夫人的心情就越好,鄭昭的臉上也偶有笑意了。他離鄉已久,現在回來,故土反倒已似異鄉,但又似曾相識,更增一番親切。鄭司楚小時候是在五羊城長大的,離開家卻也有十幾年了。兒時印象都已模糊,但依稀記得當初在五羊城的玩伴。
那時,他們一些孩子常在一處玩,最接近的有兩個,一個是小芷,另一個是阿順。小芷是女孩子,終究不能跟他們瘋玩,阿順卻和鄭司楚兩人淘氣無邊,摸魚撈蝦,上房揭瓦,當真無所不為。十幾年不見,卻不知他們怎麽樣了。他想到此時,扭過頭,拉開車廂前窗道:“媽,你還記得阿順和小芷嗎?”
鄭夫人一怔道:“哪個阿順?”
“就是小時候常和我一塊兒玩的,還上我家來過。”
這麽多年前的事了,鄭夫人早就忘了個一幹二淨。她想了想道:“我是忘了,真想不起來。”
鄭司楚正有點沮喪,卻聽鄭夫人忽道:“對了,你說的小芷是芷馨吧?我上次去霧雲城前她還來過,還說起了你呢。”
聽母親還記得小芷,鄭司楚不由高興起來,道:“她叫芷馨嗎?現在在做什麽?”
“好像在一個學校當老師吧,教人唱歌的。”
鄭司楚的心頭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小芷也當了老師?他想到的卻是蕭舜華。在紀念堂最後見到蕭舜華那一次,她卻是和她的心上人韓慕瑜在一起。韓慕瑜是她同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和蕭舜華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知道蕭舜華已有心上人,鄭司楚便覺得有點傷心,但傷心過後也就忘了。他還是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子,卻沒有一個好結果,後來就是與父母兩人逃亡,現在聽到小芷的事,他都有點害怕又會和蕭舜華一樣的結果。但轉念一想,又有點失笑,心想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小芷僅僅是十幾年前的玩伴,自己是七歲去霧雲城的,今年二十三,算來分開都已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前的事,能記得個影子就不錯了,自己居然還會想到與蕭舜華一般去,也不知現在小芷成了什麽模樣,說不定,又矮又胖了。
想到這兒,他按着記憶中的影子想象着現在的小芷。那時的小芷還真是又矮又胖,鄭司楚與阿順兩個要去淘氣,她雖然想跟了去,卻又不敢,只在一邊看着。想來想去,想象中的小芷仍然只是個大號的五六歲小女孩而已,頂多長高了點,長胖了一點。
廣陽省地氣和暖,五月間草木豐茂。雖然當初也遭過烽火,但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到處綠草茵茵,花木森森,滿目皆是生機,田野裏也屢見農人在耕作。鄭司楚雖是五羊城生人,但離開廣陽省已久,見這兒雖然離五羊城尚遠,霧雲城周圍的田地卻要比這兒都荒涼許多,心道:五羊城倒是個好地方,怪不得當初能割據這麽多年。
在帝國時期,五羊城是何氏自治,只向帝國稱臣納貢。那時鄭司楚想不通帝國為什麽允許他們這麽幹,現在看到了才明白,一是五羊城離霧雲城太遠,二來這兒盛産糧米,自給有餘,想從霧雲城派兵征讨這兒,難度極大,三上将遠征西原,正是因為辎重糧草被薛庭軒毀去,難以為繼,只得退兵。“糧草為軍中命脈”,實是不磨的真理。缺乏糧草,以遠征軍的絕對優勢,亦奈何不了兵力不到十分之一的五德營了。
他正想着,宣鳴雷打馬趕了上來,高聲道:“司楚兄。”
剛離開東平城時,宣鳴雷亦甚是不安,每當稱呼鄭司楚時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隔牆有耳,到了這兒才算放心。鄭司楚勒住馬道:“宣兄,怎麽?”
“你覺得,這般直接進五羊城,會不會有什麽麻煩?”
雖然鄭昭已與大統制反目,但畢竟鄭昭做過國務卿,大統制尚未公開通緝他,只是大統制的特使定然也已到過五羊城,要廣陽太守捉拿鄭昭。宣鳴雷見鄭氏一家進了廣陽省就大模大樣地在路上走了,全無防備,不免有些擔心。他這話已被車裏的鄭昭聽得,鄭昭推開車窗,笑道:“宣将軍放心,到了這兒便可無憂。”
鄭昭一直都是憂心忡忡,特別是聽到大統制解散議府後,他一夜都未能入睡,現在才有了點笑意。宣鳴雷怔了怔道:“鄭公,大統制政令不能及于廣陽嗎?”
“本來當然可以,但現在,廣陽已非大統制地盤了。”
這話一出,宣鳴雷吃了一驚,鄭司楚倒不是太吃驚。先前父親要自己獨自逃生時說過,逃到五羊城後去尋太守申士圖,申士圖會保護自己的。廣陽太守申士圖當初和鄭昭矛盾很大,曾幾次公開在大統制面前與鄭昭争吵,他向來認為此人定會對自己不利,誰知聽父親的意思,申士圖顯然也是他早就安排下的後路。鄭司楚雖然和父親共同生活了二十來年,卻從未想到過父親的思慮竟會如此深遠。看來,申士圖與父親的矛盾全是做給大統制看的,而父親甚至還在國務卿位上就安排下這着閑棋,難怪大統制也要上當,現在的五羊城只怕已經實質上獨立了。只是這樣一來,會不會引起南北兩方的內戰?
宣鳴雷顯然也在擔心此事。他頓了頓道:“鄭公,如果五羊城公然反對大統制,會不會……”
鄭昭不等他說完便道:“宣将軍,這不正是你心中所願嗎?”
宣鳴雷有點尴尬,鄭司楚心中卻是一凜。父親這話是什麽意思?宣鳴雷盼着共和國內亂?鄭司楚雖然越來越覺得大統制治國有不當之處,但從來沒這樣想過。他看向宣鳴雷,沉聲道:“宣兄,你難道一直在希望國中大亂?”
宣鳴雷越發尴尬,鄭昭在車上亦覺得失言,忙道:“宣将軍也是對南武的倒行逆施不滿而已。”
大統制真的倒行逆施?雖然父親這麽說,但鄭司楚還是難以認同。大統制對自己一家當真可算得上倒行逆施,但從國事上來看,現在的共和國天下承平,百姓也有了喘息之機。就算當初國務卿府的司阍老吳,滿嘴“老爺少爺”改不了口,可說起今昔之比,老吳也說現在好太多了。鄭司楚是經歷過戰事的人,盡管那都是些局部戰争,但大兵過處,當地百姓無不膽戰心驚。如果天下大亂,這十幾年來安寧又将化為烏有,對百姓來說實是最為不幸的事了。不過父親也幫宣鳴雷說話了,鄭司楚便不再開口,宣鳴雷如釋重負,微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司楚兄,你說可是?”
鄭司楚搖了搖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兩句話來源已久,但共和國是以民為本,以人為尚,一切權力歸于民衆,所以後一句一般改成了“是天下人之天下”。宣鳴雷笑道:“天下人之天下,若無一人出頭,那也就成了句空話了。司楚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終需有一人當之方可。”
鄭司楚嘆了口氣。宣鳴雷說的也并沒有錯,大統制看來也确實已不再适合治天下這角色了。但大統制是肯定不願拱手讓權的,他将議府解散便可見其心,這樣看來,內戰已在所難免。鄭司楚心中越來越茫然,只覺得這天下之事,實在是想想容易,做起來卻艱難無比。共和國的國策說得似乎面面俱到,無一不是至理名言,但要不折不扣地實行,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道:“誰都想當這天下一人,結果什麽都成了空話了。”
宣鳴雷也有點默然。兩人沉默了半晌,宣鳴雷忽然将鞭梢一指,道:“司楚兄,那是什麽樹?”
前面是一片樹林,種得整整齊齊,長滿了綠色如豆的小果。鄭司楚道:“那個啊,是荔枝林。”
宣鳴雷道:“荔枝?就是那種黑黑的,一個黑色核的幹果?”
荔枝摘下枝頭後,很快就會變質,因此運到北邊往往只是些荔枝幹了。宣鳴雷以前大概只見過荔枝幹,在他心中荔枝準就是那些黑黑的幹果。鄭司楚笑道:“那個是曬幹後的荔枝。新鮮荔枝可不是那個樣。其實閩榕也有不少荔枝樹,只不過現在尚未到挂果之時,宣兄大概沒注意。”
宣鳴雷也笑了,嘆道:“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廣陽這一類水果很多吧?”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是啊,很多,所以廣陽一省,向來富庶。”
宣鳴雷道:“廣陽富庶,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地處南疆,兵災不多。之江也是富庶之省,但看起來卻不及廣陽省了。”
之江和廣陽,是最為富庶的兩個省份。但之江是南北交接之處,多次遭受兵災,每當南北交兵,之江更是南北兩方的拉鋸相争之處,廣陽遭兵卻要少得多,因此廣陽要安定得多。鄭司楚道:“正是。所以天下人所願,便是再無刀兵,人人都能安居樂業。”
宣鳴雷聽鄭司楚說來說去,總是不離這幾句,忖道:你這小子槍馬娴熟,是我所見之人中有數的好手,偏生如此不願動刀動槍,真不知是像誰,跟你老爹還真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他和鄭昭說過的話并不甚多,但覺鄭昭雖然比自己年長得多,卻遠比鄭司楚更圓通投機,鄭司楚這人倒是板板六十四,一條道跑到黑,明明被大統制追殺到九死一生,想的卻仍是天下太平。他哼了一聲道:“只是,總有人不會這麽想。”
鄭司楚垂下頭,不再說話了。雖然他覺得宣鳴雷這樣一心盼着刀兵四起不對,但宣鳴雷的話卻也沒有錯。大統制是不肯息事寧人的,對于遠在西原的五德營,大統制亦不惜發重兵屢次侵攻,若五羊城真的不認同大統制,大統制肯定也要發兵讨伐。照自己的說法,難道為了天下再無刀兵,只能束手就擒嗎?他道:“是。所以兵者不祥,但不得已時,亦只能動刀兵了。”
宣鳴雷聽他的口氣已有點服軟,倒也有點意外,追問道:“那司楚兄覺得現在是不是已到了不得已之時?”
鄭司楚又沉默了片刻,長嘆道:“只怕是了。”
刀兵就在眼前了,不知和五羊城共進退的能有幾個省?廣陽附近,除了閩榕,再往北便是東平。但東平是蔣鼎新和鄧滄瀾這一一武主事,蔣鼎新是大統制親信,鄧滄瀾更是大統制的妹夫,所以東平省肯定會站在大統制一方。如果算算雙方勢力,實屬對比懸殊,這一仗只怕兇多吉少。
鄭司楚越想越覺得前途難料。好容易逃到了五羊城,恐怕仍然不能高枕無憂。單說廣陽一省,太守申士圖固然是父親的同路人,但現在主廣陽軍事的餘成功卻仍有點面目模糊。共和國有五大軍區,五大軍區首腦每隔幾年便要互換。廣陽軍區是其中相對最不重要的一個,原先是上将軍魏仁圖主持。魏仁圖與申士圖被稱為“二圖”,倒也合作無間。後來魏仁圖年事已高,加上在戰争中失去了一條手臂,前些年卸甲回鄉,接任的是下将軍餘成功。餘成功是魏仁圖部将,據說也是個相當有能力的戰将,但其餘四大軍區的首腦鄧滄瀾、畢炜、方若水、胡繼棠不是元帥便是上将軍,餘成功卻只是個下将軍,這樣廣陽軍區的地位便越發顯得不重要了。這個人假如不願與申士圖共進退,仍要一心跟随大統制,那麽五羊城本身的安定就成了個問題,一旦起了戰事,廣陽的勝機就更加渺茫。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有點遠,父親既然如此有信心,想來這餘成功不至于要鐵了心跟大統制走。
他正想着,走在最前的阿國忽然扭頭道:“宣将軍,鄭先生,前面有人來了!”
他們這隊不到十人,走在路上并不顯眼,廣陽省又是個很富庶的省份,路上人來人往,不少車隊比他們人數更多,一直沒人注意到他們。一聽阿國的聲音,宣鳴雷精神一振,打馬上前道:“是什麽人?”
“這些人手上拿着武器!”
來的這些人拿着武器,當真不能大意了。鄭昭在車上也道:“大家小心點,先不要慌。”
前面的人越來越近了,離得幾十步外,才發現原來只不過五六個人。宣鳴雷眼睛倒也尖,松了口氣道:“還有女人,應該是出來打獵的。”
這兒離五羊城已不太遠了,不過到底是郊外,雖然田地不少,但荒山野嶺一樣有不少。只是這地方也不會有什麽大型獵物,這些人出來打獵,能打的無非是些野豬野兔之類。對宣鳴雷來說,這等春游也似的狩獵實在提不起他的興致。正說着,前面那群人突然向前跑了起來,宣鳴雷呆了呆,喃喃道:“這些人在幹什麽?”
鄭司楚見那些人馬前有個灰點正極快地跑來,說道:“是只野兔。”
這野兔被這些人的馬驚起,正在飛跑,見前面又有人,轉而要向田邊跑去。宣鳴雷不覺技癢,嘆道:“可惜沒帶弓箭……”他話未說完,啪一聲響,一支細細的小箭如疾電般射來,正中那野兔的身上。野兔中了一箭,直躍起來,在空中翻了個身,摔倒在地不住抽搐。宣鳴雷吃了一驚,贊道:“好箭法!”
其實這一箭也不算如何了不起,但兔子跑得這麽快,那人居然一箭中的,當真可圈可點。這一箭射中野兔,跑在最前的那人尖聲叫道:“我中了!哈哈!我中了!”聲音又尖又脆,竟是個女子的聲音。跟在她身後的幾人也都笑了起來,有個人道:“哈哈,還真難得啊,這回是不是瞄準了那些人射的?”
這話已是打趣,那女子也有點不悅,啐道:“什麽呀,我才不會對準人射的。”話雖這般說,但這女子心中實也有點後怕。她的箭術并不如何高明,方才這一箭實是運氣,她見這野兔要跑到邊上田裏,情急之下發出一箭,沒想到一箭便中,又是開心又是慶幸。她打馬過來,高聲道:“諸位,真對不住,沒吓着你們吧?”
宣鳴雷見這女子穿着一身緊身獵裝,身材纖細,面目姣好,心下大生好感,笑道:“原來是位小姐啊。小姐百步穿楊,真是女中豪傑,我等佩服還來不及,哪敢害怕。”
宣鳴雷的話有點調笑之意了,這女子一怔,心道:這人臉皮還真厚。她此時才看清面前這一車數騎,馬上騎者盡是些精壯漢子,也不像行商,便道:“幾位要去五羊城嗎?”
她話剛出口,車窗突然打開了,鄭夫人探出頭來道:“芷馨!你又出來打獵了?”
這女子一怔,馬上打馬上前,叫道:“段阿姨!你回來了啊!”宣鳴雷說了句打趣話,她臉上繃得緊緊的,現在面帶笑容,卻如春花乍放。她到了車邊,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卻見鄭夫人臂上打着繃帶,皺眉道:“段阿姨,你怎麽受傷了?”
鄭夫人笑道:“不礙事。芷馨,你爹呢?”
“爹在城裏,好幾次說起你們呢。”她見鄭夫人要下車來,忙道,“段阿姨,你有傷,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