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1)

鄭司楚見母親和這女子說得如此熟絡,不由一怔。她便是小芷?鄭司楚記憶中的小芷仍是個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那時自己和阿順爬樹摘荔枝,小芷在樹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幾顆最紅的給她,若是不給還要哭鼻子,沒想到這十來年不見,她竟長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的一個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蕭舜華遜色!鄭司楚搖了搖頭。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會想起蕭舜華來。蕭舜華有韓慕瑜,自己在她心裏只能注定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但在他心目中,蕭舜華實是一個最美好的夢。

這時鄭夫人指着鄭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還說起你呢,這回你好找他算賬了。”

芷馨擡起頭看了看鄭司楚,似要說句什麽,但不知為什麽臉上一紅。也許,在她心目中,鄭司楚也仍是那個整天帶着自己淘氣的小男孩模樣,怎麽也想不到他會變成如今這樣子吧。鄭司楚見母親說到自己,忙跳下馬,走過去微笑道:“小芷,原來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鄭……司楚,十多年沒見了。”

蕭舜華多半不會騎馬射野兔,但蕭舜華比她卻要大方多了。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是我。小芷,你現在也在做老師了?”

芷馨的臉越發紅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樂。你現在好嗎?”

這也實是在沒話找話。鄭司楚不知該如何回答,鄭昭在一邊插話道:“回去再說吧。芷馨,你爹在家吧?”

芷馨睜大了眼,鄭夫人忙低聲道:“他便是鄭伯伯。芷馨,你爹還好吧?”

芷馨向鄭昭行了一禮道:“鄭伯伯,我爹一直在等您呢。”她在鄭司楚面前有點忸怩,但在鄭昭面前卻顯得落落大方。鄭昭看了看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好孩子,你帶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們交待一聲。”說着走到那幾個同伴跟前說:“真對不住,你們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鄭司楚有點莫名其妙,低聲道:“母親,小芷的爹做什麽的?”

鄭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你申士圖叔叔啊。”

鄭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父親和他表面上要裝成反目,我自然不能與他女兒太熟絡了,怪不得父親那麽早就要把我帶去霧雲城。不知為什麽,這念頭使他心底隐隐有點不快。

這時申芷馨又過來了,牽過馬道:“鄭叔叔,段阿姨,你們跟我來吧。好在今天我碰到你們,省了不少事。”

鄭夫人見她牽馬的姿勢很是熟練,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沒見,你現在騎馬倒是很熟練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阿姨你走了後,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騎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鄭夫人之妹段紫蓼。鄭夫人與段紫蓼是孿生姐妹,兩人相貌相同,性情卻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國女軍将領,自幼便習練槍馬,騎術甚精。

申芷馨跳上馬,緊随着大車前行,一路上和鄭夫人說着閑話。她躍馬放箭時頗有英氣,但到了鄭夫人跟前卻又露出嬌憨之态。鄭夫人和鄭昭一直分居,獨自待在五羊城,兒子沒在身邊,對申芷馨便特別疼愛;申芷馨對這個阿姨亦極是親近,雖然沒有正式過繼之類的儀式,卻等如鄭夫人的義女。鄭夫人為了照顧丈夫,去了霧雲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便是這個幹女兒。兩人說得火熱,同樣一邊騎馬跟随的鄭司楚被冷落在了一邊,不覺有點沒趣。好在這兒離五羊城已不甚遠,走了一程,前面現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鄭伯伯,馬上就到了,我先過去關照一聲。”

鄭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他生在五羊城,見到故土,別是一番滋味。聽申芷馨這般說,他低聲道:“現在城中也接到大統制的密令了?”

申芷馨頓了頓,也低低道:“是。不過鄭伯伯請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鄭昭微微一笑。當初和申士圖假裝反目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實是一招閑棋。那個時候他并沒有想過與大統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圖作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會讓大統制有點不安。畢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軍的發源地,加上繁華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國政事的國務卿,一個如此親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廣陽太守的高位,大統制可能會認為自己在結黨營私。當初只是為了避嫌,沒想到事隔多年,這一手卻收到了奇效。他頓了頓,點頭道:“好吧,讓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邊上的鄭司楚,臉上又是一紅,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鄭司楚兩人一走,鄭夫人小聲道:“阿昭,你也挺喜歡芷馨吧?”

鄭昭怔了怔,說道:“什麽?”

鄭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紀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芷馨比他小兩歲,倒還真的挺合适。”

鄭昭這才明白妻子說的是這個事。他含含糊糊地說:“是啊是啊。”心中卻有點忐忑不安:人畢竟要變的。左暮橋剛見到自己時,何嘗不是全心全心要幫助自己一家逃生。但左暮橋發現大統制的布局竟然如此嚴密,根本沒可能逃脫的時候,便起心要告發自己。幸好自己多長了一個心眼,左暮橋不知道自己身懷秘術,才沒得逞。自己和申士圖雖然是總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沒見了,此人若是覺得不能與大統制相抗,要犧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現在,便是決定性的一刻。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來,那就說明申士圖并無二心,否則,就只能用最後一手了……

他在車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馬而行的鄭司楚卻在不時地偷偷打量申芷馨。申芷馨的側影極是秀麗動人,騎在馬上更有幾分英氣。申芷馨也發覺鄭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轉過頭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鄭司楚沒想到她突然問起自己的年紀來,嗯了一聲,道:“你比我小兩歲是吧?”

申芷馨道:“是啊。”她頓了頓,又道:“跟你們一塊兒來的那些人是誰啊?”

鄭司楚道:“那些人都是東平城螺舟隊的水軍,為首的叫宣鳴雷,是潛虬號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軍?他為什麽要幫你們?”

鄭司楚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不過,父親很相信他,這一路也多虧他我們才逃出生天。”

雖然對宣鳴雷有點不滿,但鄭司楚仍是感激宣鳴雷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也不想多說關于宣鳴雷的事,便道:“對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樂。不但要教唱歌,還有琴筝笛鼓琵琶這些,都要教。”

鄭司楚聽她說到笛子,笑道:“對了,我也學過一點。”

申芷馨眼眸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長什麽?”

鄭司楚臉一紅,道:“學過點吹笛。只是,談不上擅長。”

申芷馨一聽他會吹笛,更是興奮,問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對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後你教教我吧。”

鄭司楚臉皮再厚,也沒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學呢,談不上什麽派,我是跟……”他心想雖然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稱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實不願,何況後來還是蔣夫人教得更多,便說:“是跟霧雲城的蔣夫人學過幾天。”

“蔣夫人?我倒沒聽說過。”

鄭司楚忙道:“蔣夫人年輕時是個歌姬,藝名叫花月春,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一說“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馬,驚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

鄭司楚被她一驚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馬道:“是啊。怎麽了?”

“花月春,那是當初的天下八絕之一!沒想到她還在世,居然還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絕”這個詞鄭司楚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詫道:“蔣夫人當初這般有名?”

“是啊。天下八絕,畫絕尉遲大缽,詩絕闵維丘,歌絕便是花月春。當初闵維丘曾經在五羊城住過一段時間,還寫了好幾首懷念京中人物的詩,其中一首便是懷花月春的。”

闵維丘和尉遲大缽的名字鄭司楚也聽說過。闵維丘久無音訊,多半已經去世,但尉遲大缽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是響亮,號稱天下第一畫手,他沒想到蔣夫人當初竟是與這些人齊名,難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請了蔣夫人前來,那琴師王錫一聽蔣夫人之名,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但申芷馨說要自己教,鄭司楚終究臉皮沒厚到這等程度,幹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學乍練。對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會彈琵琶?”

鄭司楚點了點頭,“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聲,卻沒再多說什麽,只怕聽說宣鳴雷這個油嘴滑舌的漢子竟是個琵琶高手讓她大感意外。此時兩人已到了城門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說一聲。”

鄭司楚道:“好吧,我在這兒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還沒有回過味來,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親讓自己跟來是為了察看一下有無異樣。看着申芷馨打馬向城門走去,一個守門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說了兩句,那人怔了怔,馬上點頭。這時申芷馨轉回來道:“行了,王門長讓我們進城便是。”

看來并沒有意外發生,申士圖并無二心。鄭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謝小芷。”

申芷馨臉又是微微一紅,低聲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鄭司楚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個字來評價自己。他有點尴尬地說:“我是真的要多謝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謝什麽,你們終于回來了,我和爹爹都很開心呢。”

鄭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親為什麽回來嗎?”

申芷馨點了點頭:“當然知道。”她說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馬上要變了。”

她說的,當然不是天氣。鄭司楚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在他心裏,申芷馨總是記憶中那個跟着自己亂跑的小女孩,但顯然她已經不是了。也許,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他道:“你覺得會怎麽變?”

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陰晴不定,但總會有日出的時候的。”

現在的天還當真陰沉下來了,一場暴雨就在眼前。申芷馨又向鄭司楚一笑,說道:“就算有狂風驟雨,但一樣可以走下去的。司楚哥哥,你說是不是?”

回到車邊,申芷馨向鄭昭說了兩句,鄭昭見鄭司楚也安然回來,這才放下心。一行人進了城,那王門長已親自帶了人來領路。五羊城四門進出之人極多,他們進城時正有一個商隊在受檢,也沒人注意這七八個人,無非是見這些人個個有馬,心想這些人倒是殷實。王門長領着他們到了一個僻靜地方,這才到車前道:“鄭先生,先委屈您在這兒安歇。”

鄭家在五羊城也有一處宅院,但去那兒顯然太顯眼了,現在這地方很僻靜,裏面倒也不小。将大車趕進了院子,鄭昭扶着妻子走出大車,申芷馨已搶着道:“王門長,大夫什麽時候來?”

王門長行了一禮道:“申小姐,您交待過後我馬上就讓人去請了,齊大夫即刻便到。”

申芷馨點了點頭道:“那我爹呢?”

“也已派人去通知了,太守馬上就會過來。”

他話音剛落,門上便響起了幾聲敲叩。王門長趕緊過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正是廣陽太守申士圖。申士圖臉上倒是無喜無嗔,沉聲道:“王門長,你回去看着點,有什麽異樣就馬上讓人來通知。”

王門長答應一聲,掩上門出去了。雖然女兒也在這兒,但申士圖搶到鄭昭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道:“鄭兄,辛苦你了。”

鄭昭的眼裏閃爍了兩下,微笑道:“申兄,你也辛苦了。”說完,腳卻是一軟,險些摔倒。

申士圖并無二心!直到現在,鄭昭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他一直提心吊膽,現在終于放心,反倒覺得疲憊不堪。申士圖扶住他道:“快去歇息,齊大夫馬上就來了。”扭頭對身後一個随從道:“快去生火,給鄭大人一家洗塵。”

申士圖想得倒是周到,身邊連廚師也帶來了。那幾個随從答應一聲,洗鍋的洗鍋,生火的生火。這套宅院是申士圖早就備下的,雖然一直空着,但總有人來打掃,因此十分幹淨,被褥什麽的也都時常晾曬,鄭昭和鄭夫人兩人都被帶到房內歇息。那齊大夫也跟着申士圖後腿趕到,馬上來給鄭昭夫婦檢查。鄭夫人是皮肉傷,因為路途勞累,傷口愈合得不好,但并無大礙,鄭昭就更不礙事了。這齊大夫倒是殷勤,連鄭司楚宣鳴雷諸人也都檢查了一遍,說這些人更沒有事。

待齊大夫查完、開了方子告辭後,申士圖讓人去抓藥,将鄭司楚叫進客廳來閑聊。雖然鄭司楚這十幾年來從未和申士圖說過話,但申士圖對他卻甚是了解,鄭司楚哪年參軍,哪年參加了什麽戰事都說得上來。鄭司楚将先前經過的戰事說了些,一旁作陪的宣鳴雷和申芷馨都聽得大為咋舌。在宣鳴雷心目中,鄭司楚雖然槍馬娴熟,膽大心細,終究還是個國務卿的大少爺,沒想到他居然出生入死地參加過多次戰事,反是自己還從未正式上過陣。申芷馨更是聽得瞠目結舌,想不到這個自幼的玩伴竟然在死人堆裏爬過兩三回了。等鄭司楚說得告一段落,喝了口水,邊上一個侍從過來輕聲道:“申太守,鄭先生醒了。”

申士圖站了起來道:“司楚,你先在這兒歇息,我去看看你父親。”

待申士圖一進內室,申芷馨便嘆道:“司楚哥哥,原來你打過這麽多次仗了!”

其實鄭司楚只打過兩次仗,但近些年來一共也只有三次戰事,只有最後一次的三上将遠征鄭司楚因為被開革出伍,沒能參加,另兩次全都親身參與。他苦笑道:“也不算多,只是兩次仗而已。不過還能留得性命回來,也算運氣不錯的。”

他們在外面閑聊,申士圖已進了內室。鄭昭躺了一陣,精神已經好了許多,見申士圖進來,忙從床上下來道:“士圖兄。”

申士圖攔住他道:“鄭兄,你旅途勞頓,先別起來。”

鄭昭實是有滿肚子話要問,他道:“士圖兄,我在路上聽得,說大統制已将議府解散,此事可是真的?”

申士圖點了點頭道:“是。你想必還不知道詳細吧?”

這一路上鄭昭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追兵,也根本不敢多去打探消息,他還是在求全鎮上聽鄭司楚與宣鳴雷回來才聽說了這消息。他道:“起因為何?”

申士圖嘆了口氣道:“五羊城遠離京都,大統制發來的羽書公只是說議府有少數議員密謀不軌,結果被一舉粉碎。但我在京都的耳目則報告說,那是代理國務卿顧清随集合了三分之二的議府成員向大統制上書,彈劾他妄向西原用兵,導致大兵敗北,認為此戰之敗大統制當負全責,必須引咎辭職,由議府組合臨時政府。”

議府成員盡是共和國各司高官以及一些民間德高望重之人,總數一般在六十人上下。以往一有動議,都是由議府發起會議讨論,通過後交由大統制審批執行。雖然規定議府有彈劾任何人之權,大統制當然也在其內,但大統制在共和國的威望有如日月,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顧清随是吏部司司長,鄭昭昏迷後,顧清随便代理國務卿一職,也可以說目前顧清随實質上是共和國的第二號人物。這一次顧清随竟能說動三分之二的議府成員向大統制提出不信任案,在大統制看來的确已等如謀反,但另一方面顧清随此舉并沒有違反律法,不能說成是密謀不軌。只是大統制還是以這個罪名告之天下,顯然在大統制眼裏,他的權威已不容任何人挑戰。鄭昭在求全鎮聽得這個消息後便震驚得一夜未睡,因為大統制這麽做,完全就背離了“共和”的本質。雖然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也是鄭昭的信條,但手段只是為了達成目的,現在連目的都已不存在,他越想越覺得茫然。本來還寄希望于這只是那些唱小曲的藝人以訛傳訛,但現在從申士圖口中聽到,他終于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申士圖見鄭昭的臉色忽陰忽晴,心中也有點忐忑不安,小聲道:“鄭兄,接下來你還有什麽打算?”

鄭昭苦笑道:“旗都已倒了,我還能有什麽想法。隐姓埋名,在士圖兄你治下做個良民罷了。”

他說得平靜,但申士圖卻如當頭一個炸雷,驚道:“什麽?鄭兄,你當初跟我說過,共和乃是你畢生所願,你願為此肝腦塗地,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辭,難道真的心灰意冷了?”

鄭昭嘆道:“南武已是天上之日,還有什麽能阻擋得了他?”

申士圖搖了搖頭道:“南武不是太陽,共和的大旗也沒有倒。你忘了,當初蒼月公揭共和之幟,多少英烈前仆後繼,屢敗屢戰,方才能有今日。那時你說過,在帝制之下,帝君昏庸,天下百姓只能任其塗炭,但共和制卻不同,元首無道,仍可糾而正之。共和國已經有二十二年了,以民為本,以人為尚,這兩句話早已深入人心,南武這樣做,實是逆天而行,他想做帝君,民心不會答應的!”

聽到申士圖說到“民心”二字,鄭昭心頭便是一動。曾幾何時,他與丁亨利曾在私下有過一番對談。那時自己說對民心所向,當可用之,但丁亨利有點不以為然,說民心其實相當靠不住。假如民智已開,民心所向确是大勢所趨,但民智不開時,民心卻只能是權謀者的工具而已。當年蒼月公剛揭共和之幟,號稱人人平等,南北百姓卻大多認為蒼月公大逆不道,竟敢說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在一般百姓看來,達官貴人是天上之雲,百姓只是腳下之泥,二者豈有平等之理。所以與其說些人人平等的空話,不如腳踏實地,一步步做來,以開啓民智為第一要務。那時鄭昭卻覺得丁亨利的想法太過冬烘,不過說得也并沒有錯。現在共和國已經進入了二十二個年頭,民智當真已經開了嗎?想到現在南武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實是比當初的帝君有過之而無不及,所謂開啓民智,實是任重而道遠。但申士圖這般說,他也多少恢複了一點信心,低聲道:“士圖兄,五羊城的民心如何?”

申士圖微微一笑道:“鄭兄,五羊城是共和的發祥之地。這些年來,我便是将争取民心排在首要之位。現在城中共和各類學校七十餘所,适齡學童由官方斥資入學,因此現在的年輕人全都秉承共和之念。當大統制解散議府的消息傳來時,我暗中讓人去各處打探過,絕大多數年輕人皆認為大統制此舉不妥。鄭兄,民心可用啊!”

鄭昭皺了皺眉道:“那些年紀較大的呢?”

“這個你也放心。我十多年前便發起一個改良戲曲運動,命人将舊戲舊曲大加整改,主題盡是宣傳共和真谛。那些年長之人雖不識字,但聽戲唱曲卻都是喜歡的,潛移默化之下,除了七老八十的還覺得大統制便是當年的帝君,一般人都覺得人人平等,天經地義,大統制不是不會犯錯的聖人。”

鄭昭吃了一驚,頓了頓,才嘆道:“士圖兄,你才是大智大能之士。唉,這些年我都在霧雲城,也一直不與你聯系,若早知你有這般好的經驗,南武現在也不能一手遮天了。”他想到在霧雲城裏,雖然人人都覺得共和比帝制好,但好的也僅僅在于共和國下沒有那麽多光吃飯不做事的宗室權貴,那些人的心底就然覺得大統制仍是帝君,只不過是個英明無比的明君罷了。

申士圖笑了笑道:“另外城中官員我也一直在注重提拔那些有真正共和信念之人,因此現在各部之中靠得住的人居多。一旦五羊城起事,不會有太大的阻礙。”

聽到這兒,鄭昭又吃了一驚,低聲道:“士圖兄,你要起事?”

申士圖點了點頭,左手握拳在右掌上一敲,沉聲道:“共和國是一輛大車,人人皆是車上的乘客。假如掌車之人走錯了方向,人人都有權站出來糾其偏差。鄭兄,五羊城現在就是這個站出來的人。”

鄭昭道:“士圖兄,這件事非同小可,你準備怎麽做?”

申士圖微笑道:“事不宜遲,現在萬事俱備,我等的便是你的到來。這兩天,我要召開一個各部會議,公開提出此事。鄭兄,以你的威望,這件大事就又多了幾分勝算。”

他越說越是興奮,眼中也已發亮,伸出一手道:“五羊城工、刑、吏、禮、兵五部,我兼吏部,工部的特別司長是你連襟,刑、禮二部也是我們同道中人,唯有兵部的餘成功是魏上将軍舊将,可能稍有點曲折,但他也不是大統制私人,向他曉以大義,餘成功會理解的。五部一致,何愁大事不能成?”

廣陽省因為地位超然,又是最為富庶的一個省份,因此五羊城幾乎是把霧雲城的政制全盤搬了過來,一樣有工、刑、吏、禮、兵五部,只不過比霧雲城的五部司名義上低一個等級。其中工部屬于特別司,地位更是與共和國工部司平級,部長稱特別司長,是鄭司楚的姨父陳虛心。其實這是因為五羊城都是共和軍發展壯大的地方,應該說共和國的政府編制是在五羊城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申士圖兼任吏部,城中大小官員的任命全都可以自專,只需向霧雲城發一個備案即可。正因為如此,申士圖才如此信心十足。鄭昭道:“餘成功這人現在有什麽傾向?”

申士圖道:“他是個武人,向來不太管政事,但他的副手是他外甥,卻是個年輕人,是在五羊城軍校成長起來的,應該認同我們。”

鄭昭哦了一聲道:“是他外甥嗎?”鄭昭向來不喜援用私人,因為這樣有結黨營私之弊。聽得餘成功的副手竟是他的外甥,不覺得對餘成功亦低看了一線。申士圖道:“鄭兄,你別看不起這年輕人,他是現在五羊城少壯派軍官之首。還記得當初的七天将嗎?”

七天将是共和軍的一個稱謂,分前後兩代,第一代七天将還是當年蒼月公麾下的老将,現在早已一個不剩了。第二代七天将便是以丁亨利為首,共和國的三元帥五上将中,有五個便是這第二代七天将。鄭昭道:“現在又有一代了?”

申士圖笑道:“七天将這名號,是共和軍的光榮。雖然早已廢除,但五羊城裏對他們仍是記憶猶新,因此現在又有了第三代七天将。餘成功的外甥便是這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在軍中很得年輕軍官尊崇。”

鄭昭嘆了口氣道:“大江後浪推前浪,現在也确實該又是一代了。士圖兄,你準備哪天召開此會?”

“五月十五,砺鋒節那天,所以我一直急等着你的到來,好在你趕到了。”

五月十五,是當年蒼月公第一次揭起共和大旗的日子,也是“共和軍”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世上的日子,因此共和軍将這一天定為砺鋒節,與七月十七的建國節并列。“五一五,砺鋒揚旗衛國土;七一七,鑄劍為犁四海一。”這兩句兒歌是童校的第一課,便是沒上過課的老人也能倒背如流,正是大統制親自題寫的。申士圖選在這一天召開會議,實是頗有深意。鄭昭想了想,道:“如此甚好,但士圖兄,你事先千萬不要漏出口風,到時,我出場的時機要拿捏準。”

申士圖道:“鄭兄,你準備如何出場?”

鄭昭道:“人多眼雜,這些人也定不會鐵板一塊。事先在後院安排下一批好手,當你說出要舉旗之事,然後我再出來。若有人不服,當機立斷,立刻拿下!”

申士圖微笑道:“鄭兄與我不謀而合,我也正是如此想。只是有點擔心,這些人當場不說,背後恐怕要出花樣。”

鄭昭心中暗笑。自己會讀心術之事,申士圖亦不知曉。憑自己這門秘術,哪個人也別想出花樣,此事實是十拿九穩,反而要擔心的倒是舉旗以後南武的對策。毫無疑問,南武會派遣大兵前來讨伐,而這支軍隊最有可能的正是鄧滄瀾的東平軍區。好在鄧滄瀾長于水軍,而五羊城中亦是水軍實力最強,鄧滄瀾雖是天下名将,倒也不必過于擔心。他道:“好,我們再來商議一下細節問題。”

申士圖與鄭昭在內室商議,外面的鄭司楚、宣鳴雷和申芷馨三人則在閑聊。申芷馨對鄭司楚參加過的幾場戰事很感興趣,問得很詳細,鄭司楚便原原本本地說了。說到五德營之強,申芷馨很是吃驚,問道:“這些前朝餘黨竟然還有如此實力?”

鄭司楚嘆道:“他們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朗月省一敗,才過了沒幾年,到了西原竟然就已全然恢複,比在朗月省時還要更強一些。現在三上将遠征失敗,十年之內,已無力再次遠征了。”

申芷馨驚道:“若再過十年,他們一定會發展得更強大了。若是到時打過來,那該怎麽辦?”

鄭司楚一怔。他根本沒有想過五德營反撲中原之事。在他心目中,實已覺得五德營不算什麽敵人。同文同種,甚至連老師都曾是五德營的一員,五德營的陳忠更是放過了自己兩次,他對這支遠在西原的叛軍越來越有種親近之感。他道:“五德營再強,也同樣不具這個實力。他們真要反撲中原,我想起碼得有百年的時間才夠。只是百年以後,天曉得會如何了。”

宣鳴雷在一邊笑了笑道:“不錯。昨日的朋友,今天可能就成了敵人;而今天的敵人,明天說不定又成朋友。将來的事,誰說得清。對了,申小姐,您是教音樂的,能不能麻煩你借我一面琵琶?”

申芷馨聽鄭司楚說過宣鳴雷是個琵琶高手,倒也不意外,問道:“宣先生是琵琶好手吧?不知是哪一家的家數?”

宣鳴雷道:“琵琶家數,穆曹兩善才,我是曹善才那一派。”

申芷馨笑道:“宣先生原來是北三才手一家。只是五羊城琵琶是穆氏所傳,比北派要稍短一些,不知宣先生用不用得慣。”

穆曹兩家是琵琶世家,代代都出名手,有南穆北曹之說,這一派的掌門便稱“善才”。穆家世居五羊城,因此五羊城的琵琶都是穆氏的家數。因為南邊人身材普遍要矮一些,手也要短,因此穆家的琵琶比北派琵琶要短半寸,音質也要尖一些,別的倒沒什麽不同。宣鳴雷道:“這個沒關系。我在東平城時,穆曹兩派的琵琶都用過。”他生平所好,最愛的是酒,第二便是琵琶。南逃時用慣的琵琶沒帶來,這些日子實是手癢難當,雖然聽鄭司楚說來也有趣,但實在很想彈上一曲。申芷馨道:“宣先生急着要的話,邊上就有家學校,教音樂的是我同學,她那兒定有琵琶,我馬上就去找她借一面。”

宣鳴雷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申小姐什麽時候有空?”他不是個扭捏之人,說要就要,聽申芷馨答應了,就打蛇随棍上,逼了一句。申芷馨見他這麽急法,笑道:“很近的,我騎馬過去,片刻即回。司楚哥哥,你和宣先生在這兒先坐坐,我去一下就來。對了,司楚哥哥,你帶着笛子嗎?”

鄭司楚見宣鳴雷逼着申芷馨去借琵琶,申芷馨卻不以為忤,似乎樂于如此。聽她問起笛子,便道:“我有一支。”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如此甚好,我還正想聽聽司楚哥哥演示一下花月春的手法呢。”

她說着便出門帶馬,走了出去。鄭司楚等她走了,低聲道:“宣兄,你也太不客氣了,哪有逼着人家去借琵琶的道理?”

宣鳴雷抓了抓頭皮,有點不好意思地道:“鄭兄莫要怪我,實在手癢得緊了。一直聽說五羊城是穆善才的老家,不知申小姐認不認得他?”

宣鳴雷當初要滅螺舟上那幾個士兵的口,鄭司楚對他實是已有三分不滿。但見他如此熱衷于音樂,又對他有了幾分改觀,心道:宣兄也是性情中人。他雖然有點不把人的性命當回事,但還不是一意孤行之人。那一回宣鳴雷本要将螺舟炸掉,但鄭司楚一求情,便只是将螺舟沉到了水底,事後螺舟中那幾個士兵破門而出,仍可

同類推薦

戰神狂飙

戰神狂飙

世人敢問,何謂戰神?“便是以肉身霸世,拳爆星空,掌裂蒼穹,一路摧枯拉朽,橫推八荒六合!”“便是懷勇猛之心,掠過繁華,吞下寂寞,無畏無懼無敵,唯己永恒不動!”為二者、為...戰神!這是一個身世神秘的少年,為了心中執念,橫渡諸天寰宇,踏遍九天十地,憑借一雙赤手生撕萬千傳說的故事.......戰神崛起,一路狂飙!

伏天氏

伏天氏

東方神州,有人皇立道統,有聖賢宗門傳道,有諸侯雄踞一方王國,諸強林立,神州動亂千萬載,值此之時,一代天驕葉青帝及東凰大帝橫空出世,東方神州一統!
然,葉青帝忽然暴斃,世間雕像盡皆被毀,于世間除名,淪為禁忌;從此神州唯東凰大帝獨尊!
十五年後,東海青州城,一名為葉伏天的少年,開啓了他的傳奇之路…
小說關鍵詞:伏天氏無彈窗,伏天氏,伏天氏最新章節閱讀

神級仙醫在都市

神級仙醫在都市

仙醫者,生死人,肉白骨。
神級仙醫者,敢改閻王令,逆天能改命。
他是仙醫門第二十五代傳人,他資質逆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又是個大學生,本想低調,但螢火蟲在夜中,豈能無光?
行走都市,一路喧嚣,神級仙醫,我心逍遙。

爽文 掠痕
757.2萬字
英雄無敵大宗師

英雄無敵大宗師

被噩夢折磨幾近要挂的徐直決定遵循夢境提示,他眼前豁然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不僅不吐血,還身強了,體壯了,邁步上樓都不喘息了。更牛的是,夢境世界中某些技能和東西居然可以帶入到現實世界,這下,發啦啦啦。即便是一只弱雞的叢林妖精,那又有什麽要緊呢,徐直笑眯眯的手一劃,給隊友頭頂套上一層綠光……(參考元素英雄無敵4,英雄

唐雪見肖遙

唐雪見肖遙

唐雪見肖遙是唐雪見肖遙的經典玄幻小說類作品,唐雪見肖遙主要講述了:唐雪見肖遙簡介:主角:唐雪見肖遙站在離婚大廳的門口,唐雪見想到了八年前和肖遙領證結婚的日子。
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很冷,但心卻是熱的。
不像此時,四肢冰涼,寒氣入骨。
納蘭小說網提供唐雪見肖遙最新章節,唐雪見肖遙全文免費閱讀,唐雪見肖遙無彈窗廣告清爽在線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