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2)

将螺舟升上水面,也沒有胡亂殺人。他心想宣鳴雷性情直了點,畢竟不是以殺人為樂的狂徒。人與人自是不同,自己一味強求,倒也顯得自己不夠大度了,何況,宣鳴雷到底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這樣一想,他也微笑道:“只是小芷非要我吹笛,只怕我要出大醜了。”

宣鳴雷笑了笑道:“鄭兄還在為我在林家那番話多心?其實那回我只是去敷衍林公,你的奏笛之技,實是得名家傳授,除了火候不夠,別的無懈可擊,多加練習,有朝一日定有大成。”

鄭司楚心道就算能有大成,但蔣夫人對程迪文如此推許,自己想在吹笛上超過程迪文恐怕不可能。一想到程迪文,他不禁有點黯然。程迪文是他自幼相交的好友,又同在軍中多年,實與兄弟無異。但程迪文的父親是大統制的親信,自己的父親卻已與大統制反目,兩人只怕相見無緣了。他從懷裏摸出那支鐵笛,淡淡道:“但願吧。”

宣鳴雷見他拿出了鐵笛,想起那天他吹的一曲《一萼紅》很是生澀,問道:“你吹得最好的是哪支曲子?別讓申小姐笑話了。”他對音律之癡迷實不下于程迪文,隐隐覺得鄭司楚出醜,連帶着自己也似乎要出醜了。

鄭司楚道:“我最熟的還是一首《秋風謠》,只是這曲子有點蕭瑟,似乎……”

宣鳴雷道:“《秋風謠》?這曲子我也很喜歡,來,去院子裏練一下,我幫你看看,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他說幹就幹,擡腿就向院中走去。鄭司楚只得跟了出去,心裏倒也并不是很不願意。宣鳴雷是琵琶高手,當初連程迪文一聽都大加贊許,自己的笛技若是比他差得太遠,在申芷馨面前這個臺可塌不起,心想“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這句話倒也不錯。

院子裏有棵大樹,下面有幾塊平整的石頭,是夏天天熱時在外面乘涼時坐的。現在正是五月中旬,南方的氣候熱得早,現在已經很熱了,宣鳴雷撣了撣石上的灰塵道:“這兒正合适。鄭兄,來來來,讓我好生聽聽你的妙技。”

鄭司楚見他眼含笑意,但眼神裏總有一絲嘲弄之意,心道:你真當我是生手?在霧雲城最後一年裏,他因為沒什麽事,常去請教蔣夫人,自覺水準已相當不錯了。他坐到一塊石上,說道:“那我便獻醜了。”說罷,将鐵笛舉到唇邊,試了幾個音。

這支鐵笛是程迪文送給他的。程迪文家中豪富,這鐵笛亦是不惜工本請高手匠人制作,程迪文親自督工,音準極佳。鄭司楚已有月許不曾練習,剛吹了兩個音時還有點生澀,但吹了一個樂句,只覺手法越來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汨汨而流。

迪文,将來不知我們還有沒有相見之日。

他吹着,心底默默地在想着。他本是篤于友道之人,與程迪文更是親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霧雲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顧危險前來相告,他對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吹着這首《秋風謠》,當初與程迪文兩人在軍中并馬而行,挺槍沖陣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些歲月,雖然并不是太久,卻又仿佛已如隔世。他心下黯然,與這首《秋風謠》卻越發契合,吹到後來,笛聲清如寒冰,聲可遏雲,雖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風乍起,四野蕭瑟之感。

一曲終了,鄭司楚收回笛子,還不曾說話,一邊卻聽得申芷馨嘆道:“司楚哥哥,原來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

鄭司楚吹這一曲時,實已将身心全放在笛孔間,身外萬物皆不留意,聽得申芷馨的聲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回來了。他忙站起來道:“小芷,你回來了?”

申芷馨背着一個長條布包,手上還捧着一個。她将布包遞給宣鳴雷,将背上那布包解了下來道:“真好。以前聽這支《秋風謠》,我總嫌它太悲哀了,但聽你吹來,卻別是一番滋味。司楚哥哥,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

鄭司楚道:“她姓蔣,現在叫蔣夫人。小芷,你也過獎了,我實在還不曾體會到此間三昧。”申芷馨誇贊他,他到底還是高興的,但他對自己的笛技并沒有太多信心,當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覺得申芷馨只怕也只是客氣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這般高明還要謙虛。宣先生,你說是不是?”

宣鳴雷本來急着想彈琵琶,但現在抱着琵琶,人卻似有點呆了。聽申芷馨一說,他才道:“是啊是啊。只是……”他還想指摘幾句,說鄭司楚在運指之時還有點生澀,音階轉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說不出口。鄭司楚方才這一曲,與當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紅》實已判若雲泥,自己雖然不長于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來,定然不會有鄭司楚這一曲一般攝人心魄。他又是驚嘆,又有幾分妒忌,說道:“來來來,我們來合奏一曲吧。”

鄭司楚有點尴尬,笑道:“別的曲子我可不熟……”

申芷馨搶道:“那就再吹這支《秋風謠》吧。宣先生,你會不會?”

宣鳴雷心道:我有什麽曲子不會?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生性不拘小節,當初和小師妹合奏,亦大不客氣地譏彈,幾次把小師妹都惹哭了。但在申芷馨面前,他不知怎麽有種從來未有過的局促,那些大咧咧的話根本說不出口,斯斯地道:“此曲倒也彈過幾次。申小姐你也帶了樂器吧?”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她從背上解下那布包,卻是一面黑漆古筝。彈筝必要坐下,彈琵琶倒可站着,宣鳴雷正待站起來,鄭司楚已站到一邊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頭上,将古筝攤到膝上,調了調音,道:“這支《秋風謠》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話,同時發聲也不好聽。這樣吧,我先彈一段過門,等一下你們看時機加入。”

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為,鄭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麽知道什麽時候加入?宣鳴雷卻也想到了此間,幸災樂禍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層次,方能動聽。申小姐,請了。”

申芷馨笑了笑,馬上又正色在弦上一撥。過門即是前奏,也就是将《秋風謠》的幾個樂句糅合一下。她纖指一落,琤琤琮琮的筝聲便已響起,直如流水翻波,說不出的動聽。鄭司楚一怔,忖道:原來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這等境界!

蔣夫人在音律上實可算天下數一數二,較程迪文只怕還要高明一些,鄭司楚當初去看望她時,蔣夫人興起亦曾為他鼓筝一曲。鄭司楚聽來,只覺蔣夫人指下風生,樂聲說不出的平和秀雅,聽來亦覺得心境大佳。現在聽申芷馨鼓筝,竟然不下于蔣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別力尚不足還是什麽。但看了看宣鳴雷,卻見宣鳴雷眼中如醉如癡,既是贊嘆亦是陶醉,心想:看來我想得沒錯,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絕世好手。若是她能與蔣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該怎麽動聽法。

想到程迪文和蔣夫人,鄭司楚心中又有點郁郁。這時申芷馨的一段過門已到尾聲,弦聲袅袅不絕,正在這時,叮叮數聲,卻是宣鳴雷的琵琶聲響了起來。這時前段尚有餘音,宣鳴雷加入得正是時候,全無突兀之感,筝聲與琵琶聲便如水乳交融,說不出的和諧。鄭司楚聽得亦如在醉裏,但心底又有點慌,心道:糟了,我該什麽時候加入?本來這時候加入是最佳時機,只是自己經驗尚不及宣鳴雷,錯過了此機,現在再吹,等如将這筝聲和琵琶聲打亂了,實屬大煞風景。宣鳴雷搶到了這個良機,聽笛聲并不曾響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鄭兄啊鄭兄,你到底還是個生手。他要在申芷馨面前賣弄,更是打點精神,将本事用出了十成。他在這琵琶上實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實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團錦簇,筝聲和琵琶聲便如兩道溪水,時而彙在一處,時而又分流出去,卻又一絲不亂。

申芷馨本來想的正是這段過門結束後,宣鳴雷和鄭司楚便可加入,誰知響起的只是琵琶聲。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氣,那就再來一段過門吧。倒真看不出宣先生竟是這一等的好手,司楚哥哥沒替他白吹牛。她的指法精熟之極,雖然宣鳴雷的琵琶聲錯綜繁複,但筝聲清澈入骨,絲毫不為所亂。這一段過門很快亦到了尾聲,宣鳴雷此時要賣弄本事,五指舞動如飛,加了好幾個裝飾音,正在得意,突然無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

申芷馨拿來的是一面穆善才式樣的南琵琶,較他用慣的曹氏北琵琶稍短。本來宣鳴雷一法通,萬法通,也不會有錯亂,但偏生要賣弄本事,彈得興起,已忘了這一點,無名指的指位便錯了些微。雖然只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實是不能有半點差錯,在申芷馨這等一流好手聽來,已覺得這一音錯了。本來筝聲與琵琶聲無比和諧,這一音有了點錯,實是說不出的難受。申芷馨本來與宣鳴雷合奏得天衣無縫,這音一錯,便如一匹上好的緞子當中出現了一點瑕疵,實是無比可惜。哪知她的眉頭剛要皺起,笛聲突然響了起來。

鄭司楚也已聽到了這一聲破音。他在音律上雖然遠比不上宣鳴雷和申芷馨,但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覺得自然而然,一聲破音自是特別突兀。他的手比腦子轉得更快,就在這破音将起未起之時,笛子已湊到唇邊,一下吹響。笛聲比筝聲和琵琶聲都要響亮,立時将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将錯就錯,把這匹有了一點瑕疵的緞子補上一點花紋。因為順其自然,不覺其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他一将鐵笛吹響,便心無旁骛,将這支《秋風謠》吹了下去。他對音律只是初通,也沒本事去配合筝聲和琵琶聲。這等自行其事實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鳴雷和申芷馨兩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鄭司楚吹奏,兩人手法一變,轉為配合他的笛聲。一時間,笛聲、筝聲和琵琶聲齊頭并進,有時笛聲孤峰拔起,筝聲和琵琶聲又如比翼雙飛,随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諧。這一曲《秋風謠》奏來,雖是夏日,周圍卻森森似有蕭瑟秋風吹來。

《秋風謠》共有三段。樂句雖然一致,但一段比一段更高。以往奏起這支《秋風謠》,申芷馨只覺曲聲一味凄苦,未免格調不高。但鄭司楚吹得卻是霸氣十足,全然不顧,這《秋風謠》雖然仍是一派蒼涼,其中卻又似有着勃勃生機,偏如秋風起時,萬木蕭疏,雖然肅殺,但地底根須卻極在萌動,只待來年便仍要蒸蒸日上,凄苦悲涼中,帶着一絲掩之不去的倔強。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秋風謠》竟有這等意境,不覺又驚又喜,心道:這便是花月春嫡傳心法嗎?我只以為司楚哥哥是個武人,不通音律,沒想到他竟是此道不世出的天才!先前聽宣鳴雷的琵琶聲,她已覺得嘆為觀止,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宣鳴雷的琵琶聲仍是人間峻嶺,縱然高可插雲,猶有盡處,鄭司楚的笛聲卻仿佛大鵬展翅,越飛越高,竟不知将要到何處方休。她平生專精音律,好手也見過不知凡幾,只是如鄭司楚一般全然不依舊法,只是自由自在地摩雲高飛,卻是聞所未聞。只覺與他合奏此曲,連帶着自己在音律上亦大有進益。

鄭司楚已全然沉浸在音樂聲中。此時《秋風謠》已到了尾聲,本來應該聲音漸輕,慢慢收尾,但他心底卻似有個人在說:不行!不論如何,縱然山崩地裂,永遠都不放棄!有宣鳴雷和申芷馨的伴奏,他的笛聲亦如有神助,先前一曲本覺得是自己超水平發揮,但此時更加純熟。便如一個人翻山之時,本來覺得山頂就在眼前,馬上就要到頭了,可是到了山頂,卻發現前面豁然開朗,又有一片聳入雲天的山峰,別有一番天地。他吹到尾聲時,渾身血液都似要沸騰了,只覺這一腔熱血若不能噴薄而出,勢必将自己的身體都燒得幹枯。他鼓足了胸中之氣,一下吐出。笛聲一下亮起,直如穿雲逐電,越拔越高,似是一個人站在絕高處,見到河山盡在腳下,百感交集,既有對天地的敬畏,又有着萬丈豪氣。

這一聲笛聲響起,便是周圍住家也都聽到了。這兒本來是個學校,教的正是樂師,他們久已聽慣了,但這聲笛實在太過驚人,就算完全不懂音律的亦覺得眼前一亮,心道:世間原來還有這般一個模樣!随着笛聲穿雲而去,頭頂卻是撲簌簌一陣響,那棵大樹上如雨般落下不知多少樹葉。

廣陽地處南疆,從未下過雪,草木亦經冬不凋,夏天這般落葉實屬異常。鄭司楚一曲終了,人猶在曲聲中似不能返,被這陣落葉劈頭蓋腦地落下來,灑了遍身。他吃了一驚,擡頭看去,卻見宣鳴雷和申芷馨兩人都已站了起來,身上亦灑滿落葉,兩人卻渾若不覺。他幹笑了兩聲道:“小芷,真是讓你見笑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說到這兒卻是一陣哽咽,說不下去了。宣鳴雷突然走上前來,撣了撣身上落葉,向鄭司楚行了個大禮道:“鄭兄,天下一人,唯君而已!”

這個評價高得出乎鄭司楚意料之外,他有點手足無措,道:“宣兄,豈敢……”嘴上謙虛,心中仍是如在夢寐。方才這一曲,在筝與琵琶的激發之下,竟能達到如此境界,他自己也根本沒想到,此時最意外的反是自己。

宣鳴雷眼裏閃爍着一絲異樣的光芒,還沒說什麽,申芷馨突然嘆道:“司楚哥哥,縱然你指法還稍有些許生澀,但奏笛之技,你已盡得其中三昧。就算不是真的天下第一……我想,也差不多了。”

連申芷馨也這般說,鄭司楚更是吃驚。這時三個人都不再說話,三人之間出現了一個冷場。宣鳴雷覺得有點不自然,正要開口,頭頂又是撲簌簌一陣樹葉落下,灑得他滿頭都是。他伸手撣了撣,笑道:“古人雲,一曲通神,可奪造化之秘。鄭兄,你這一曲果然能颠倒四季,變夏為秋啊。”

鄭司楚心中亦是一動。現在是萬木争榮的夏天,但他心中感受到的,卻是一絲帶着無邊肅殺的秋意。這一絲秋意隐隐而來,似乎預示着即将到來的巨變。

這個世界,又将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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