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1)
一聽這聲音,鄭司楚不由松了口氣。
這正是申士圖的聲音。
申芷馨在一邊小聲道:“阿爹,是我。司楚哥哥和宣将軍要來見您。”
門呀的一聲開了,穿了一身便裝的申士圖走了出來。一出門便見鄭司楚和宣鳴雷站在門前,他對宣鳴雷不熟,便向鄭司楚笑道:“司楚,有什麽事嗎?”
鄭司楚上前一步,施了一禮道:“伯父,小侄方才聽小芷說,餘将軍曾來拜訪過您,是吧?”
申士圖道:“是啊。進來說話吧。”
進了內室,只見四壁都是書籍,一邊一把小火爐上煮着一壺茶,桌上放了幾盆飯菜,申士圖定然正在小酌吃飯。申士圖道:“芷馨,給司楚和宣将軍泡茶。”
申芷馨答應一聲,轉身去泡茶。鄭司楚哪有心思喝茶,才一落座便站起來道:“伯父,餘将軍帶來的從人,有一個是新來的嗎?”
申士圖道:“是啊。看那人身量不高,不知餘成功怎麽找這般一個從人。”
“伯父,他是怎麽介紹的?”
申士圖一怔道:“一個從人,介紹什麽?只說是新來的便是了。”
鄭司楚皺起了眉。難道是自己多心了?但正如自己向宣鳴雷所說,餘成功若是來向申士圖表忠心,不應該在這種小事上讓人懷疑。他道:“餘将軍說了什麽?”
申士圖心中有點不悅,忖道:若是你爹,我自是要說。你這麽個小輩,也像是審問一樣來問我,做什麽?他心中雖有些不快,但還是道:“餘将軍只是說,五羊城的一切由我做主,他會追随我的。他定然也已聽得了風聲了,生怕我多心,所以來讓我安安心吧。司楚,你放心,他身邊我也有眼線在,一有異動我就會知道的。”
鄭司楚也已聽出了申士圖話中的不悅,不禁有些不安。但話已問了,自是要問到底,就算申士圖不悅也随他。他又問道:“那伯父可知道餘将軍這從人是什麽時候來的?”
申芷馨這時泡了兩杯茶端過來,插嘴道:“應該就是這幾天吧。前幾天餘将軍來,帶的還是阿順,今天阿順反倒沒來。”
一聽到“阿順”兩個字,鄭司楚不由一怔,許久以前的回憶又湧上心頭。他道:“是小時候,常和我們一塊兒玩的阿順嗎?”
申芷馨道:“就是他啊。你忘了嗎?他大名叫年景順,現在是五羊城的七天将之首了。”
小時候鄭司楚和阿順常在一塊兒玩,那時叫的盡是“阿順”,大名是什麽,鄭司楚那時根本沒在意,就算那時知道,現在也早就忘了。他道:“阿順是餘将軍的手下嗎?”
申芷馨道:“嗯。他是餘将軍的外甥,現在是餘将軍的中軍。”
中軍是主将的副手,如果年景順還是餘成功的外甥,那更是餘成功親信中的親信了。本來鄭司楚已覺得自己未免有點多心,聽申芷馨這般說來,他越發不安,小聲道:“伯父,您可有他的消息嗎?他為什麽沒随餘将軍一同前來?”
申士圖此時亦覺得有點異樣了。餘成功來時,說願追随自己,這心腹之患從此消除,他滿心欣慰,根本沒往別處想,現在聽得鄭司楚分析,亦覺得其中只怕另有章。他想了想道:“你等一下。”說着,向一個書架走去,在書架背後拉了一下一根隐蔽得極好的細線。幾乎是同時,後窗外響起了一個低低的聲音:“申太守,屬下飛鐵輪值。”
申士圖沉聲道:“飛鐵,即刻去探查一下陸戰隊中軍年景順的下落。”
那飛鐵答應一聲,馬上又消失了。鄭司楚看得心頭一凜,忖道:原來……原來申太守如此小心,怪不得餘成功來見他,他也沒有太多心。
申士圖防備得如此嚴密,這飛鐵定是他的貼身保镖,就算餘成功當時想要下手,定然也不會成功。申士圖發下令去,轉身向鄭司楚微笑道:“司楚,宣将軍,你們坐下喝口茶吧,馬上就會有消息來的。”
他說得果然沒有錯。才喝了兩口茶,後窗處又響起了飛鐵的聲音:“禀太守,年景順自昨日起,便不見蹤影,目前尚無人知其下落。”
申士圖聽得飛鐵這般說,眉頭一下皺了起來,想了想,沉聲道:“立刻加派人手守護鄭大人!”
鄭司楚心頭又是一凜。他一直擔心餘成功會向申士圖下手,卻不曾想到父親也有可能遇險。父親是申士圖此番舉事的一面大旗,到時将父親擡出來,足以使諸省會有不少人心偏向廣陽省。假如餘成功不能向申士圖下手,但一旦将父親殺了,同樣可以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他待申士圖交待完了,再也坐不住,站起來道:“伯父,那我去看一下家父。”
申士圖臉上已大是凝重,點點頭道:“也好。”他又轉向後窗道,“飛鐵。”
窗外的飛鐵道:“屬下在,請太守吩咐。”
“鄭公子也要前去,你即刻備車,與他一同前去。”
飛鐵答應一聲,申士圖這才道:“司楚,車已備好,你與宣将軍馬上去令尊大人處看看。”
申芷馨見父親和鄭司楚說得越來越鄭重,心想只怕真要出事,在一邊道:“阿爹,我和司楚哥哥……”
她還沒說完,申士圖和鄭司楚、宣鳴雷三人一同道:“不要去!”如果當真出了事,申芷馨去全無用處,反倒礙手礙腳。只是宣将軍進來後一直一言不發,此時突然說話,申士圖倒有點意外。他道:“芷馨,你和我待在一塊兒,司楚一有消息,馬上就會來通知我的。”說完,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兩柄短刀道:“司楚,宣将軍,你們沒有随身武器吧?”
宣鳴雷以前帶着腰刀,但現在這腰刀早已解下了,鄭司楚卻一直帶着如意鈎。他道:“我有,宣将軍只怕沒有吧?”
宣鳴雷道:“是。請申太守借我一件兵器。”
申士圖将一柄短刀遞過來道:“這把天碎牙雖短,但利可吹毛,你先帶着防身吧。”
宣鳴雷接過短刀來,躬身一禮道:“多謝申太守。”
申士圖看了他們一眼,低聲道:“司楚,但願沒事,但一旦情況有變,不要戀戰,飛鐵會安排援兵的。”
鄭司楚見申士圖安排得井井有條,大為心折,忖道:申太守是個文職,原來心思如此缜密,我還當真小看了他。他本來對此番起事多少還有點擔心,但見申士圖應付自如,不由多了幾分信心,沉聲道:“伯父請放心,小侄理會得。”
申芷馨見他兩人要出去,眼裏已急得有淚花閃爍,小聲道:“司楚哥哥,宣将軍,你們小心啊。”
鄭司楚回頭笑了笑道:“小芷,放心吧,你就待在伯父身邊,我們不會有事。”
他們一出丹荔廳,便見外面有一輛馬車備好,車邊站了一個短打扮的漢子。這漢子身材不高,但一臉精明,手腳亦極是有力,一見鄭司楚和宣鳴雷,他上前躬身一禮道:“鄭公子,宣将軍,在下飛鐵,請兩位上車。”
鄭司楚還了一禮道:“多謝。”飛鐵看上去就不是個尋常之輩,申士圖的保镖自不會只有他一人,在這兒應該沒事,現在要擔心的還是父母。他心急火燎,和宣鳴雷上了車,飛鐵也躍上了馬車,一輛馬車疾馳出了太守府。
一到車裏,宣鳴雷便小聲道:“鄭兄,你覺得,餘成功真會向令尊下手嗎?”
鄭司楚道:“餘成功自己只怕也已被挾持了。”
宣鳴雷想了想,半晌才低低道:“大統制的手段,真是駭人,怪不得鄧帥那時說起大統制,盡是敬畏。”
鄭司楚詫道:“鄧帥也忌憚大統制?”
鄧滄瀾的夫人乃是大統制親妹。作為大統制的妹夫,在旁人看來,鄧滄瀾實是大統制親信中的親信。事實上也是如此,共和國五大軍區的長官數年一輪換,鄧滄瀾輪換的盡是廣陽、之江和霧雲這三個重中之重的軍區,可見大統制對他的信任。但聽宣鳴雷這般說,鄧滄瀾對大統制實亦大為忌憚。宣鳴軒苦笑道:“我只是鄧帥之徒,他的家事我也不太曉得,但察言觀色,可娜夫人對她這個哥哥,也頗有微詞。”
鄭司楚暗自嘆息。一家不知一家事,他自己家裏,父母兩人也曾反目多年,以至于母親獨自住在五羊城,連自己這個兒子也不常見她。大統制雖然在民衆心目中等若天神,但他家裏只怕一樣有矛盾。不過,假如鄧滄瀾和大統制之間亦有心病,廣陽省舉旗後倒也多了一分勝算,鄧滄瀾會響應也說不定。但這些都還遠,眼下最關鍵的,就是保證父親的安全。父親做了多年的國務卿,在民衆心目中地位雖然比大統制仍然遠遠不及,可畢竟是大統制之下第一人。有父親牽頭,五羊城起事後只怕相鄰諸省都會表示同情。從另一方面來看,比起解決申士圖,對大統制而言,解決掉父親更是當務之急。只是父親抵達五羊城雖然不像當初那樣隐蔽,到底也不是大肆聲張,知道的人并不多,大統制當真知道嗎?
不,大統制絕對不可能這麽快就知道了。所以,這應該是大統制早已安排下來的計策。如果要正面與大統制相抗,鄭司楚實是毫無把握,雖然自從見過大統制後,他已對大統制有了一點隐隐的不服,可在大統制積威之下,他仍是膽戰心驚。但眼下肯定不是大統制親自布置,他就更有了幾分信心。
飛鐵的馭車術很是高明,加上五羊城市政建設得相當好,大道如砥,十分平坦,車行很快,轉眼已到了鄭昭一家居住的地方了。車停下來後,飛鐵在前座小聲道:“鄭公子,宣将軍,請你們進去,在下留在此地觀風。”
鄭司楚答應一聲,小聲對宣鳴雷道:“宣兄,我們進去吧。”
他走到門前,敲了敲門。宣鳴雷已将短刀握在掌中,若裏面沒人前來應門,他們便要破門而入了。但很快,有人踢裏踏拉地過來開門,一邊道:“誰啊?”
鄭司楚有過目不忘之能,聽得是一個先前的工友,他心下一寬,忖道:還好沒事。就算是白擔心,白忙一趟,也總比出事要好。此時那工友開了門,一見外面是鄭司楚和宣鳴雷,怔道:“少……少爺,您來了?”
共和國裏這些“老爺少爺”的稱呼早就廢止了,但這工友年紀不小了,也叫慣了改不了口。鄭司楚道:“我爹我媽在嗎?”
這工友道:“在,在,少爺進來吧。”說着又掩上了門。鄭司楚進了院子,見樓上點着燈,宣鳴雷小聲道:“鄭兄,你上去看看吧,我在下面等吧。”
現在已是黃昏了,廳堂裏有幾個工友正在收拾碗筷。宣鳴雷還沒吃晚飯,只覺肚子有點餓,便道:“還有東西吃嗎?”
那收拾碗筷的工友聽見,忙道:“少爺還沒吃飯?我去熱熱。”
宣鳴雷聽得自己都成了“少爺”,不由一陣苦笑,只是道:“不用了,我随便弄點墊一墊。”
那工友看了看道:“這兒還有幾個叉燒包,成不成?”
那小蒸籠裏還有四五個叉燒包。五羊城的點心做得很精致,這叉燒包也很小,一口一個。宣鳴雷也不算冷熱,抓了兩個一口吞下,小聲道:“鄭兄,你也吃一點吧。”
鄭司楚只覺肚子是有點餓,便不客氣,拿了一個道:“麻煩你們有什麽吃的,先拿點出來,我上去看看再下來吃。”
他把那叉燒包一口吞下,只覺肚子裏有了點東西,多少好受一點。沿着扶梯拾級而上,才到一半,便聽得鄭夫人在樓上道:“是司楚嗎?”
聽得母親的聲音,鄭司楚心下又是一寬,道:“媽,是我。”
鄭夫人沒想到鄭司楚這時候過來,忙到梯口迎接。鄭司楚見母親臂上還包着紗布,忙扶着她道:“媽,你的傷還沒全好,別走動了。”
鄭夫人見鄭司楚嘴裏還在嚼着,微笑道:“還沒吃飯?你這孩子,怎麽這時候過來?請工友給你熱點粥吧。”
鄭司楚道:“媽,這兒沒外人來吧?”
鄭夫人一怔道:“怎麽了?今天沒外人來過。”
鄭昭已聽得鄭司楚的聲音,也走出房道:“司楚,你怎麽過來了?我不是讓你住在姨父那邊嗎?”
鄭司楚小聲道:“父親,我聽得點風聲,擔心有人要來對你們不利。”
鄭昭一凜,也低低道:“是南武的人?”
鄭司楚見父親一下便已猜到,便道:“正是。”
鄭昭看了看四周,冷笑道:“南武的手腳真長。不過也應如此,不然就不是他了。申太守怎樣了?”
“我剛從他那邊過來,他沒事,已有防備。”
鄭司楚說着,便将方才和申士圖的話又說了一遍。鄭夫人知道兒子還沒吃飯,便拿出些荔枝幹之類讓他吃。荔枝幹是補血之物,運到北方是作為補品用的,但在這兒便只是零食了。鄭司楚将荔枝幹吃了十幾個,将事情也都說了。鄭昭聽得面色凝重,下意識地伸指彈了彈桌面,嘆道:“我也是大意了,若當時我在申兄府中,便可知他的真實用意。”
鄭司楚一怔,問道:“父親,你能看得出他說的是真是假嗎?”
鄭昭心下一動,暗道自己身懷秘術這事尚不可讓妻兒知道,便道:“你父親見過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在我面前耍不了花槍。”
鄭國務卿極有識人之能。這話在共和國上下盡人皆知,鄭司楚也不多想,低聲道:“父親,我怕你和媽會出意外,所以今晚過來守着。請父親放心,外面申伯父也已布下了一道防線,就算大統制派來的是身懷絕技的異人也不用怕。”
鄭夫人見鄭司楚一口一個荔枝幹,定然真是餓了,不由心疼道:“司楚,現在反正沒事,你先去吃點東西吧,有事我會叫你的。”
鄭司楚淡淡一笑道:“若真有事,那就來不及了,還是請他們端上來吧。”說着,走到樓梯口,向下小聲道:“宣兄。”
宣鳴雷此時已吃得嘴鼓鼓的,聞聲走到樓梯口道:“鄭兄,這兒有粥有點心,你來吃點吧。”
鄭司楚道:“宣兄,你也端上來吃吧。”
五羊城是個食不厭精的地方,點心做得滋味甚好,雖然這些只是些剩下來的,都有點冷了,但宣鳴雷肚子着實已有點餓,已吃得肚子都滿滿的。他心想樓上鄭氏一家三口待着,自己夾在裏面會讓他們不自在,便笑道:“我已飽了,不吃了,外面那位兄弟只怕還餓着,我去送點過去,就在樓下看着吧。”
鄭司楚道:“也好,那麻煩你了。”
宣鳴雷回到桌前,将半碗粥一口喝光。見桌上還有一小壺酒,不由饞涎欲滴,心道:不成,今天可不能喝了,別誤事。一面如此念想一面向一個工友道:“麻煩你給我些點心,外面還有個朋友沒吃呢,另外的送到樓上去吧。”
那工友答應一聲,将六七個叉燒包放在一個蒸籠裏,宣鳴雷端了起來便向外走去。此時天色漸暗,他出了門,見那輛車還停在門口,飛鐵正坐在車上環顧四周,便小聲道:“飛鐵兄,你沒吃飯吧?這兒有幾個包子,滋味當真不錯,就是有點涼了。”
飛鐵常年守候在申士圖周圍,吃飯自是飽一頓饑一頓,因此身邊都帶着幹糧。但幹糧終究沒有點心味道好,見宣鳴雷端了一籠包子出來,他微笑道:“多謝宣将軍。”
宣鳴雷道:“眼下沒事吧?”
飛鐵道:“宣将軍放心,我已通知下去了,很快會有人趕過來,到時連蚊子都飛不過一只。”
宣鳴雷點了點頭道:“那就好。我在裏面守着,一旦有事,會通知你的。”他見飛鐵吃得細嚼慢咽,便道:“你先吃着吧,蒸籠擱着就是,明天天亮了再讓他們來收。”
飛鐵吃慣了幹糧,這些幹糧又幹又硬,自是要嚼得粉碎才能下咽,因此這幾個叉燒包也一個個慢慢吃着。他答應一聲,見宣鳴雷回到屋中,心道:太守只怕多慮了,今晚應該不會有事。他吃得雖慢,卻也有四個包子下了肚。肚子裏有了東西,身上便舒服了不少。正待拿起另一個,忽然迎面一陣風吹了過來。雖然五羊城街上掃得幹淨,但這兒很是僻靜,人來往也少,路上卻有不少浮土,被這一陣風吹得揚了起來。他将蒸籠往懷裏一掩,心道:這陣風來得可有點怪。正想着,突然背心處傳來隐隐一陣刺痛。
有變!
飛鐵是申士圖親随保镖,武藝極佳,一察覺身後有異樣,伸手将蒸籠一扔,人已要向前躍出。哪知他還沒起身,身後忽地一條細絲飛了出來,往他脖頸一繞,一下便已束緊。這細絲堅韌無比,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飛鐵還沒站起便又被束在座位上,身後那柄短劍卻已直直刺入,穿胸而過,劍尖透出他的前心,飛鐵連一聲都沒吭就已斃命。他扔出的那蒸籠眼看要落地,從車底忽地閃出個黑影,一把托住,蒸籠裏還有兩個包子亦不曾掉出來。那黑影身法極快,聲息全無,連駕車的馬都沒覺出異樣。
飛鐵前心的劍尖一下又已消失,只在他身前留下了一點血痕。此時從車中又閃出一人,落下了地,手一收,将束住飛鐵的細絲收回掌中,這人也不說話,只是向托住蒸籠那人舉手示意,那人将蒸籠放回車上,同樣不說話,只是示意無事。這時,車門無聲地開了,又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這人手上握着一柄細細長劍。隔着板壁一劍刺死飛鐵的,正是此人。此人劍術極高,劍又細得跟針一樣,殺人向不失手,但方才卻險些被飛鐵脫身,此時亦有點心悸。
若非有這兩個同伴接應,只怕一出手便失風了。
這劍士看了看坐在車上的飛鐵屍身,暗自心驚。雖然也聽說過申士圖的保镖大不尋常,但飛鐵的反應之速,仍是超過了他們的預想。
好在,北鬥影忍手下,從無失手,這次也沒例外。
這三人正是北鬥麾下七星君中的三個,持劍的是北鬥七星君中的天玑,用細絲束住飛鐵的是天權,托住蒸籠的則是開陽。北鬥天官在西原失去影蹤,他們被暫劃歸南鬥天官管轄。畢竟不是本部長官,這北鬥七星君自不受重用,但南鬥六星君損兵折将,只剩下了七殺一人,南鬥天官無奈之下,亦只得動用他們北鬥星君。這次的任務,便是來五羊城伏擊。當他們發覺鄭昭一家已到五羊城時,馬上就來下手。沒想到鄭昭已作防備,竟然差點失手。
好在,只是“差點”。現在,鄭昭一家就在眼前,這件大功可說已成一半。只消提頭去見大統制,北鬥新任天官便是自己的了。天玑暗自得意地想,手中的劍仍是穩重無比。南北兩部影忍,南鬥主生,北鬥主死,南鬥諸星君最擅長的還是追蹤行跡和探聽消息,北鬥諸星君卻都是殺人好手,天玑更是暗殺的絕頂好手,這柄細劍殺人,向無活口。他用長劍從車裏座位上割下一片碎布,擦拭了一下劍身,指了指面前這幢小屋,左手向下一揮。
命令明白無誤,殺無赦。這一次,不用顧忌什麽,見人就殺,一個活口都不用留,就算對方是曾經的國務卿也是這樣。天權與開陽兩人點了點頭,三人同時閃身到壁前。
暗殺之道,在于無聲無息。現在還早了點,但申士圖派來的援兵馬上就會趕來,到時更難下手,因此現在這時候才是最佳時機。這三人在牆根處以手語比劃了幾下,商定了下手計劃,三人頓時分開。
此時屋內,宣鳴雷正坐在廳裏剔牙,樓上鄭司楚則小口地喝着粥。宣鳴雷剛送了包子出去,一切都平靜如常,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外面已生大變。
鄭司楚慢慢吃着粥,一邊咬着一個包子,面色平靜,心裏卻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到了五羊城,本以為已是逃出生天,但看來事情并沒有完結。大統制不把父親置于死地,必不肯休。幼時他在學校裏學習過共和國的歷史,覺得這個美好的共和國是由父親輔佐大統制建立起來的,自己亦是光榮無比。但随着年紀增長,卻越來越覺得現實并不如幼時想象的那般美好。
那時,他還聽聞了很多大帥丁亨利的事跡。說丁帥百折不撓,為了共和國的建立不惜肝腦塗地,丁帥确實為了共和國殚精竭慮,死而後已,可是他卻最終死在了共和軍的追殺之下。那時他就極為震驚,覺得書上說的是一套,事實卻是另一套。
曾經為了同樣的夢想而奮鬥的戰友,也會有反目的一天。更讓人擔心的事,反目的原因卻諱莫如深,誰也不知道真相。這樣的國家,真的如此美好嗎?人間樂土,不應該是一個人人自危的地方。一夢醒來,昨天還在贊美的人,今天就成了叛徒。丁亨利被殺後,關于他的贊美之詞瞬即消失了,周圍漸漸出現了不少丁大帥結黨營私、違背共和信念、肆意不法的傳聞。鄭司楚還記得當時霧雲城有個著名的說書先生申公北,最擅長說一套《墜星原血戰錄》。所謂墜星原,是天水省的一個地名,也是帝國軍和共和軍決戰的地方。這申公北相貌堂堂,口才極佳,說到極處,聲淚俱下,極富感染力,說丁大帥在這一場決戰中,血染征袍,大旗所向,戰無不勝,将帝國軍擊得一敗塗地。
“什麽是英雄?老子就是他娘的英雄!”
據申公北說,丁大帥當時中了敵軍一箭,副将勸他下火線,丁大帥絕不肯後退,說了這麽句話。申公北每次說到此處,便将一腳踏到案上,聲若洪鐘,據說吃奶的小孩子聽了都不敢哭,因此每次都能贏得滿堂喝彩。鄭司楚亦聽過一次,見申公北在臺上紅光滿面,慷慨激昂地說着,仿佛他申公北也是個丁大帥一般的不世英雄,暗裏不由失笑。丁大帥溫爾雅,鄭司楚死也不相信他會口出粗話。但申公北這麽說,旁人這麽聽,仿佛當時申公北就在丁大帥身邊,親身聽他這麽說了,無不大贊。加上申公北有個別號,叫“拜丁”,意思是最崇拜丁大帥,人們越發覺得這申公北雖是個伶人,實亦大有見識,連帶着也被人稱贊,說這申拜丁是藝人中的仕人,仕人中的藝人。但鄭司楚被開革出伍,回到霧雲城後,為了散心,又去聽這申公北說這段《墜星原血戰錄》,驚愕地發現在申公北嘴裏,丁亨利成了個見風使舵、膽小怕事的小人,只會在背地裏對人下陰手。自然,這時候申公北那個“拜丁”的別號也沒有了。
“什麽叫逃兵?老子就是他娘的逃将!”
那句曾經讓人為之癡迷的豪言,現在在申公北嘴裏成了這樣。而臺下的聽衆們仿佛忘了當初的歡呼與喝彩,當申公北說丁亨利看到敵兵勢大、想要逃跑、被副将所阻、厚顏無恥地說出這麽句話來時,全都哄堂大笑。而臺上的申公北依然滿面紅光,只是臉上帶着似乎祖宗十八代傳下來的凜然正氣和對丁亨利的不屑。後來他聽人說起,也有人問申公北怎麽和以前說的不一樣了,申公北則振振有詞地說他以前從來沒稱過丁亨利這叛賊為英雄。那時鄭司楚只覺得如此震驚和悲哀,為了申公北的厚顏無恥一至于此,也為了人們的記性竟能如此靠不住。
也許,再荒唐無稽的謊言,一天天地說下去,也會被當成真理吧。那麽,共和國的信念,難道也是如此?
不,不是這樣的。共和的信念絕對沒有錯,錯的只是人!鄭司楚将碗裏最後一口粥喝了下去,從懷裏摸出了那柄如意鈎,輕輕撫摸着。這柄奪自敵人的利器,在自己手上同樣是利器。武器無知,關鍵在于是誰在用。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做到大統制的位置上,會不會也和大統制一樣?
他默默地想着,卻又有點茫然。一時的清醒,并不意味着一世的清醒。當身邊盡是歡呼和贊美時,自己未必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大統制的初衷,何嘗不是高尚莊嚴,但這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的歌頌漸漸讓大統制覺得,自己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對的,如果和別人的看法起了沖突,那一定是別人錯了。所以,丁大帥會被追殺,自己父親也落到了同樣的地步。
碗裏的粥喝光了,包子還有一個。鄭司楚将包子在碗裏擦了擦,把最後一點粥湯也吃了下去。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他記得小時候父親就常對自己這麽說。每一粒米都是農人千辛萬苦種出來的,不能浪費,所以他也養成這麽個習慣,在軍中時連幹糧都不浪費一點,那時程迪文還笑話他太摳門。他咽下了包子,拿起碗盆走下樓去。樓下,宣鳴雷還坐在桌前,見鄭司楚下來,站起來道:“鄭兄,你吃完了?我拿過去吧。”
鄭司楚淡淡一笑道:“麻煩宣兄了。”他将盆子遞過去,宣鳴雷正待接過來,兩人卻同是一怔。
雪白的盆裏,有一片灰塵。
前來做事的工友是申太守親自關照的,手腳勤快麻利,不可能連盆子都沒擦幹淨,所以這片灰塵一定是剛才落下來的。這宅院有些年月了,又很少有人住,房梁上定然都已積滿灰塵,但一般并不會落下來,除非……
除非屋頂有人走動,震落了灰塵!
他兩人同時想到了這一點,兩人眼裏都已閃出了驚懼。鄭司楚将碗往桌上一放,看了看宣鳴雷,宣鳴雷卻是點點頭,轉身向門外沖去。
刺客已在眼前!
鄭司楚心急火燎,一個箭步便已沖上了二樓。現在樓上只有父母在,那些刺客如果要下手,實是最好的時機。一時間鄭司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也緊緊握住了如意鈎。
但願還來得及!
來了多少人?他們準備如何下手?如果這些人知道了已被發現,是會知難而退還是孤注一擲?這些事在鄭司楚心頭瞬間打了個轉。如果是大統制派來的人,肯定不會輕易退卻,那次在路上所遇之險,鄭司楚記憶猶新。
鄭夫人已聽得鄭司楚沖上樓的聲音,不知出了什麽事,站了起來正待出來看看。她剛要推門,門卻已被鄭司楚先行拉開了。鄭夫人見鄭司楚臉漲得通紅,正待問他,幾乎就在同時,樓窗忽然發出了砰一聲響,一個人影帶着一股厲風直撲進來,直取坐在床沿上的鄭昭。
這個人破窗而入之時,也正是鄭司楚沖進來的時候。鄭昭全無防備,就算有防備他也躲不過,已是吓得臉色煞白,鄭司楚手一抖,一個箭步沖到床邊,擋住了鄭昭,手中如意鈎已伸長了三節,對着那人刺去。這已是兩敗俱傷的招數,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柄極細的長劍,本以為這一下十拿九穩,鄭昭的性命已如囊中之物,卻不料邊上竟會殺出個人來,若再直沖過去,他的劍沒有如意鈎長,沒刺中鄭昭自己便要先被如意鈎刺個對穿。那人雖有必死的信念,但事到臨頭終究還是心慌了,長劍在如意鈎上一磕,人借勢倒翻出窗,腳在窗框上一點,又翻身上了屋頂。
此人正是北鬥七星君中的天玑。天玑劍術極強,自覺定能一擊見功,誰知這突然一擊竟被鄭司楚擊退,他大是懊惱。只是攻擊已然發起,現在自己居高臨下,仍是占了上風。隔着瓦片,聽得下面鄭司楚正讓父母下樓,他心知一旦鄭昭下了樓就更加難辦,心一橫,一彎腰,伸掌下擊。這些瓦片燒得很是厚實,但天玑的掌力卻也沉雄非常,這一掌頓時擊碎了六七片瓦,屋頂被打出了一個洞來。他一敲出這個洞,人卻退到屋檐邊,翻身又待從破窗子裏進去。
這是聲東擊西之計。本是絕妙的計策,天玑翻身而下,剛踩到窗框上,見鄭司楚發覺屋頂被人擊破,只道刺客要從破口沖入,正在全力防備,根本想不到自己卻是從老路進來。天玑将長劍握得緊了緊,腳下一發力,正要再次沖進去,忽覺背後一陣厲風襲來,一個人在樓下喝道:“受死!”
那正是宣鳴雷。宣鳴雷和鄭司楚同時發覺屋頂有人,鄭司楚沖回樓上,宣鳴雷卻是想去通知外面的飛鐵。他剛到院中,還沒出大門,便聽得樓上已然發作,擡頭看去,一個人破窗而入,入而複出,然後擊破屋頂再次沖入。他在樓下看得分明,見此人聲東擊西,生怕鄭司楚中了計,也顧不得再去查看飛鐵的動靜了,待那人又要沖進屋裏,他拔出短刀,用力擲出。宣鳴雷是水軍軍官,馬上擊刺之術不算太高明,但這柄刀卻有獨得之秘。他将短刀脫手擲出,只是這樣等如暗算,他還是先行喝了一聲。
天玑聽得喝聲,只覺這股厲風已到背心。他一心要對付屋中的鄭司楚,卻不曾想到自己亦已成了別人暗算的對象,心頭一沉,身子也極快地一轉。只是他轉得雖快,仍是慢了一步,嚓的一聲,雖然讓過了背心要害,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