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生日禮物
這一天下午,廠子裏沒事做,瘦鵑就回了遲公館。她一個人在卧房裏呆着,坐着又冷,床上鋪陳了一半,她想了想,就鑽到被窩裏去睡中覺。冬天的午睡一向不如春秋天裏自在,又冷,又瑟縮,睡得人昏昏沉沉的。
房間裏灑滿了淡黃色的斜陽,連日光亦是冷冰冰的。對面的一排紅房子的陽臺上,垂着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只消看呼嘯的寒風把那繩子吹起來多高,就能大致了解到外頭的冷意到了何種程度。
忽然夢裏有個人影子一晃,瘦鵑突然驚醒了。
後來她無論怎樣想,也想不到夢裏的這個人影會是誰,索性就抛在了腦後,不去管。
店裏掙了錢,周瘦鵑花了兩萬兩千塊大洋,買了輛福特新出的T型車。一閑下來,便到處開出去招搖。
遲秉英有天在路上碰到她,兩個人隔着兩扇車窗交談,“行啊嫂子!你這車在哪兒買的?”
“我特地托人從廣東買回來的,怎麽樣?”她微微昂着頭,下巴擡得老高——談起車來總是得意洋洋。
“嘿,不錯,我也去換一輛。”
“別吧,這種車少的很,有錢也不一定買的來!”
“喲,嫂子,你可小瞧我遲二少的人脈了!”他一邊笑着,一邊加足了油門,“先走了!”一陣風似的,同連心慈一樣的來去無蹤。
也怪不得他們兩個是一對。
瘦鵑因為是現代人,對繁體字用不慣,然而廠子裏日常的各樣事務又需要她親自打理,她就打算自己悶頭學,然而在公館裏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先前的那一本大字典。
遲秉文某天回家時正好撞見了她在那裏翻箱倒櫃,問清楚了原因,便提出來說自己可以教。周瘦鵑嘛,從來都是不恥下問,而又利益當先的,也就僵着脖子答應了。
不過也就是第二日,她招招搖搖地開了新車去聯大,把車子停在一棟紅磚的洋樓底下,她從車上走下來,,一襲印度綢的旗袍,還特地換了一雙高跟鞋子。來往出入的學生同教授們,無一不被引得側目,遲秉文站在樓上的窗戶口往外看着,心裏暗暗的只覺得自己媳婦真厲害。
一撇頭,看見牆上有個黑板報,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筆夾着桃紅色粉筆寫的新聞摘要,那筆跡卻有些眼熟。“誰的字?這麽好看。”
她眼睛再往下一溜,恨不得收回先前的那句話,落款是遲秉文,而這當事人此時正定定地立在她的身後,帶着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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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咕嚕了一聲,“真是!”低得幾乎聽不出,眼睛也不望着他,頭低着,僵着脖子,并沒有稍微動一動,指着樓上。“你辦公室在上頭?”
他點點頭,領着她一路往教員休息室裏走。
遲秉文同陳伯玉是一間休息室。然而陳伯玉排了一上午的課,遲秉文卻只有下午的兩節,所以一整個午前的時光就他們倆臉對着臉的呆在休息室裏。
他一筆一劃的教她,教的兢兢業業,然而那一種态度,卻難得的使人如沐春風——遲秉文在聯大,可是以教學謹嚴出了名的,被他罵哭的人亦不在少數。
日頭漸漸地跑到了頭頂的正中央。周瘦鵑不願意回公館去吃飯,本來打算一個人到外面随意吃一點的,然而遲秉文要堅持要同她一起出去。
“你不和馮小姐一起?”
遲秉文只覺得她是故意這樣問,笑着打趣道:“你第一次來,不陪你去吃飯,我怕人說閑話。”
“你要是怕人說閑話,你就不至于和馮——”她正吊着眼在那裏說着,沒成想陳伯玉這時候夾着書本走了進來,三個人皆是一愣。
瘦鵑被他一打斷,也就不再說下去了,尴尬地打了個招呼,便地朝屋外走。
悶着聲直走到了樓梯口,瘦鵑忽然好奇起來,她還從不曉得民國大學的食堂是什麽樣的,就嚷着要遲秉文帶她一起在食堂裏吃飯。
“還是出去吃的好。”遲秉文蹙額道。
“怎麽?幹嘛非得出去?”
“聯大食堂的飯菜,出了名的不好吃。你這個人,一向要求高,到時候又要埋怨我怎麽帶你來吃這樣的飯?我可真是冤。”
“噢,你何必扯上這麽一堆?不過就是怕被人家看見,再傳到馮小姐耳朵裏去,你該心疼了。”她故意這麽激他。
他也果然中招,只得搖了搖頭帶她去食堂裏吃飯。
天雖然冷,然而冷有冷的應對,食堂裏的師傅把飯菜都弄得特別燙。
太燙了,瘦鵑撮尖了嘴唇凋嗤凋嗤的吹着面前的這碗粥,眉心緊皺,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還是心疼那雪白的粥。
遲秉文盯着她吃飯,不由得把手抵在唇上沉沉地笑出聲來。
吃過飯,他又送她回了休息室裏——她堅持要再學一會兒。他收拾了書本要去講課,臨走時,又從門邊退回來,從抽屜裏拿出一只古銅色的小圓罐子,打開來一看,裏頭是九分滿的棕亮的糖塊兒,“這種咖啡糖是剛從英國運來的,你嘗一嘗。”
瘦鵑看了一眼,說了聲“謝謝。”便捏了一塊兒放進嘴裏,咖啡的苦澀的味道夾雜着一種異域的甜甘,慢慢地充斥了她整個的口腔。
“你還不走麽?”她擡起頭來催他。
“這麽不想看見我?”他一邊笑說着,一邊就帶上門,出去了。
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玻璃窗沒關嚴,冷風一來,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瘦鵑擡起頭,躊躇了一會兒,走上前去關窗。遲秉文正好從外頭近來,他放下書,傳來一陣抽屜推拉的聲音。
“你站在那兒別動。”他忽然道。
瘦鵑停了停手中的動作,“怎麽?”
他已經走上前來,把手溫柔地繞過她的頸間,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她似的,替她戴上了一條耀眼奪目的鑽石項鏈。
鑽石是他家裏本來就有在那裏的,家傳的一樣珠寶,只傳給每一代的當家主母。遲太太在他們八年前結婚的時候就把這鑽石耳環交給了遲秉文保管,這兩天他又重新把他們找出來,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用一條白金的鏈子連着,成一個微微地弧形,式樣倒很簡單大方,襯得瘦鵑的整個人,更有一種精致優雅的韻味。
瘦鵑盯着鑽石愣了一愣,“做什麽給我戴這個?”
“送你的。”
“送我項鏈做什麽?無功不受祿。”
秉文輕笑起來,“你自己倒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瘦鵑又是一怔,她倒從不曉得這個世界裏周瘦鵑的生日是幾月幾日的,書上好像也沒提過呀?然而她畢竟是“外來”的人口,人家書裏的“土著居民”自然懂得比她清楚,那麽想說什麽便是什麽吧。
瘦鵑摸了摸頸間冰涼涼的鑽石,秉文站在她背後看着她對鏡子欣賞,她便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幾時過生日?”
秉文扯了個謊,笑道:“媽告訴我的。”
實則是他自己找到了當年他們結婚的聲明,曉得了她的生日。然而他知道她一向不肯相信他的好意,只好編出來一個能夠叫她相信的借口。
瘦鵑果真沒有懷疑,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
他道:“我說是我自己問她的,你信不信?。”
她瞟了一眼他,抿着唇笑:“不信。一定是太太她自己告訴你的。”
遲秉文暗地裏咬了咬牙,笑裏有些苦澀。“你真就這麽看我?”
他在鏡子裏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氣色很好,一頭卷發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卷卷曲曲地蕩在腦後,顯得格外的年輕。身上披着件深紅呢絨的大衣,袖子短,只到肘部,配的是一雙長筒的黑色繡花手套。
秉文兩只手輕輕的覆在她兩只手臂上,低下頭道:“你怎麽又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瘦鵑只管仰着臉,支起各個角度去觀察這一串項鏈,道:“我大概是這幾日忙一些,奔波的多,就瘦些,加上最近胃口老是不大好……”
“怎麽胃口又不好了?你從前就老是三天兩頭的生病。”他一邊這麽低低的詢問,一邊從她背後湊上去,也許是試探性的,吻她的面頰。
她的粉很香。
瘦鵑這才意識到什麽似的掙紮起來,忙扭過了身道:“別這麽着——算什麽呢——給人看見了——”
陳伯玉還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頭,呆愣愣的直盯着他們兩個人瞧,難以置信似地舉着頭,嘴裏的茶水緊緊地含着,甚至忘了要咽下去。
秉文淡淡地掃了陳伯玉一眼,他立馬吓得縮回了頭,讪笑着道:“你們……你們繼續……我什麽也沒看見!”
秉文湊在她耳邊,“看見就看見。我們是光明正大的夫妻,看見了也不要緊的。”
瘦鵑瞪他:“誰跟你是夫妻!”她這話是咬着牙從牙縫裏迸出來的,聲音之低,只容得他們兩個人批彼此聽見。
“小鵑,這可是在人前,難道你要毀約麽?”他耳語似的輕笑着同她道。
瘦鵑緊捺住心下的一股邪氣,重新振作起來,皮笑肉不笑的對他笑了一臉,“遲老板真是好大方哦!人家真是喜歡死了啦!不知道你夫人今晚上在不在家?我等你哦~”
她飛了一個吻,還沖他眨了一下眼,這才嬌滴滴、滴滴嬌的扭了出去。
等她走遠了,陳伯玉才從辦公桌上擡起頭來道:“秉文……”他笑不嗤嗤的,“真不想到你還有這樣的癖好啊?”
“閉嘴吧你!”遲秉文望着瘦鵑離去的一步三扭的背影,簡直恨得牙癢癢,卻又不由自主地也輕輕笑起來。
那一瞬間他只是想着——要是能一輩子栽在她手裏,哪怕為此丢盡顏面,也是心甘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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