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

? 這是江淮一帶常見的小鎮,青石鋪就的小街在一塊塊綠苔的點綴下顯得彎彎曲曲,街邊有矮小的房屋,頂上鋪着深黑的瓦片,瓦縫間長出些不知名的蒿草;開門迎客的都是些懸挂着花布的染坊、飄着酒香的酒坊或者一些做燈籠、雨傘、扇子的小作坊;往前走過一蒼穹石橋,街面寬闊了許多,兩邊是灰色圍牆裏磚木結構的房屋,露出圍牆的部分可見镂空的窗牖,雕着細致的圖案。

雖是初夏,但中午時分,太陽已是熱辣辣的,曬得人頭昏腦脹;暖風吹來,空氣中迷漫着甜膩膩的花草氣息,更令人發困;街巷裏偶而過來幾個行人,都是沒精打采的樣子。

秀蝶雙眸卻撲閃着,眉毛近乎飛揚,顯得既興奮,又緊張,沒有一點困乏的樣子。“前面就到了。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你看到什麽樣的場景都一定要克制,我們在這裏就呆兩天,一離開,你所有的困惑,我都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秀蝶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在快到小鎮之前就開始喋喋不休,可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告誡;問得多了,她就推說事情頭緒萬千,一句兩句實在講不清楚。

“看來這裏要見的人對你實在太重要了。”美延的語氣聽起來真有些酸溜溜的。也許秀蝶一路上的憂心忡忡,都與此人有關。

“總之,有多麽大的疑惑,不滿,甚至憤怒,也請等我們離開這裏再表現出來,千萬別吓着她。”秀蝶對他似乎沒有多少信心,眼看就要到了,忍不住再一次叮囑他。

“有這麽嚴重嗎?”好奇心加上些許不安,象掉在心海裏的葫蘆壓也壓不下去。

秀蝶轉身拉住美延的衣袖,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這裏就是了,答應我!”

“你放心,天塌地陷我都不出聲好不好?”嘴上這麽說着,但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不能不使他心裏湧起一陣陣難以名狀的思緒。

“謝謝你!”她那雙美麗的眸子裏,流動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

秀蝶走上臺階,有節奏地拍打着門環。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從裏面探出半個身子。一見秀蝶,發出驚喜若狂的激動叫聲:“大小姐!您回來了!”一邊說,一邊打開門讓他們進來,“早上喜鵲咭咭呱呱地叫個不停,我還和姜大娘說,今兒會有什麽好事兒呢?原來應到大小姐身上。”

秀蝶微微笑着,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才幾天,甘草又長高了。”

甘草甩過來一串清脆的笑聲,向裏招招手,一個半大小厮跑上前來,甘草吩咐道:“把馬牽到前面去。”那小厮答應着,牽馬而去,甘草關好門,沖着秀蝶道:“我去叫大娘去。”

“不急,她們正睡着呢吧。”

“您回來了,大娘哪兒還有心思睡覺。您不知我們有多想您呢。裳華更是,您走時給她做得如意糕她說什麽都舍不得吃,發了黴還放在那雕漆填金小捧盒裏,姜大娘看不過,說這還要把盒子給嘔壞了,就悄悄給丢掉了,誰知她竟哭鬧了好幾天,後來還是小喜兒要前院的給找了個時興香墜兒,說是您從京城給捎回來的,她才好了。可從那就不讓姜大娘上她的床,現在是我和小喜兒輪着陪她睡。”

秀蝶眼圈一紅,嘴唇不能自已地顫動了一下,“是我疏忽了。”

甘草自悔話說得太急,讓秀蝶一進門就傷心,不覺伸了下舌頭,紅了臉。

秀蝶見甘草尴尬地低頭只管走,就開口道:“你先把景公子安頓到東過耳房裏。”

甘草這時才擡頭仔細打量秀蝶身後的美延,身材挺拔高挑,站在那裏潇灑又不失英氣,一看就知是大家子弟;墨黑的頭發以碧玉簪束起,臉部棱角分明,細長的單鳳眼配上挺直而線條優美的鼻子,顯得溫文爾雅,而那高挑如展翅雄鷹的劍眉,與眼中閃爍的光芒,又透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概。“這公子和我家小姐卻也般配。”

見甘草愣在當地,直直地望着美延發呆,秀蝶不好意思起來,“你這丫頭魔障住了,發什麽傻呀。”說着,輕輕推了她一把。

甘草回過神來,“哧”地一聲傻傻地笑了。

“你這孩子,還不快帶公子去休息。”

甘草對着美延行了個禮,“公子萬福,請跟我來。”才走出幾步,甘草又回頭轉向秀蝶問道:“小姐您呢?”

“我先去看裳華。”

“好。”甘草說完,轉身對美延點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跟在甘草身後,美延邊走邊打量這個小院。進來的門像是個後角門,這裏布局風格似是個花園,小路由青石子鋪成,兩邊綠竹蔥秀,花木扶疏;中間水塘裏,碧荷滿池,冒出的幾支嬌蓮亭亭玉立;池邊回廊環繞,一直向東伸去,在院牆過兀自斷了。想來這個花園本來很大,是被人用牆給隔開了。

繞過水塘就看到一排正房。

美延在東邊一個耳房住下,房子雖然不大,但收拾得幹淨整潔,窗邊案上磊着各種名人法帖,一方寶硯,竹質筆筒中內插着大小不一的幾只毛筆,幾張宣紙上壓着一個白玉雙蟹鎮紙,看來價值不菲,只可惜一只蟹腿上有斷接的痕跡,像是重新接上去的;牆邊書架上滿滿地都是各色書籍,另一邊一小幾上放有一架古琴。美延自幼與母親學琴,這琴一眼就能看出是把上好的古琴。

甘草安頓好包裹床鋪,又拿來一個碧玉獸面紋香薰,焚上百合香,就出去了。另一個小丫頭将洗面水放下,手捧兩條手巾拱身立在一邊。美延一面洗去面上塵垢,一面問小丫頭道:“這是你家小姐的書房?”

那丫頭不說話,只是笑笑。

美延見她不開口,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這小丫頭和甘草年齡相仿,頭發梳得奇怪,左邊一把頭發剪得與下巴相齊,遮住大半張臉,再仔細一看,左邊面頰上隐隐有片片疤痕。

那丫頭端着面盆出去後,半天沒人進來,“給這遠道而來的人什麽都備齊了,偏偏不給茶吃?不如自已找茶為名,見識見識秀蝶要見的那個人。”美延一邊想着,一邊向門口走去,卻見甘草捧着茶奁茶杯進來了。

“讓公子久等了,這是我家小姐親自給您煮的西湖龍井。”

美延心頭一暖,從甘草手中接過蓋杯。卻見甘草白皙細膩的右手上有一條傷疤,猶如一條土蛇。

美延心頭一驚,不由掩飾地嘆道:“好香得茶!”

“正是呢。不但是茶好,更是因為水好,”甘草得意地看了美延一眼,“這水可是我家小姐收得那荷花上的露珠,只有這麽一小罐,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今天特意為公子才開了封的。”

一線深沉的笑意在美延眉梢漾開,也許他自己都不太知道。“這園子有些年代了,你們住了很長時間了吧?”美延看不明白,因為這個花園應該是一個整體別墅中的一小部分,卻被人為斷開了。

“不是的。”甘草疑惑地看着美延,不由警覺起來。

“這園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規整出來的,可要分隔開來也沒必要用牆斷開,做個穿花門就好。這樣沒來由地加上一堵牆,把風水都隔斷了。”美延對甘草的表情很是敏感,立刻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我不懂這些的。”甘草雖是回答了,戒心卻還是有的。

“你家小姐說是為了不與前院的人多走動,故意這樣的。不過我看沒必要,把門鎖了也是一樣。”美延大膽一猜。

“還是這樣方便,前面的人多嘴雜的。”甘草畢竟年紀小,聽美延那麽一說,也就放松了下來。

看來自己猜得不錯。美延心想,這裏到底是個什麽去處?這家主人樂意把這麽大的花園兀自分開,可見這前院的人與她們也是很有淵源的。

“你家小姐做什麽呢?”美延又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在後面小廚房裏忙呢。”

“你這小丫頭好不懂事,你家小姐也是走了長途的人,你也不讓她多休息休息?”美延坐到桌邊,想多套套甘草的話。

“公子您不知道,我家小姐做得菜可好吃啦,有一次前院五奶奶的兒子來蹭過一頓,好說歹說就是收不住嘴,撐得半夜睡不着,在院子裏亂跑;還有琴姨,那可是在宮裏做過女官的,連她都說我們小姐做的蓮葉羹和玫瑰酥有宮裏的味道呢;再說小姐還想給裳華多做些糕點,我們是攔也攔不住的。幹活也好,興許還能少想些煩心事呢。”給美延斟滿茶的工夫,甘草就一口氣講了一大段,似乎是有意在美延面前顯示她家小姐一般。

“你家小姐為誰煩惱?”美延品了口茶,問道。

“還不是為了裳華她們。”甘草脫口而出。

“裳華是誰?”美延裝着随意地樣子。

“小姐沒和您說過嗎?”甘草象吓了一跳,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好像後悔自己剛才的言行。

“我們一路上能有多少時間,她說一會兒告訴我的,你先告訴我,不是給她省下事兒了嗎?”美延心知自己的話未必有用,但也不妨一試。

“還是小姐自己說的好。”不等美延再問,甘草就行了個禮,一邊轉身往出走,一邊說,“公子你先歇着吧,我去看看我家小姐。”

聽得剛才進門時她們主仆說話,想來這個裳華是個不大的孩子。這個孩子一定和秀蝶有着很深的淵源,卻也有着什麽不便為外人道的難言之隐。事已至此,美延本想躺下休息會兒,靜觀其變。可身子雖躺下了,心卻像亂風中的雲,忽左忽右,找不到落腳點;與那桌案上熱氣騰騰的茶一般,不知多久才能冷靜下來。

“我知道是娘親回來了。”一聲孩子驚喜的叫聲和歡快地腳步聲沖進屋來。美延驚得從床上一翻而起,臉頓時變得慘白,腦子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刺激,把紛亂的思緒都抛到了九霄雲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他盡力控制着,快步走到門前,只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向後廚房跑去,身後跟着個四十左右歲的婦人,手裏拎着只小繡鞋,一邊追一邊叫:“慢些個兒,別摔啦!”

秀蝶聽到喊聲也從廚房裏奔了出來,比她腳步跑得更快的是從眼裏奔出的淚珠。她迎着小姑娘蹲下身,張開雙臂一把将小姑娘攬在懷中,兩張美麗的面孔緊緊貼在一起。

小姑娘身後的婦人趕上前,“才見了包袱,就猜到是你回來啦,鞋都沒穿好往外跑。”說着就要從秀蝶手中抱過孩子。

孩子一邊放聲大哭,一邊雙手牢牢摟住秀蝶的脖子,扭動着身子,不讓那婦人碰她。兩個人就這麽擁抱着,泣不成聲。

“母女倆才見面,高興還來不及呢,又哭上啦。”那婦人用手帕拭幹淚,上前解勸道。

秀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刮了下孩子的鼻子,“娘親的寶貝,娘親回來了,寶貝還能哭?來,寶貝給娘親笑一個。”說着又在孩子臉上親了親。

孩子嘟起小嘴,抽泣着說:“娘親不哭了,裳華才不哭了。娘親先笑一個。”

秀蝶咧嘴一笑,淚又滾了下來。

孩子開心得在秀蝶懷裏颠着,用手擦去秀蝶面上的淚痕,“娘親不哭,裳華就不哭。娘親愛裳華,見了裳華高興,就要對裳華笑的。”

“裳華乖,娘親那是高興的。幾個月沒抱我的寶貝,寶貝又沉啦!娘親都要抱不動了。”秀蝶拍着孩子的背,這次是真得開心地笑了。

裳華摟着秀蝶更緊,秀蝶示意那婦人把鞋給孩子穿上。

“走,看看娘親給寶貝做了什麽好吃的。”秀蝶抱着孩子轉身進了廚房。

美延呆立在當地,原本就上揚的眉毛快要立起來,眼睛就要瞪出眶外,臉上暴起一道道青筋,雙手握得“咯咯”作響,憤怒已化作一只猛獸正生吞活剝着他的肉體。他在心裏嘲笑着自己的呆傻,還以為她是多麽純情的姑娘,确早已為人母了。從進他家門那一刻起,這個女人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從洞房之夜的暈倒,到暖閣中的靜養,無不是為了避免與他有肌膚之親。這一路上他心裏翻來覆去卻不想面對的疑問,原來卻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他擡腿要走出房門,秀蝶一路上的叮咛突然絆住了他的腳跟。“忍,再忍一天。”美延轉身回屋,理智在極度膨脹的痛苦裏鑽出一個小眼兒,“這場景八成是她故意要我看到的,那好,我就等,看你會給我一個什麽樣的交待!”

美延穩了穩心神,坐到古琴旁,慷慨激昂卻又感懷傷情的《關山月》,從指間緩緩洩出……真相,真相到底會是怎樣?他大白于自己面前的時候,自己是否真有勇氣去面對?

“是誰在彈琴呢?”廚房裏的裳華,眨着烏亮的大眼睛問道。

“是個叔叔,娘親的朋友。”秀蝶想了想,放下裳華,拿起案上的一個托盤,對裳華說,“寶貝,我們去把這盤點心給叔叔拿過去,好不好?”

“好!”裳華快活地答應着,一邊拉着秀蝶往外走。

來到耳房門前,秀蝶卻不進去,她把小托盤遞給裳華,向裳華擠了擠眼睛,自己轉身離開了。裳華捧起只放了兩塊點心的盤子,一邊走一邊叫:“叔叔,我給你送好吃的來啦。”

美延尋聲望去,只見裳華站到門口。這小姑娘真是可愛得很,身着淡粉衣褲,細軟的頭發在耳側绾成兩個螺髻,細長的眉毛下,一雙眸球烏黑閃亮,微蕩着清波,因為剛剛哭過,小臉蛋還是紅紅的。

“叔叔吃點心。”裳華把盤子遞到美延面前。

“謝謝你。”美延勉強接過盤子放到案上。

裳華卻是一派天真爛漫,歪着頭細細打量着美延,笑意盈盈地走到美延身邊,雙手也放到古琴上,輕輕撥動着,頗有韻律節奏。

“裳華也會撫琴?”美延無法和一個孩子計較,更想從中得到些訊息,讓自己快點知道真相。

“裳華和娘學的。”裳華轉過身來,把一雙手扶在美延膝頭,擡起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這是我娘的琴。”

“是嘛。”美延站起身來,走到一邊,心生疼。

“叔叔剛才彈得是什麽?我都沒聽過。”裳華卻又湊了過來。

“你娘都彈什麽呀?”美延忍不住詢問秀蝶的事情。

“好多的,可娘只教了我一點點。”裳華遺憾地攤開雙手,嘟起紅唇,“我娘平時都坐在這裏彈琴,娘彈琴彈得可好聽啦。”

“裳華剛才就彈得很好。”美延敷衍着,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的天賦。

“真的?”受到鼓勵,裳華又坐到琴邊輕挑銀弦,雖然聽不出是什麽曲子,但頗有味道。

“不錯,不錯。”美延拍着手說,他不想自己小家子氣,無論如何是不應該怪罪一個孩子的。

見有美延近一步地誇獎,裳華快活地小臉更紅啦,“娘親說裳華也有彈琴的天賦,将來比娘彈得還要好。我還要學做大夫,将來像娘親一樣給人治病。”

“你娘還會看病呀?”美延有些吃驚,他站起身走到書架邊,果然見裏面擺着大多是琴譜和醫書。

“我娘親給人看病。”裳華似乎是在強調。

“是啊,你娘彈琴得好,還會給人看病。”美延重複道。

裳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是,不是,是我娘彈琴,我娘親給人看病。你這個人真是的,我不和你說了。”

這孩子自己颠三倒四的,還有些小脾氣,一看就知是寵壞啦。美延不由地一笑,可那笑容只剎那間就凝固在臉上。他一把抱起孩子,急切地問道:“你娘不是你娘親?”

孩子奇怪地瞪大眼睛,好像自己看着得是一個怪物,“你怎麽回事嗎?怎麽就聽不懂呢。你都是大人了,還不知道娘就是娘,娘親就是娘親,娘當然不是娘親,娘親怎麽會是娘呢?”

聽着裳華的繞口令,美延豁然開朗!這就是秀蝶要讓這孩子傳遞給他的第一個信息吧。她還是善解人意的,如果他一直把這孩子當成是秀蝶的女兒,至少再接下來的一天多裏,他會一直在憤怒和痛苦中徘徊。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無論接下來她會有怎樣的出人意料,至少她會有一個明确的交待!

美延抱起裳華,一把将她抛向空中,等她接近地面時再接住,上下幾次,裳華大笑着,雙手張開上下扇動,像給美延的心插上了翅膀,飛得又輕松又快樂。

“來,我們吃點心。”美延把裳華放在膝頭,“你一塊,我一塊。”

裳華高興地接過來,卻又遞了回去,“這是娘親給你的,我自己有,我不饞嘴的。”

美延笑着,又遞過來,對裳華說:“那我請裳華吃好不好?你不吃可不給我面子噢?”

裳華笑得很燦爛,“好。”

這糕點上的花紋一看就知那印模是上品,甜而不膩的香氣聞着都給人食欲;一口下去,清甜軟滑,磨碎的花生和炒香的芝麻卻是留給人細嚼的;也只有在細細品嘗後,才能又吃出淡淡的艾草清香。

“好吃。”美延說道,“你娘親真是深藏不露,我一點都不知道她的廚藝這麽好,還真有皇家糕點的味道呢。”

晚飯是那個叫小喜兒的丫頭送到屋裏來的,這丫頭原來是個有聽力的小啞巴;秀蝶陪着裳華在別處用膳。飯做得清淡可口,特別是玫瑰花露中浸過的各色水果,更是別具一格,風味獨特。

吃過晚飯,美延早早睡下,但三更時分,依然沒有睡意,他的思緒被秀蝶牽引着,在腦海中打成一個又一個結,再互相纏繞糾結起來,扯得他頭皮生疼;“裳裳者華,其葉湑兮”,裳華這個名字不是正應在秀蝶上嗎?花蝶相配,而誰又是“我觏之子,我心寫兮”的那個人呢?

他搖了搖頭,反正明天她就要給我的答應,那時再做道理。他翻了個身,正準備努力睡去,突然聽得屋頂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以他的功力立刻聽出這并不是野貓、老鼠之類,而是人的腳步聲,并且此時人已落在院中。

美延悄悄下地,輕輕拉開門,一貓腰閃了出去,往秀蝶的屋子方向溜過去。才走幾步卻見竹林裏有人影晃動,正是秀蝶反剪雙手立在當中,一個穿黑色夜行衣看上去只有十來歲孩子高的一個人站在她身邊。兩人低低交談了幾句,秀蝶全身微微搐動了幾下,那人顯然知道自己話裏的份量,立刻現出關切地舉動,拉住秀蝶的衣袖輕輕的搖了搖。秀蝶低下頭,似乎是擦去面上的淚水。那男子朝美延來的方向瞅了瞅,秀蝶點點頭,又擺了擺手,那男子行了個禮,穿過竹林翻牆而去。

秀蝶呆立在那裏,久久沒有動作。一陣輕風拂過,帶來絲絲涼意。秀蝶的雙肩仿佛被這微風吹動,開始一起一伏,随之而來的壓抑着的啜泣聲,與夜風穿過竹林的聲音揉在一起,織出一片悠遠的悲哀,讓整個竹林更加黯淡起來。見此情景,美延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秀蝶才對天長嘆一聲,帶着濃重的鼻音說道:“我沒事,你早點歇着吧。”

美延有些尴尬,讪讪地說:“我睡不着,聽見動靜就出來瞧瞧,夜裏涼,你也早些回屋吧。”

秀蝶點點頭,徑直繞過竹林而去。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秀蝶都陪着裳華,無論她怎樣調皮搗蛋,秀蝶都由着她的性子來;美延只能坐在屋裏看看琴譜,翻翻醫書。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甘草就叫起美延,服侍他洗漱吃早點;秀蝶已站在院中,頭發束起,穿一件雪白的交領男裝錦袍,頗象南方白面文弱的翩翩少年。她戀戀不舍地望着裳華的房間,拉着姜大娘千叮咛萬囑咐,這才示意美延出門。門外前天那個小厮早已牽了馬等在那裏,兩人上馬,甘草趕上前,拉住美延的馬頭,“公子,您是詩書大家的子弟,有什麽事,您就多擔待些,你可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小姐呀!”

美延點點頭,被甘草的忠心所感動。“放心吧!”

秀蝶咬着下唇,向甘草和小喜兒揮揮,一磕馬镫,沖了出去。

一路上,秀蝶始終處于不可解脫的抑郁之中,即使偶而看看路邊的景色,那眼裏的憂慮也是一覽無餘。

美延默默地陪着她,雖是思緒萬端,卻安靜地像潤物的細雨。

傍晚,他們在一個小鎮住下,草草吃了口晚飯,見小二送上茶水出去後,秀蝶說道:“我們好好談談吧。”

美延點頭道:“好。”他一直在等這個時刻,而當此刻來臨時他又升起一片惶惶不安。

兩人面對面坐着,美延本有千般心結,一時卻不知從何問起。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真是梁秀蝶嗎?”

秀蝶搖了搖頭。

這個表情早在美延預料之中。“那你是誰?”

“你知道中原有個荊園嗎?”秀蝶返問了一句。

“當然。那可是中原赫赫有名的醫藥大家。荊園的創始人梅老先生一生懸壺濟世,卻又無欲無求,世人稱頌其為華佗再世,扁鵲重生;而現今當家人葉大先生也是妙手仁心,在江湖上威望極高。”美延猜疑地看着秀蝶,“你問這個幹什麽?莫非與他們有些淵源?”

秀蝶再次點點頭,擡起美麗的大眼睛,說道:“我是葉大先生的女兒,叫葉真兒。”

這個身份讓美延吃驚不小。“荊園可不是一般的世家。”

“當然。但我的身份你不用懷疑。我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編個這樣的謊話去欺騙你。荊園在全國各地基本上都有分號,大部分我都去過。我們往西再走幾日,到了河東就有,你可以去問問。”

“那荊園真有一個聽風閣了?”

“而我也的确有許多師兄弟師姐妹們。”

美延吃驚地望着秀蝶,不,是葉真兒,半天方才問道:“以你這樣的身份,為什麽要冒充梁秀蝶呢?”

真兒把茶往美延那邊推了推,面上似是無可奈何,又似是愁苦焦慮。“梁家有三個男孩,卻只有秀蝶一個女兒,家裏愛如珍寶,可惜從小體弱多病,買了兩個替身都不成,不得不自己去城外頤心庵靜修。這裏師太是我父親的老友,因有一年我父親帶我出門,恰巧遇上件大事,我在身邊不方便,就也送我來到庵堂。我與秀蝶一見如故,以後我就常常去那兒。後來我父親給她配了幾副湯藥,加上我在時給她按摩針灸,慢慢的,她的身體也調養了過來。不但如此,她還和我學了些拳腳套路,雖是花拳繡腿,卻是可以防身自保。”

“那秀蝶是出家人啦?”美延更是糊塗。

“當然不是,”真兒笑道,“只是在那裏靜修,如果出了家,你們家還求什麽婚?”

“那她自己為什麽不嫁過來呢?”

“她當然有不能嫁的原因,”真兒停頓了一下,端起茶碗輕輕呷着,一看就知是在考慮措詞。“因為……因為她已經嫁人了。只是她嫁的人不被家裏人接受罷了。”

“私奔吧!”美延心頭火起,他這敲鑼打鼓結得是什麽親!他們這樣的世宦大家卻被別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對,”真兒見他面露愠色,卻也只能講下去。“家醜不可外揚,這事沒幾個人知道,別人都以為秀蝶還在庵堂修養呢。”

“梁家幹得好,真好!讓我家來當這個冤大頭!”美延拍案而起,激動地在地上來回走着。

“你錯了,”真兒也不示弱,口氣也強硬起來,“你家第一次派人來提親,梁家就婉言拒絕。你祖母不甘心,再四提出,梁家派美蝶的奶爹親自進京說明,回來時帶來你娘的書信,我們都不知信上說什麽,但梁老爺看後就有了這偷梁換柱之意。”

“你的意思是說我娘知道你是個冒名頂替的?”美延驚得跌坐在椅子上,不相信地看着真兒。

“當然,其實這比真秀蝶要嫁過去好得多。”

美延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為什麽?”

“你祖母或者還有你娘,并不真心希望你娶一個門戶不當人家的女兒,貨真價實的嫁過去,還不好打發。”真兒兩眼直視着美延,見美延眉頭擰成個大疙瘩,表情變得越來越古怪,就問道,“想到什麽啦?”

美延目光中的異樣一閃而過,“沒有。”

真兒也不深究,繼續說道:“你家什麽打算我不知道,可梁家卻下決心要用個丫頭來頂替。我那時正好在揚州,去看梁老爺和梁夫人時,聽他們說的。我說服他們讓我代嫁,一則我是出門慣了的,世面見得多些,一個丫頭萬一有個出入,一時反應不過來容易出纰漏;二則我是行醫之人,三月半年,就能找個理由一病不起,保證最好的禦醫都看不出來。”

“就這麽簡單?”美延有些不太相信。

“那你覺得還該有些什麽?”真兒反問道。

美延一時也想不出來,可疑問卻在心頭挂了起來。他吃了口茶,又問道:“你父母怎能同意你做這樣的事情?”一個女孩子家做出這樣的事來,将來怎麽嫁人。

“我是瘋跑慣了的,一年半載不回去,只要給分號離個信兒就成,再說還有紫蘇,他們更不會多心。”真兒解釋道。

“紫蘇也是你們一夥的?”

“噢,紫蘇是我師叔的弟子。”

美延憋緊的嘴唇微微一抖,“你這次出來就沒打算再回去吧。”

“是啊,”真兒眉尖輕挑,說道,“這樣對大家都好。”

美延站起身,又來來回回地在屋裏走着,他的思緒跑得太快,在腦海中翻滾飛騰,這一切答案似乎已見份曉,實際上卻又遙不可及;加上一絲隐痛拉扯着他的心,讓他更難正常思考。

“你在我家确實是演得好,沒個人不說你呆笨。你在宮裏也是故意走丢的吧。”美延清楚,真兒有太多得故意。

真兒沒有得意的微笑,卻深深嘆了口氣,說道:“你問過這個問題了,不過實話實說,本來我也沒打算亂走,可走着走着就特別想去看一看。”

“你可真是江湖兒女,皇宮也是玩得地兒?那玉白菜呢?”

“那可是你母親有意拌的。”

“什麽?”美延更理不清頭緒啦。

“我想她就是想讓我出醜。”

“為什麽?”

“也許是為了讓我早點消失吧。”

“是嗎?”這個解釋太牽強了。

“不但如此,我在你娘房間裏還發現了這個,”真兒一邊說,一邊從衣袋裏掏出個小瓶子,打開,倒出一顆藥丸,“本來我以為是什麽花露,因我做花露也算有一手,就仔細瞧瞧,誰知一打開,卻是這個,我就存了心,留了幾粒,回去用水研開,嘗了嘗,果然是有問題,這藥能讓你上吐下瀉,脈象虛弱,不幾日就瘦得不成樣子,卻要不了你的命!我問過你身邊的丫頭,你去年的病就是這個樣子!”

困惑牢牢抓住了美延的心,“我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得比我多,”真兒平靜地說,“也許太突然你一時理不出頭緒,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你母親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而這苦衷關乎你家的生死存亡,卻又無法向你說明;也許她只是感到了無形的壓力,那對手只在暗處,她也說不清。”

“這個我懂。”

“還有,不要以為你幾日的游說就能打動她的心,她難道不知道你早存了要查明真相的心?”

美延的心抖動着,他沉沉地閉上眼睛,把已湧上眼窩的淚壓了回去,“你是說,娘讓我出來也是有意的?但無論怎樣,我是這家唯一成年的兒子,我有這個責任。”

真兒望着美延,等他稍稍平靜些後,說道:“說得好。知子莫如母,你娘也知道關住你的人,也關不住你的心。等到他們都老了,你自個兒再跑出去,連個幫手也不有。所以出門前你娘給了我這個。”秀蝶從身上解下那玉佩。

“這不可能有仿制的,”美延接過玉佩,“這裏有我家的标志。”美延指着玉佩镂空處的橫斷面說。

真兒對着燈看着,果然那上面有個極小的字,“是個行字。你的上面是個延字?這真是你大哥的了?可你大哥沒有随身佩帶嗎?”

“這玉佩本來是大哥随身帶着的,可後來因與人定了親,娘為表誠意,就留下了我大哥這随身之物,後來也沒用上。”美延把玉佩又還給真兒,“當時她給你玉佩時,就沒說別的?”

“我在你家裝傻充愣,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說,多少人笑話我,可你娘還是看出我的破綻。從宮裏回來後更是明裏暗裏提點我。這次出門她給了我玉佩,又暗示我要多幫襯你,你娘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真兒由衷地說。

“因為這個你一定要和我去邊關?”美延心裏多希望她還有別的原因。

“我們醫家以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為本,并不求回報。可年年還是有許多人來荊園回謝。這其中不乏在邊關服役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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