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采桑姑娘

兩侍女在廚房因一碗湯就言語不和,一路沿着檐廊從廚房吵到這裏,看到各房門緊閉,估計這麽一大早,公子夫人們都沒起來,就站在檐廊上放開嘴巴吵個痛快,不想這些話都被傅清月給撞了個正着。

傅清月的一聲暴喝和突然出現把阿蘭和阿紫吓壞了,阿紫手中托盤上的碗碟發出了“叮叮”的瓷器磕碰聲,兩人臉色青白地彎腰低頭,只差沒跪下來求饒了。

“二小姐!”兩人小心翼翼地喊道。

傅府治家一向寬厚,可府中也有府中的規矩,十年前,一個幹了有些年頭的侍女口無遮攔,仗着資格老,嚼舌根時說起傅清月的生母吳夫人,與侯爺的妾室鄭夫人之間的淵源恩怨,傳到傅清月的耳中已是不堪,這些事是侯府的禁忌,當傅清月來尋傅侯爺問個明白時,傅侯爺雷霆震怒,下令嚴查此事,最後查出那侍女後,侍女被活活地打死在衆家仆的面前,以示懲戒,再後來,侯府裏再也無人敢議論這些事,直至今日。

阿蘭和阿紫都是府裏的家生子,雖不是親眼目睹那侍女慘死的場面,但身邊的人說起都是讓人不寒而栗的,今日她們争吵時含沙射影地提起往事,估計難逃一劫。

“你們是吃了什麽才這麽膽大狂言?”傅清月語氣冰寒地質問。

阿蘭和阿紫都不敢擡頭,腿一軟“撲通”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這個二小姐待下人一向溫和,不輕易發怒,可之前也曾有過一次,一家奴不知因何事沖撞了她,被二小姐罰打了一頓,半個月都下不了床,今日為了一時意氣之争,提了不該提的事,後果堪憂呀。

今日的傅清月已非當日的傅清月,知道下人能有這樣逾越的行為言語,跟她們服侍的主人脫不了幹系,光懲罰下面的人并不能根本地解決矛盾的源頭,何況,這是大哥房中的事情,她不好插手。

附近的廂房隐約傳來了說話聲,看來有人起床了,傅清月默了一下,語氣冷冽地說:“你們下去吧,今日的事如若再讓我遇到,我絕不輕饒!”

侍女唯唯應諾退了下去,傅清月收斂了一下情緒,轉身向大哥的廂房走去。

“呀!清月,今日怎麽起得這麽早?”傅正平笑呵呵地挽着袖子,從侍女的手中接過帕子,正要洗臉。

傅清月笑着應了一聲大哥,然後在大哥的房中滴溜了一圈,最後選擇站在書房的書案前等他,随手漫無目的地翻着堆在案上的書簡。

傅正平見傅清月只笑不語,餘光掃過他身邊的侍女,見她又進了書房,知道她可能有話要跟他說,待梳洗完後,摒退了衆人。

傅正平跨進書房內關切地問:“清月,這麽早來找我,是出什麽事了嗎?”

傅清月把手中書簡放歸原位,轉身看向大哥,張着嘴卻又不馬上出聲,一瞬後才說:“大哥,我想跟着你一塊做事。”

傅正平挑眉,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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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我想了兩天,我想跟着你一塊出去,學習經商,弟弟妹妹還小,我這個做姐姐的想做點什麽,既能幫到家裏,自己也學點東西。”傅清月解釋自己的意願。

傅正平聽完傅清月的話後,垂下眼簾,端起案桌上的茶杯,正要喝,發現是昨夜的冷茶,故重新擱了下來,這二妹的性子他是知道的。

“女子抛頭露面終歸不好,父親未必會同意。”

“如果你覺得我着女裝不方便,我着男裝好了。”傅清月急忙解釋,挽着傅正平的手臂道:“大哥,只要你同意了,你再跟父親說明,父親會同意的,我只是跟在你的身邊,又不會亂來,有你帶我,父親放一百個心都來不及呢!”

“你倒好,把難題推給我,你自己說去吧,父親要是同意我也同意。”傅正平将她一軍。

傅清月撅起嘴,咬着唇可憐兮兮的說:“我不去,他不愛見我,我去了也是光惹他生氣,到時你再去說就不那麽容易了。”

傅清月用力地搖晃他的手臂,嘴裏嗲聲嗲氣地喊道:“大哥,大哥,你就答應我了吧!”

傅正平被她晃得頭暈,這情景讓他想起了早年,她來求他要跟他一起進學堂的事,他那時也是一時心軟,答應了她,才會造成了後面的許多事情,何況現在家裏也沒窮到要女眷出去幹活掙錢的份。

“清月,你聽我說。”傅正平制止住她的胡鬧,“你總不能一輩子逃避,不見父親吧?”

傅清月腹诽道:“怎麽可能,不是前兩天遠遠的見着了嗎?”

見傅清月安靜了下來,傅正平念頭一轉,說:“想不見,也不是不行,倒是有一個方法。”傅正平故意頓了一下,果然看到傅清月睜着兩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給你訂門親事,你若嫁了人,成了別人家的人了,以後想見都難羅!”

傅清月本詫異,後又驚奇大哥怎麽說這種話,待明白他的意思後一把甩來他的手,氣呼呼地說:“大哥怎麽這樣,都是要當父親的人了,不幫忙也就算了,還沒正經地揶揄自己的妹妹。”

傅正平收起玩笑,沉聲道:“女子總是要嫁人生子,你已及笄......”

傅清月猛地擡頭,瞪向傅正平,“大哥,你忘了姐姐嗎?”

傅正平一怔。

“大哥,以前我們沒能掌控自己的命運,那是形勢所逼身不由己,如今有機會時,為何不盡可能地把自己的人生交還給自個,還要交到他人的手中,由別人來決定我們的幸福與否呢?”傅清月聲音肅穆神情凝重。

傅正平的話還沒說完,可二妹提起大妹妹他也說不下去了,傅黛君的離世是他們兄妹的硬傷,二妹不願提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他知道她心中的那道坎還很深,可令他更驚詫的是傅清月的這一番理論,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她。

眼前的傅清月美目圓睜,目光中透出的堅毅和不屈讓傅正平心生震撼,只感覺眼前的人是二妹又不是二妹,雖還是那個模樣,可透出來的那一股氣勢讓他很陌生,又堅韌得讓人心疼。

大妹妹的雙瞳如剪秋水,二妹跟她最是相似的就是這雙眼睛,只是二妹的眉毛濃粗,更顯英氣一些,黛君的眉毛細彎更顯柔美,也就是這樣的一雙美目,日夜在那深宮中煎熬,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直至全部,何不令人每每想起都扼腕嘆息,傅正平無言地垂下了眼簾。

兩日後的清晨,阿碧在給傅清月梳頭,今日傅清月要去大哥新置辦的桑園幫忙,大哥說先讓她學會采桑養蠶,看表現後再決定是否繼續讓她出來學習幫忙,雖然不是一步到位,可這是第一步,能否踏出第二步就看她的了。

傅清月微低着頭讓阿碧幫她系頭巾帶,擡頭時看到鏡中倒影出阿碧嘟着嘴的模樣,嗤笑出聲:“怎麽,就這麽一刻都離不開你家小姐我?”

“不是,小姐你幹什麽不好,去采桑養蠶?這哪是名門閨秀該幹的事呀?”

傅清月不以為然,“我這是跟大哥學經商的第一步,在你眼中,閨秀們就該整日關在秀樓裏繡繡花彈彈琴,五谷不分?人家皇帝親耕,皇後還親桑呢?”

“皇後親桑”,她腦中閃出了去年立春後,由姐姐親自主持的祭祀蠶神的典禮,在一衆貴婦中,唯有姐姐是那麽的淡麗脫俗,望着鏡中自己的容顏,想尋找姐姐的影子,可自己怎敵姐姐的半分,姐姐什麽時候都這麽美,美得優雅端莊,美得不忍讓人直視,不敢亵渎。

阿碧沒有注意到傅清月臉色的變化,她依然納悶地說:“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昨日阿紫被遣去桑園,好像是範了什麽錯才被遣去的,你說這桑園的活會好幹嗎?那都是犯事的人去的地方呀,小姐。”

阿碧提起阿紫的事讓傅清月漂浮的心思回落,那日她向大哥說了她的所聞,阿紫去桑園應該是大哥對此事作出的一個警告。

合浦郡的春天裏日光融融,不管是回南天還是北風天,都是春光明媚,陽光普照。

今日的陽光慷慨,一大早金光灑落,各種鳥兒在樹叢中飛來飛去,叽叽喳喳地叫個不停,偶有大型的白鷺遠遠飛過,發出“呱呱”的聲響,王文謙走在鄉間的圩埂上,嗅着新翻的田地散出來的泥土氣息,心中一片安寧。

走得正歡,突然被人拉了拉衣袖,他不悅地回頭,是一直跟着他的海生,海生見他回頭也不說話,只擠眉弄眼打了個手勢,他耐着性子循着海生手勢所指,看到他們身後的三爺,正停下腳步頓在那裏直直地看着對面的小山頭。

對面有什麽值得我們三爺停步注目的?王文謙納悶的回身。

三爺見王文謙過來,擡了擡下巴說道:“我上次來怎麽沒發現,這合浦的采桑姑娘都是美人兒呀,都是你家的?”

對面的桑園是他剛轉給傅正平的一個小山頭,青青綠綠的桑樹長得旺盛,七八個采桑姑娘提着籮筐,絡繹有序地走在圩埂的小路上,歡聲笑語地一路往桑園走去,這些姑娘雖是荊釵布裙,可都是如花的年紀,漫山遍野的綠色突顯出她們粉嫩的容顏,真真是粉面桃花。

王文謙沒有理會三爺的調侃,目光掃過衆采桑姑娘,看這些姑娘的容貌身段,研判得出:傅正平讓府裏的侍女都出來了,忽地呼吸一滞,目光停頓在倒數第二個采桑姑娘的身上,她怎麽來了?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筺,遵彼微行。愛求柔桑。”三爺吟出《詩經》中《七月》的詩句,熏染得自陶自醉。

王文謙接了下句:“春日遲遲,采桑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三爺聽完後仰天哈哈地笑了兩聲,指着王文謙道:“文謙啊文謙,我還沒那個心思呢,你就給我敲警鐘,何況女心傷悲,她到底是因何而傷為何而悲呢?”

王文謙只笑不語,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如若心境不一,同樣的詩詞不同的人也可以讀出不同的意思來,王文謙沒有争辯這些,“三爺,令妹可是來信跟我說了,要我有空多盯着你,我可不敢辱沒了七小姐的美意。”

三爺沒有要走的意思,仍舊站在原地語帶寵溺地說:“這丫頭,自己來不了,盡來些事,也不知道又聽了誰的慫恿,不過她醉翁之意可不在我!”

三爺有意揶揄他,可見王文謙站在那,笑着裝糊塗,自己也不好說得太露骨,只岔開了話題擡了擡眼簾說道:“你看,那倒數第二個采桑姑娘,她要是換上绫羅帶上金釵,雖不至于傾國傾城,可也是一絕色。”

王文謙若有所思地點頭。

一大早,傅清月就已經從桑娘那聽來了采桑的要點,哪些桑葉可采,哪些桑葉蠶寶寶愛吃,老了不行,嫩了也不行,要葉形肥大、濃綠鮮嫩,跟着采桑姑娘們來到桑園,看着滿山的翠綠,傅清月滿心躍雀,心中默念着要點,十指欲開始蠢蠢欲動。

行進的隊伍慢慢地停頓了下來,傅清月不明所以地往前張望,姑娘們本喜悅的叽喳聲變成了交頭接耳的羞笑聲,循着她們目光的投射點望去,傅清月恍然大悟。

采桑姑娘所在山頭的對面站着一隊人馬,而這一隊人馬就是讓姑娘停下的原因,因為這一隊人馬中大都是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的男子,特別是以前面站着的兩位尤為出衆,怪不得姑娘們停下來嬉喜竊笑。

讓姑娘們談論重點的兩人都是豐神俊朗的男子,傅清月依稀認出了其中穿一襲白衣的王文謙,他身旁站着的青衣男子留着個絡腮胡,因離得有點距離,看不真切容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傅清月不認識此人,但從這男子的衣着研判出此人出身不凡,家中非富即貴。

這兩個年輕俊朗的貴公子大刺刺停在路邊,向這些采桑姑娘毫不吝啬地行注目禮,連帶着他們身後的男子也一同齊齊地望向姑娘們,姑娘們正值青春年少,正是對美好的愛情充滿憧憬的時候,怎能不激動異常,浪漫的偶遇,旖旎的糾纏,哪個少女不懷春?

可傅清月不那麽想,她不是來風花雪月的,她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學,為了避開對面投射過來的兩道灼人的目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清月督促姑娘們快些走。

而對面的王文謙側頭向一旁的人說了什麽,這隊人馬也陸續地離開。

采了一大筐的桑葉回到蠶室,蠶娘們正在院子裏忙得熱火朝天,傅清月好奇地張望,看到有些蠶娘正在用清水浴洗還沒有孵化的蠶卵,有些蠶娘正在打掃空着的蠶室,指揮瓦工修整破損的地方,還把暫時沒有用到的蠶具拿到太陽底下暴曬,更奇怪的是有些蠶室門窗緊閉,可會不時的從門窗的縫隙裏冒出一股股煙絲,還帶着淡淡的藥草清香。

問了才知道,浴洗蠶卵是為了保護蠶種,修整打掃過的蠶室用煙熏消毒,是為的是讓蠶寶寶以後少生病,傅清月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最後被一間敞開大門的屋子吸引了去。

屋子裏架着幾排架子,每排架子上都有五層,每層都鋪滿着桑葉,之間發出“沙沙”的聲響,就近看了才明了,原來是蠶寶寶在吃桑葉時發出的聲響,陽光透過窗紗照進蠶室,窗紗密厚,蠶寶寶在柔和的陽光下蠕動着自己黑幽幽的小身軀,一口一口地吃着桑葉,憨态可掬令人莞爾。

傅清月抱起早上采桑葉的竹筐,就要往蠶室裏去,被一眼尖的蠶娘看到,阻止她道:“二小姐,這些桑葉還不能喂蠶兒。”

傅清月停下腳步疑惑地看着框裏新鮮的桑葉,不是你說的我這桑葉采摘得很好呀?怎麽不能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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