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逆靈

“叮鈴……”

安靜午後，日光透過镂空窗格鋪灑室內，照暖窗格內靜谧一家古董店，黑沉而古老的木門上一串風鈴叮鈴作響，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請問……”斜光落影，在青石地面上映出一個修長輪廓。來人是個女孩，陽光逆影中淡淡笑着，一頭瀑布長發，手提書包，穿着附近高中的淺色校服。

“請問這家店，陳列的所有物品都出售嗎？”

來人輕輕開口，一道清越悠揚的婉轉霏音。那樣的聲音除了動聽，還帶着和這悠悠古董店相近的一絲神秘味道，話一出口，吹散這一室慵懶閑散。

“請問，這裏營業嗎？”

再問一遍，卻依然無人回答。但這略偏昏暗的室內一角明明坐着一人，暖暖光線從外灑入，那人歪着腦袋垂着頭，手肘撐在舊桌桌角，似乎在看手中雜志，又似乎只是在無聊地打盹。

午後暖光洋洋灑灑，室內卻是迷蒙。“嗒，嗒”女孩鞋底踏出舒緩節奏，身上好似帶着一股特別的氣流，停在舊桌前方，令人不得不擡頭直視。

逆光裏人影已遮住桌後人的眼，垂首那人皺皺眉頭，終于擡眼，透過額前黑直的頭發斜睨來人。陽光下一雙淩厲如鷹的目光微微一閃，很快又不耐地收了回去。

“左邊玉石瓷器，右邊字畫古玩。标價我寫在下面，買得起掏錢，買不起走人。”

平板不客氣的聲音，還隐着一點點冷漠和稚氣，其實這桌子後面也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黑色衣服，半長黑發，以及一雙莫名陰沉的淩厲眼眸。

他那态度實在不太符合為商之道，可進來的校服女孩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揚揚細眉笑了起來。

她就站在少年面前，一擡手，指了指他身後牆上挂着的某物：“我想買這柄劍，多少錢？”

少年不耐煩的氣息似乎停了停，擡眼再瞥，随即低哼：“那是展覽品，不标價的東西，不賣。”

“哦？”女孩不看桌後少年，只定睛細看角落牆上那柄劍，那種目光，仿佛在那劍身上看穿了三生三世，桑海滄田。“不标價沒有關系，只要這裏的老板肯賣，就可以。”

她說着手一伸，不知用的什麽手法，下一刻，幽幽昏暗古董店內被光彩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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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角跳了一跳，眉頭皺起，不得不看向變魔術般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排物品——那是幾顆色澤瑩潤質地通透的明珠，每一顆竟然都有手掌大小！一二三四五六七……少年在心中默數，一一看過那幾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珠子——這麽多，世間少有的，幾乎只在書本裏出現過的，夜明珠。

“這就算是定金。”女孩的聲音依然清淡悠揚，開口時候，語氣裏帶着不容置辯的肯定：“請讓這裏老板拿去鑒定，看看能值多少錢。”她說着再次擡目，定睛一動不動看向牆上的挂劍：“這把劍，我會來取。”

“哈！”或許心情不好，少年眼裏有着刻意的嘲諷，往後一倚，翹起二郎腿道：“你說定金就定金？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就是這兒的老板？你這些珠子就算是價值連城，又怎麽知道能不能抵過那把破劍的三分之一？”

他說着瞥眼看向女孩，女孩卻不答話，只專注于牆上的長劍——深情的、長久的注視，仿若那劍是自己親人一般。

一個奇怪的女孩。

能夠拿得出那樣的明珠，肯定不是一般人。少年視線下移，目光停留在女孩不自覺緊扣桌角的手。那手本是纖細漂亮，但從手指到手腕，四處都有深深淺淺曾經受創的痕跡，而她手背正中更是有一個明顯的凹痕——薄薄皮膚下，像是深坑一樣崎岖猙獰的東西，占據手背大片面積，竟能叫人乍一看見吓上一跳，更會令人忍不住聯想，這樣的傷痕會從何而來。

少年看得皺起眉頭，再仔細看，發現對方身上同樣帶着或是明顯或是隐蔽的斑痕。腳跺、小腿、手臂、領口……那些……是傷疤嗎？

少年挑挑厲眉，再看那女孩的臉——蒼白，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

尖瘦的下巴，極淡的唇色，挺鼻梁，柳葉眉，一張缺乏血色的臉上，就那一雙漆黑璀璨的墨眸，将整個面龐點亮。

含着深切期盼，點點星芒閃爍的眼睛，少年視線停留在那裏，就沒再移開。

女孩細長的頸向他這方動了動，唇角揚起笑，淡淡回應剛剛的質問：“這幾顆珠子或許不值這劍價錢的三分之一，不過老板是要賺錢的，寶劍的價錢不好估計，珠子卻是一目了然。這劍……”她說着竟然繞過桌子，走到那長劍底下用手碰了一碰。

少年厲眸一掃，正盯視她的臉。女孩并不在意，帶着殘痕的長長手指緩緩撫動冰冷劍身，一點一寸，撫過滄桑，撫過悠悠時光的刻痕。

那劍平直無鞘，比一般寶劍略長，劍身像是用玻璃、琉璃之類半透明的東西所制，挂在古董店的舊牆上，卻顯得暗淡無光。“這劍現在連一片紙也割不破，不怎麽值錢。其實它曾是我一個朋友的東西，如果老板同意，我會拿比那些珠子昂貴十倍的東西來換。”

女孩輕描淡寫說着，卻換來桌後少年的一聲哼笑。陰沉少年挑着眉毛，直直盯視女孩的眼：“那可就奇怪了，這把劍是我的東西，即便我不是這兒老板，這個東西也是我說了算。”他說着手一揚，徑直轉身從牆上取下那柄劍握在手裏，劍身從女孩手裏拿開的時候，少年眼裏含着一絲莫名的挑釁。

“我說不賣，你給我十億美金都沒用。”他低陰陰地說。

女孩有一瞬遲疑，墨黑的眼眸睜大了些：“……你的？”女孩質疑轉眸，似乎在這個時候才開始仔細打量這個陰沉的少年。少年有一張看起來很不好惹的臉，吊角眼、厲尖眉，薄薄的嘴角抿緊下墜，以一種抗拒态度來對待世界。其實這張臉的五官組合起來還算帥氣，只是它們的主人不肯善加利用，于是只能以“臭臉”形容之。

女孩很快恢複沉靜，一動不動直視對面少年，似輕松說道：“那麽能否請問，這劍你是怎麽得到的？”

她那種一動不動地盯視其實看得人有些不舒服，少年再次皺起了眉，哼聲：“我祖傳的，不行嗎？反正不是你的東西，以前以後都不會是，這堆珠子你拿走吧。”

他說着手一擺，桌子上那一排珠子即刻被嫌棄般推開。女孩垂手站在原地，片刻之後，嘴角爬上一抹類似于自嘲的笑。

她默默将那些價值連城的明珠收回，邊收邊淡淡地道：“其實我也不是一定要這把劍，只想通過它，找一個人。”她說着又瞥男孩一眼，目光深邃：“你手上這把劍，本不應當是現在的形色，只是……時間太久遠了。”

女孩唇邊淡笑在少年眼底層層綻開，不知為什麽，令他覺得那種笑竟含着無盡的憂傷，與蕩滌不開的滄桑。他的目光緊鎖，女孩卻輕輕舒了一口氣，轉過身，向店外走去。

“再見。”逆光陰影裏，女孩身上竟好似散發着陣陣柔和的白光。牆邊的少年看得有些閃神，卻見對方回過頭來，柔光裏向着自己一笑。

“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她說：“我叫駱逸雲。”

***

午後安靜時光，長長街巷倍顯慵懶。時值初秋，大地幹爽而陽光充沛，卻忽然有連續的陣陣狗吠聲，打破了長巷靜寂。

也許正有寵物店在這附近，可不知為什麽那狗吠聲狂亂而躁動，此起彼伏，驚得整個長街都跟着亂了起來。這時一個校服女孩從長街正中古董店內推門而出，似乎并沒有感受到周遭的混亂，只仰頭望了望太陽，便徑直向前走去。

她的步伐好似比常人更輕一些，長發微拂，走起路來沒一點聲音。可這女孩還沒走多遠，就被一道懶懶的聲音截住了腳步：

“喂，找到了麽？”

柔潤甜美的問語傳來，校服女孩一轉頭，正看到身側矮牆上一個斜靠的身影。她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太适應店外強勁的日光，眯起眼來淡淡輕嘆：“劍在那裏面，不過我拿你那些夜明珠來買，對方卻是不肯賣。”

“什麽？！”矮牆上那人正隐在逆光的影子裏，長長一聲怪叫，即刻搖頭晃腦道：“我說逸雲，這次咱們出來就帶了那麽幾樣值錢家當，你就這麽輕易地要花掉了？啧啧，那些珠子可是宮廷至寶哇！敗家，敗家，當真敗家！”

那叫駱逸雲的女孩仰頭向牆上人笑了笑，手臂輕輕一揮，也是無奈地道：“我也沒有辦法啊，逆靈就握在這手裏，可是我卻什麽感覺都沒有。那把劍似乎已經死了，我不拿東西來買，總也不能把它搶回來吧？”

“搶回來，那又怎麽了？”牆上那人百無聊賴地撓撓臉頰，脖頸稍擡，日影裏露出一尾上翹的紅唇：“那把逆靈本就是咱們拿來指路的東西，現在還要拿錢來買，太不劃算！我說逸雲那，你就是太純真、太善良、太好騙，連把劍都要不回來，笨死了……”

那人說着一陣長籲短嘆，竟然在窄小牆上誇張地伸起懶腰來。這應該是個精靈活潑的年輕女孩，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五官在日影裏不甚清明，卻有一雙特別明顯的閃亮眼眸。那眼睛很大很漂亮，隐在她額前長長的劉海下，只輕輕一眨，仿佛就會有迷炫金光從中流瀉。

這女孩個頭不高，看起來小巧玲珑，和那叫駱逸雲的女孩年齡相仿卻并沒有穿校服。說話間她已經拍拍手掌站在了牆上，墊腳打個哈欠道：“真不知道你這樣子，咱倆是怎麽混到一塊的。這樣還要穿越時空回廊，唉，你以後可怎麽辦那……”

“瑩雪……”大眼女孩的連串哀嘆中駱逸雲只得苦笑，無奈道：“從時空回廊出來後你就一直說我笨，我本就信心不足，你還總是打擊我……”嘆氣，對方卻嘿嘿接口：“你本來就是笨。”“瑩雪。”駱逸雲定了定，緩緩道：“裏面有個脾氣很差的少年說，那劍是他的，給他十億美金也不賣。”

“十億美金有什麽了不起的……”叫瑩雪的女孩漫不經心低語，眼眸一擡，正看到駱逸雲已變得毫無笑意的臉。陰影下瑩雪那漂亮的眼眸輕輕一眨，終于收了嬉皮笑臉，正色道：“是嗎，是什麽樣的少年？他說那劍是他的，會不會他就是……”

尾音拖長，卻沒有繼續，她們彼此都明白這話的後半段是什麽意思。長巷之中狗吠聲仍在混亂四起，可她們兩人之間卻是一陣沉默。片刻之後，駱逸雲輕輕地道：“我不知道，完全沒有感覺。正如你說的，我與那個人之間的所有聯系已經切斷，即使找遍所有時空的各個角落，也可能會在一千次的重複中與他擦身而過。瑩雪，我不知道，那會不會是他。”

“不知道，那就去查。”大眼睛瑩雪一個矮身，輕巧從牆上跳了下來。暖暖陽光終于照上了她的臉，臉上一雙大眼睛，閃耀着琉璃般的金色。“這麽漫長的時光都找過了，不差這一點，更何況這次終于找到‘他’的逆靈了不是嗎？那小子說劍是他的，也許騙你，也許胡謅，也許就是‘他’。逸雲，咱們來打個賭麽？”

瑩雪豔紅的唇尾勾起，漾上一絲神秘弧度：“我說不是‘他’，你猜呢？”

駱逸雲轉頭，望向長長的街巷。前方道路曲折綿延，放眼望去，似乎不辨盡頭。頭頂刺眼日光照着大地，整個長巷也變得虛幻起來，如同她們所穿越的那條時空回廊。為了能夠與他再次遇見，她已經抛棄了所有，改變了所有，找了這麽長時間，并不在乎更久一點。

是的，已經找了這麽長時間，并不在乎更久一點。駱逸雲笑了笑，帶着累累傷痕的手輕攏耳邊秀發：“我可不想猜，也不想跟你打賭。不管是不是他，這個時空已經來了，我就一定會找到他！”

“嗯，有進步。”瑩雪嘿嘿一笑，上前一步勾上駱逸雲脖頸：“反正丢不了，逆靈就先放在這兒吧，咱們去happy？”駱逸雲嘆氣：“是去上課。”“好好好，上課上課。”瑩雪嘿嘿輕笑，低下頭，長發遮眼。說話間一直彌漫四周的連續狗吠聲已趨于平息，但卻有幾只兇猛的巨犬，忽然出現在前街轉角。

那幾只巨型犬品種各異，卻都同樣地目光暴戾。它們嘴裏嗚鳴着低沉的聲音，全身皮毛立起，正是蓄勢待發，即将攻擊的前兆。

周圍氣氛早就詭異而緊張，身在其中不可能沒有覺察。已經有人大喊那些狗不知怎麽都發瘋了，快報警！大家注意都躲遠點！但現在街上唯一站着的那兩個人，卻似乎毫無所聞。

“唉，真是越來越麻煩……”瑩雪捂臉嘆氣，駱逸雲卻忽然眼眸一轉，直直看向前方那些蠢蠢欲動的暴戾巨犬。

“嗚……”不知道那些狗看到了什麽，瞬間的靜寂過後竟然全部縮身後退，一陣嗚喃，下一刻夾着尾巴轉頭而逃。

穿着校服的女孩連一個手指都沒動，只輕輕地說：“咱們走吧。”

她身邊的瑩雪低着頭一笑，什麽都沒說，勾着夥伴肩膀慢悠悠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