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往事
午後,李宅會客廳,事态的發展匪夷所思,駱逸雲與葉瑩雪竟然都坐在沙發中聽李鴻飛講故事。
此行的目的和現在正做的事有點搭不上邊,被綁架的唐雨霏還不知吉兇,但與她息息相關的人卻完全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之中。
李鴻飛深深看着身旁桌上自己前妻的照片,忽然開始講述與她有關的點點滴滴:
“認識她是我在黑社會越陷越深時,那時的我對于生活已經沒有了什麽期望,破罐破摔,參與了一幫危險分子策劃的綁架案。當然那時我只是一個小喽啰,而被綁架的那個人,就是她。”
李鴻飛的目光有些悠遠,說到這裏整個人似乎都變得柔軟起來,語氣很輕很緩:“她姓華,叫華芷潔。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有些混亂,她被人綁着從一個麻袋子裏掙紮出來,第一眼就撞向了我的視線。就在那個時候,我被那種無助卻又純淨的眼神震住了,只一瞬間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卑鄙,這樣一個沒做錯任何事的無辜女孩,為什麽會被我們這樣一群沾滿罪惡的人糟蹋折磨?”
“好像是心底某種正義或熱血的東西終于被喚醒了,我沒有想太多,當天晚上就找到機會放了她,并且親自把她送到了安全地方。可那樣做的後果相當嚴重,綁架案告破,警方順藤摸瓜找到了我們那個團夥的老窩,把我們一網打盡。而那個黑道老大在被押解的途中搶了警槍逃跑,被當場擊斃。”
“就在被關押的警局裏,我再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孩。其實我那時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看着對面的她向自己哭訴,後悔不應該那麽軟弱把綁架的細節告訴了警察,心裏反而産生了一種安慰——我發現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并不是只會腐蝕社會的垃圾,只要我想,我可以做一個有用的人。”
“是芷潔點燃了我心中希望,在一片黑暗中,給了我的心靈一絲光。”
他說到這裏,聽故事的駱逸雲指尖一顫,另一只手下意識拉緊了自己胸前衣襟。
“由于年紀小又加上有芷潔的作證,我僅僅被判勞教兩年。然而那場牢獄之災對我來說卻是一場洗禮,我意識到自己終于可以和那些社會裏的黑暗部分劃清界限,心也變得振奮起來。那時候芷潔幾乎每次探監都會來,帶給我笑與溫暖,用一種以前從沒有體會過的方式感化了我。”
李鴻飛說到這裏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看着自己雙手,慢慢地接道:“可我這個人即便被感動了,骨子裏還是卑鄙。那時我已隐隐感覺到芷潔喜歡上了我,卻沒有做任何表示。我知道說出心中真實想法後肯定會失去那樣明媚溫暖的笑,因為我自己很清楚,其實我內心深處真正愛着的人,是那個我趕也趕不上的唐雨霏啊!”
客廳裏一陣安靜,李鴻飛情緒稍稍有些激動,只有葉瑩雪勾着唇角漫不經心地問:“後來呢?”
“後來……”李鴻飛長長沉吟,似乎這一段的回憶充斥了混亂與糾結,讓他無從開口:“後來我出獄了,在監獄門外迎接我的卻是日日思念的雨霏。原來她一直都在默默關注着我,對于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也都略知一二。如今她已學成歸來,我也已經和從前劃清界限,這時候的我,終于可以從容地伸出雙手,将她緊抱在懷中了。這個時候我不再彷徨,也似乎終于看到自己的幸福了,可是……”
一道慘淡暗光從李鴻飛眼中射出,他自嘲笑着,沉沉地接着道:“可是,愚蠢的我還是太天真了,連自己都沒有認清。出獄後一切好像風平浪靜,雨霏和我住在一起,而令我愧疚迷惘的芷潔很久都沒有出現。那個時候我有點自欺欺人,只想着自食其力,和雨霏去過另一種生活,完全沒想到有人正在處心積慮地等着我出獄,為他們的大哥報仇。”
“我是如此可恥,如此的愚蠢,在我和雨霏沉浸在幸福世界中無法自拔時,卻根本沒有去想過,在這個時候,有另一個人,正在為我而忍受着無盡的痛苦……”
李鴻飛說着緊緊閉上眼睛,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回憶那段時間,他後悔又自責。華芷潔颠覆了他的人生觀,再造了一個全新的他,卻為此而付出了不應該背負的代價。她是照亮他黑暗世界的光,只是那道光芒太純淨,太脆弱,太容易被他這個漩渦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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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故事似乎大致可以猜到了,李鴻飛沒有辦法繼續講述,駱逸雲自始至終垂目不語,葉瑩雪便在旁懶懶接話:“你還是沒能脫開黑社會漩渦,把身邊人卷進去了是吧?按照李叔叔現在的情況來看,被卷進去的應該是華夫人,而你多半因為愧疚和別的什麽,最終娶了這位善良卻又倒黴的女人。不過這些對你的人生來說也不算太糟,畢竟你繼承了華家家業,成為了令人羨慕的富豪。”
李鴻飛長長沉默,整個人如石雕般坐在沙發裏不動。令人羨慕嗎?可是他的人生太糟糕,即便成了成功人士,感情世界依然是悲哀的。他最最愧對的芷潔在那件事後落下了病根,心肺受損,身體一直都很差,而唐雨霏是個醫生,恰恰又是治療這方面疾病的專家。直到後來李鴻飛才發現原來妻子早知道自己與雨霏的感情,也正因為如此,當初他出獄時這個善良的女人才會選擇遠遠守望,最終被匪徒們輕易綁架。李鴻飛痛恨自己對感情的彷徨和不專,但到了那個時候即使他專一,也是兩個女人都傷害……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和他極像,卻怎麽也管教不好的兒子,如今他得了絕症,也許這些,都是老天對于他罪孽的懲罰。
李鴻飛默默嘆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面。然而在場有另一個人似乎完全沒有被這種悲傷氣氛感染,聽別人的往事就像在聽一場精彩的故事,聽完了還要意猶未盡:“嗯,您的故事确實很有意思,不過那些都過去了。那麽接下來,咱們還是來說說您那個不聽話的兒子吧。”葉瑩雪扯着她那一貫的懶散表情,徑自笑言。
李鴻飛再次深深看向這個始終嬉笑的女孩子——似乎任何事在這女孩眼裏都是自然而然的,天塌下來沒什麽了不起。李鴻飛這麽多年也算閱人無數,這樣的女孩不像是天真而不谙世事,反而有一種讓人捕捉不到,看不懂的感覺。
他并沒有責怪女孩的直言不諱戳人傷疤,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沉沉低問:“你想知道我兒子的哪些事?”
葉瑩雪嘴角再度上揚:“全部。”她眨着大眼托起眼前大鏡框,一副好奇寶寶的可愛表情:“他小時候就這麽叛逆嗎?這家夥脾氣好差,究竟什麽原因要和您斷絕父子關系的?”
李鴻飛不語,看了一眼從剛才就一直默不作聲的駱逸雲,沉吟許久方才開口:“芷潔身體一直不太好,但為了我們的家庭能夠完整,還是堅持要了一個孩子。或許是我一開始就對這孩子期望過高,李翊輝從小就對我有一種抵觸情緒。正如你說的,他叛逆又脾氣太差。
李鴻飛譏诮地笑了笑,笑意裏更多是對自己的自嘲。真的是和他年少時一模一樣啊,一個任性偏激滿懷自我的少年,究竟要經歷怎樣的波折,才能長大?
李鴻飛低低嘆息,垂眼緩緩地說:“李翊輝剛一上高中就從家裏搬了出去,自己在外面租房住。搬出去的原因我不太記得了,我們父子分歧太多,幾乎在一起就會吵架,甚至于他都不願和我說話。我想我和雨霏的事應該令他很在意吧,感情問題我自己都處理不好,也沒有權利教育他什麽,但是——”
李鴻飛說着長長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麽東西無法釋懷接受,眼神裏頃刻湧現出一股怒意:“但是無論他有怎樣的理由,都不應該放任自己堕落。在外厮混、打架鬥毆、荒廢學業……似乎只要是令我生氣的事,他都會去做。他像個小混混似地去找雨霏麻煩,名義上是為了自己母親,卻根本沒有顧慮到他母親的心情!當初……”李鴻飛說着,似乎微微哽咽了一下:“當初他母親是怎樣勸說他不要離家,他卻全然不管,甚至于最後……”
“最後,他的母親病重無治,在醫院裏苦苦掙紮着只想見他最後一面,可他那時卻在做些什麽?!”
李鴻飛的聲音頃刻憤怒了起來,整個人從沙發上站起,再無法控制自己情緒:“他那時正在外面和別人打架!只為這該死的理由,就讓他的母親含恨而終!你們說,這是可以被原諒的過錯嗎?他已經錯了,卻根本不知悔改,我李鴻飛沒有這樣的兒子!”
話說到這裏,李鴻飛手臂一揮,頹然坐倒在沙發裏。
客廳中安靜了下來,葉瑩雪沒有再問什麽,她知道這對父子最大的間隙在哪了。
無法挽回的結局啊……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悲哀,沉浸在一個別人無法碰觸的深淵,只能無奈而憂郁地——嘆息。
***
稍晚間,李鴻飛收拾了自己從未對人展示過的心情,葉瑩雪與駱逸雲起身告辭。對于唐雨霏被綁架的事,李鴻飛只說那是一場生意引發的意外,他有把握對方會很快放人。駱逸雲始終沒太說話,臨走前鄭重對李鴻飛點點頭,垂目輕輕地說:“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盡量勸說李翊輝,讓他回家。”
謝絕了主人的相送從李宅出來,外面天氣卻忽然變得陰氣沉沉。仰頭望天烏雲壓頂,看來,很快就會有一場雷雨到來了。
駱逸雲垂目一個人在前方靜靜走着,還是沒有怎麽說話。山野林路,天色晦暗,似乎罩得人腳步也跟着天上烏雲飄浮起來。走在後面的葉瑩雪閑閑看了一會兒天,轉頭,幾步追了上來。
“喂……”她背着手跟在駱逸雲身後,還是仰頭看天,唇角帶着若有似無的一絲笑意。
“李鴻飛,應該是愛着他的妻子吧?”葉瑩雪忽然這樣開口,也沒說明到底是他哪一個妻子,“他是一直都在追逐着夢想中的唐雨霏,現在也實現了,但他從一開始就愛上了真正改變他的華芷潔,只是當時沒弄明白而已。”
她說着駱逸雲已經停下腳步,同樣地仰頭望天,目光裏有一種空靈的悠遠。
“真的很像嗎?”葉瑩雪在她身後翹起了嘴角,長長感嘆:“逸雲,其實世間故事大多數都有個統一版本,作為光芒照亮別人的人,總是不可避免地燃燒了自己,你應該早就看清了吧?”
駱逸雲沉默,看着天空思緒茫茫。是啊,真的很像,李鴻飛的故事和她自己的。但駱逸雲知道這次真是巧合了,她在別人的故事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為她也同樣在黑暗裏給了一個男人一束光。
……會是一樣的結局嗎?可是她的結局,已經發生過一次了。
“螢雪……”駱逸雲望着天空片片烏雲,靜靜低語:“我忽然有些害怕,再次找到他。”
***
很快天空飄起了細雨,淅淅瀝瀝的秋雨綿綿無盡,一直下到深夜還沒有停止。城市的雨夜一片煙霧蒙蒙,街道寂靜而沉默,似乎在向世人訴說着發生在這個城市裏的一切。
空無一人的西市商業街,街巷拐角,一個安靜而不起眼的古董店裏透出幽幽燈光。
少年李翊輝坐在窗臺邊,似乎自從開始下雨便一直這樣一動不動,看着窗外街道。
回憶真是一件讨厭的東西,每當眼前場景和某個時刻重合,那些混亂的片段就會自發浮現,于腦海上演。
李翊輝微微眯眼,似乎能看見同樣一個雨夜裏有個男孩渾身是血與泥,正在街上拼命奔跑。
前方道路漫長無盡,男孩無視于自己身上的傷,只是一個勁向前,再向前。
一個憤怒的聲音在空中盤旋:
“你還來做什麽?!她都已經死了,現在來還有什麽用?!我不想再看到你,給我滾!滾!!”
李翊輝狠狠閉上眼,猛力呼吸,連雙拳都握得死緊——她已經死了,死了啊……
留下的,只有他這個兒子無盡的懊悔,與憎恨!
憎恨……
“在想什麽?”
午夜古董店,本應只有李翊輝一個人的角落裏,突然出現了另一道低沉的聲音。
李翊輝短短一愣,回頭向身後無盡的黑暗看了一眼,很快又轉回頭看向雨夜。
“哦,你醒了?這次睡了好久啊。”
少年淡淡開口,身後卻沒有回答的聲音。李翊輝再次回頭确認黑暗裏那人是否存在,忍不住低低哼笑:“你可真是睡神啊,外面翻天覆地了,卻還能窩在自己的世界裏。是不是地球毀滅了你還能繼續睡啊我說?”
他無聊地打趣,身後卻依然安靜。李翊輝知道身後黑暗裏的那個男子可以像個神尊一般,如果沒人搭理,完全能夠在黑夜裏一動不動地站上整晚。
那是一位他無意中遇上的,謎題一般的男子。
身後幾乎沒有呼吸聲存在,但今晚的男子似乎和平時有些不同,一雙與黑暗融成一色的眼睛看着李翊輝,竟然主動開口了:“是嗎,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翊輝,剛剛你怎麽了?”
“……我?”李翊輝有些恍惚,再次望向雨夜裏的無人街道,嘴角一抿,忽然笑得嘲弄而深刻。
“阿峰,你有沒有試過那種深深後悔又無力的感覺?”
他這樣故作不在意地問着,很久以後,身後只傳來了一聲低低嘆息。
“呵,我真笨。”李翊輝抓頭發,再次嘲弄而笑:“忘了,這種問題,你這樣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怎麽可能答得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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