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人生之憾
熙攘長街,燈火輝煌。
駱逸雲獨自走出另外一家小吃店,與正在街角等候的黑衣男子碰面。
剛剛她在這家店裏與唐雨霏談了近一個小時,此時出來,已是略顯疲倦,并有一些淡淡的惆悵。
“怎麽樣?”韓佑峰将她帶入懷中,讓女孩靠上自己肩膀。他這樣的一個人其實甚少會關心什麽,真正能讓他挂心詢問的,不過也只有李翊輝這個在新世界裏結識的朋友,和他眷戀不已的愛人。
駱逸雲淡淡笑笑,有些無奈地感嘆道:“事情有些棘手呢,唐阿姨真是個實誠人,上次我去她家許下的事,她來找我兌現了。”
“什麽事?”
駱逸雲輕輕閉上眼,耳邊回響起唐雨霏剛剛真誠的懇求:“駱小姐,翊輝這個孩子我很清楚,他是不會輕易和人交朋友的。你在他心中的位置肯定非比尋常,所以請你一定要幫幫我,幫我告訴他一些事。”
那個時候這位端麗女子已有些控制不住情緒,握着她的手不住懇求:“鴻飛的腦瘤已經定案了,必須做手術。不管手術成功與否,他的那個願望即使不說我也十分清楚,所以只能拜托你,只有你……”
駱逸雲想到這裏無奈輕輕一嘆,握緊戀人的手,和韓佑峰一起走向漆黑安靜的樓巷。
最近韓佑峰都住在這街附近那間倉庫的閣樓上,駱逸雲時常相伴,而李翊輝借口修繕古董店一直都沒怎麽回來過。回去的路上駱逸雲略略講述了那天她和葉瑩雪去李宅見到李鴻飛的情景,說到他們父子二人一直無法調和的矛盾,韓佑峰點了點頭,低緩緩道:“有聽翊輝提起過,但都是片段,他對那些事非常在意。”
是了,若不是在意對方,他們父子之間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其實年少時,總是會有一些這樣那樣的桎梏捆綁着我們,偏激的執念,無法釋懷的過去,以及一些想得而得不到,卑微陰暗的奇怪願望。
誰不是從迷惘困境中走出來的呢,有時候即使記憶不在,思維混亂,韓佑峰還是很能理解那個怪脾氣的少年。
“看來你們相處的很不錯呢,李翊輝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脾氣壞,能跟他同住一個屋檐下還這麽融洽,你們真是投緣。”
駱逸雲笑着歪頭看自己的戀人,又開始覺得不可思議。明朝時的韓佑峰沒有朋友,生來就背負了世人的畏懼與厭棄。他的成長有些黑暗,為人更是如同個冰雕一般,如果不是必須被迫,沒有人敢和他多相處上哪怕一秒。他這樣的人是不會讓別人輕易走入自己心房的,而駱逸雲這些天已經了解到李翊輝和他不僅無話不談,稱兄道弟,甚至兩人關系還有摯友的發展趨勢。
韓佑峰曾把逆靈劍贈與他保管,并希望他能通過那把劍,找到那個他傾盡一生去追逐的人。
韓佑峰在長長的沉眠蘇醒時向李翊輝描繪過一個女子,那個瑩然似仙如夢幻煙塵般的女子,李翊輝幫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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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記憶時常混亂,又會毫無預兆地長眠,所以他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經由逆靈劍轉到了李翊輝體內,那些力量,還包括了一部分他無法理清的記憶。
以上這些,要不是親耳聽韓佑峰所說,駱逸雲幾乎無法想象。正因為那些,最初她才會在李翊輝身上感受到那種熟悉的氣息,才會誤認為他就是阿峰的轉世。
不過還是很高興,至少阿峰終于有了一個這樣深交的朋友。
駱逸雲擡起頭來,非常感慨地朝戀人笑笑。
韓佑峰沉沉地道:“認識翊輝的時候他剛從家裏搬出來,脾氣太壞被人追殺到了冥鏡湖,差點被黑社會的打死。我那時不記得自己之前都做了些什麽,看到一群人打一個少年,便救了他。”
駱逸雲聽得凝起眉頭,想象那一幕就很令人擔憂。最近和阿峰相處的日子他們沒少聊到李翊輝,這小子身上确實有很多談資:“之前跟你說過認識翊輝是因為救過他,但當時他卻一點都不感激。我想他帶我回家是因為好奇吧,非一廂情願斷定我是穿越來的,還說什麽做我的金主。那時他其實還挺開朗,孩子氣比較明顯。可是後來有段時間我一直在睡覺,再醒來不知中間發生了什麽,他的性格就變了很多。”
駱逸雲愣愣,意識到這個問題确實需要好好了解一下。既然答應了唐雨霏交給自己的“任務”,那小子又是如此糟糕的性格,還是必須要盡心對待才行。
她知道李翊輝身上肯定發生過什麽,而那些對他有重大影響的過去,似乎還和夏曉延有很大關系。看來還是得盡早和曉延好好談談了,只是恐怕,她也不願提起那段過去吧。
駱逸雲嘆口氣,在黑夜裏握緊戀人的手。不過話說回來,李翊輝和夏曉延這對青梅竹馬還是蠻有默契的,記得自己和瑩雪剛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被夏曉延給“纏”回家的,那姑娘和李翊輝一樣自诩金主,一副故事裏女主角姿态就開始安排她們接下來的生活,所作所為頗讓人有些哭笑不得。其實正值青春年華做出點誇張事也不奇怪,但他們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令人擔心,并想要了解他們那無法釋懷的心結。
漆黑的樓巷裏沒有路燈,只餘淡淡月光指路。駱逸雲仰頭望着戀人英挺的側臉,看月光将他那輪廓柔柔籠罩:“每個人也許都有一段不願提起的過去,短短一段時間,也足夠讓一個人改變很多吧。阿峰你覺得,那段時間會發生過怎樣的事?”
韓佑峰同樣仰起頭,看向遠方:“他的母親。”他沉沉開口,聲音仍帶着一貫的悠遠與寂然:“那段時間他的母親死了,不知他做了什麽錯事,好像後悔到恨上了自己。”
駱逸雲愣愣,聯系到以往聽說的種種,猛然間就明白了——
“他的母親一直身體不好,臨終前只想見他最後一面,可他卻正在和別人打架沒來!所以他的父親才會非常生氣,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
“不,母親病危時他去了,不惜一切代價趕去的,只是為時已晚,還被他父親大罵了一頓。我想翊輝對他爸爸除了有許多不滿,還是有些害怕和逃避的吧,畢竟那次的錯他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駱逸雲靜靜,默默地感到了一種悲傷。她好像有些了解那個奇怪的孩子了,如果深愛的人一直病着卻無法見到他最後一面,一定會很傷心吧。只不過每個人傷心的表現都是不一樣的,李翊輝是性格大變,破罐破摔,而換了自己,應該會消極逃避吧。而如果,那些是發生在阿峰身上……
駱逸雲慢慢擡起手來,想到這裏,不自覺抓緊自己胸前衣襟——心髒的位置。
又看向自己的戀人,月夜暗影下,那麽堅定深刻的人。他的面容還是以往那般冷,已經滲入骨血的東西,真的不是那麽容易改變。但認識他的人都該知道,此時他的神态樣貌,已是非常柔和。
那是由于自己站在他身邊的原因嗎?不管他是什麽人,曾經追逐過誰,到底愛的是哪一個她,至少自己……曾在他心中存在過。
“阿峰。”忍不住加力按住心口,駱逸雲動了動唇,最後還是微笑着問了出來:“如果是你……如果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見到我最後一面,你會怎樣?”
“你會後悔嗎?還是……”
“我會發瘋。”輕柔的話語被打斷,韓佑峰低下頭來,幽深如黑潭的眸子看着她,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有過一次了,可以肯定會發生的事,但那已都不是我所能控制。我會發瘋,發狂,會毀掉身邊所有一切,包括我自己。”
低低沉沉的一句話,駱逸雲仿佛看到了久遠記憶裏的一幅畫面。
她睜大眼睛,猛地抓緊自己胸前衣襟。一陣強烈的心悸讓她無法呼吸,另一只手仍握在戀人手裏,卻不自覺地微微發抖。是了,那種情景的确發生過一次,自己還親眼見證了,阿峰……他會的,失去摯愛的痛,無以名狀的悔意,會讓他成為破壞一切的毀滅殺神!
駱逸雲猛力搖頭,韓佑峰卻伸出手來,握住她抓着衣襟的手。兩只傷痕累累的冰冷小手都被包裹入寬厚掌心,韓佑峰把它們放到唇邊,低低親吻。
“不會讓那樣的事再次發生的,我發誓。”男子眼中隐着深沉但猛烈的火焰,一字一句,道出他的心聲:
“我愛你,現在會讓我後悔終生的只有一件事——”
他低下頭,再次親吻:“那就是,無法繼續愛你。”
駱逸雲感受着他那深沉深刻到悲傷的氣息,心髒鈍痛。
***
悲傷,悲傷到無以抒發的沉重感覺,一直圍繞在他們周圍。
對于往事,兩個人都是有遺憾的。糾纏了幾生幾世的感情,在今生還未起頭時就早已開始,在他們還沒相識前心裏就已有對方,緣起緣滅,愛恨交纏。
他們都擁有着不屬于自己的記憶,被迫進行過他人的命運,看着彼此的眼睛,那裏面都有着世事難言的滄桑。
無以敘情,只能在黑夜裏緊緊擁着對方的身體,最大限度地占有對方。
“阿峰……”駱逸雲長長細細的手指牢牢緊扣愛人手臂,似要深入對方肌膚一般。汗珠順着鎖骨緩緩流下,身子卻在發抖,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黑眸迷離着,看着自己的愛人。
“阿峰……”再次低喃,面前男子已将她緊緊抱擁。男子黑發掩着眼,俯下身子,滾燙的唇吻上她的臉。
“逸雲……”沉沉低語,垂死掙紮一般:
“不要離開我。”
激情過後,緊擁愛人沉眠的韓佑峰又做起了夢。
恍恍惚惚,他被困在一個地方。
完全黑暗,地獄般的感覺……不,就是地獄。黑暗的天空,赤紅的大地,透過無數堅硬厲石所組成的結界,外面是白骨滿地的恐怖世界。令人窒息的塵霧被風吹進牢房,不能動,無法掙紮,甚至連身體都已經失去。他想自己就是一團糜爛發臭的腐肉吧,被囚禁在地底深處,沒有明天,只有無盡黑暗。
——既然如此,還需要祈求溫暖明亮的陽光到來嗎?
——既然如此,連憎恨傷悲都不需要有的吧?
這是他心頭萦繞的自語。他,被囚禁在地獄的魔王,失去子民,失去領地,失去一切的魔王。
穿過時空回廊後,明朝的韓佑峰也有過同樣想法,他們是一個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思緒又開始混亂起來,就在這時,一聲清遠冰冷的呼喚傳入他的腦海:
“黑暗裏的魔王啊……獨自沉睡在這裏的你,現在究竟是何種感受?”
他擡起頭,一時間,一道道明亮的光芒射入視線。
不由得癡癡望着眼前美麗的彩光,這光芒,竟比那金色的陽光更加迷人,更加神聖。這光芒,讓長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他幾乎無法睜開眼睛,但他還是看着,看這完全不屬于他的世界,卻無比熟悉的光芒。
在那瞬間,他的心竟異常溫暖,身上那些沉重的束縛物片片剝落,在觸到彩光時驀然化成了無數彩色的塵埃。他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終于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沉浸在深沉的絕望之中。
而那令他絕望的——
不自覺伸出手,向那彩光的方向探伸。
”黑暗裏的魔王,還沒回答我,現在好嗎?”
彩光逐漸轉淡,背後一個颀長的身影。白色的衣裙,及地的漆黑長發,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無比清冷而又幽遠的神情……是那個人麽?那個将他擊敗,将他囚禁在這裏的——光之子。
她身上依然散發着柔和的光芒,随着她的呼吸,一波一波輕輕顫動。
她緩緩走近,眼睫低垂,長長睫毛下,那雙眸子竟如薄冰般透明凜冽,清冷,無情。
不知道她是在看着他,還是在看着不知名的遠方。
“魔王寒淵……”她竟然吐出了他的名字,連他自己都忘記了的名字。那是光明世界裏的女神,她所走過的地方,到處一片柔和的明媚。鮮花在她腳下綻放,地獄裏黑暗的一切,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充滿了生命氣息。
只是……那雙薄冰眸子,卻是唯一沒有落進色彩的地方。
“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她伸手揮去困住他的片片結界,走到他眼前,高高俯視,巍然冷望:
“我給你自由與光明,你給我你的力量與靈魂——這樣的交易,你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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