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畫師

黑黑從風雪裏來,帶着一身清寒進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的将畫護在懷裏,沒讓風雪浸濕半分。

徐放回過頭,看向雪光中抱着畫卷戴着狐面的鬼,聲音清冷幹脆:“有預約嗎?”

黑黑也答得理直氣壯:“沒有。”

徐放看了這厲鬼一眼,知道對方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佬,卻依舊不動聲色:“那請回吧。”

黑黑比他更鎮定,将畫卷往桌上一放:“有個委托你肯定感興趣。”

對峙片刻,面對這個級別的厲鬼,說徐放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補魂師的架子在那兒,得好好端着。

“抱歉,預約已經排到明年了,所有鬼都等着修補好了風風光光投胎,我這兒的規矩是不允許插隊。”

黑黑一聽這話就想笑,明晃晃的flag……

“老徐,不是讓你給我插隊,而是加班。”

徐放:“……”這厲鬼果然厲害,不光自來熟,還臉皮厚。

黑黑看着對方臉色微變,清淡一笑:“先別急着拒絕,真的,你看看這畫再做決定。”

“等我去關個火。”

徐放無奈嘆了口氣,對這登堂入室的厲鬼服軟,慢悠悠的去竈臺把火關了,自己斟了杯溫酒,又慢悠悠的回來,借着雪光展開畫卷。

黑黑能預感到這打臉一刻有多精彩,目不轉睛的盯着徐放的臉瞧,生怕錯過一分一秒。

只見徐放一手握着酒盞,一手不甚溫柔的把畫作攤開,雪光把畫中光景照得分明,徐放雙目微微睜大,頓時面色煞白神情凝滞,連呼吸都忘了。

“這……這是誰臨摹的?” 他的聲音有些抖,身體繃直得如一根弦,眼睛卻無法從畫紙上移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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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篤定的看向他:“我認為,這不是簡單的臨摹,而是出自原作者之手。”

徐放怔了怔,手指小心翼翼的拂過宣紙,墨幹了,紙張卻還有些軟潤,一看就知道剛畫不久,而那位戚雲衍是活在幾百年前之人,怎麽可能……

難道……!

他驚愕的擡頭,迎上黑黑似笑非笑的眼神:“戚雲衍,對不對?”

徐放只覺得腦袋嗡嗡嗡的響,強烈的情緒一浪一浪的撞擊着他,讓他一時有些心悸。

這種感覺是複雜且錯亂的,就像心中某個隐藏多年,伴随着他一起長大的念想突然被外人說出來,并且告訴他,這個念想快要實現了。

“戚前輩他……這麽多年沒有投胎嗎?”

黑黑嘆了口氣:“他生前被割了手指,找手指的執念太深,送不走,所以需要你幫一把。”

徐放的視線又回到畫作上,手指細微的顫抖,聲音低似自語:“這委托,我接。”

說着,他小心翼翼的把畫攤平,眼神不願意離開,将缺失的那半邊看了許久,黑黑也不言語,安安靜靜的靠在門邊上,聽窗外落雪有聲。

“鬼兄,現在就帶我去找戚前輩吧?”

黑黑瞟了眼窗外:“晚上吧,天要亮了,而且前輩畫了這畫後耗了些鬼氣,暫時進入休眠狀态。”

徐放沒答話,直覺得未來十多個小時很難熬。

“我先走了,給你個地址,今晚來找我。”

話音方落,黑黑在桌上的記事本上留下了一行字——柳安路八十三號。

徐放恍惚回過神來:“鬼兄,你之前認識我?”

萍水相逢的鬼,就算要找他委托事情,也不會清楚他卧室那半幅《晚江密雪踏梅圖》的事兒。

黑黑已經飄到走廊上,頭都沒回:“我從別處來的。”

徐放琢磨着‘別處’含義的當兒,黑黑已經消失在漫天白雪和漸漸稀薄的夜色裏。

……

黑黑趕回柳安路時天已經薄薄的亮了,他熟門熟路的躺在祁野身側閉目養神,等待天徹底亮後的消失。

祁野自黑黑走後就沒怎麽睡,此刻睜着一雙眼,看晨岚中存在感漸漸變弱的黑黑。

“昨晚去捕獵了?”

黑黑懶懶的搖頭:“餓着呢,昨晚去拜訪一位舊友了。”

祁野沒答話,他還是第一次聽黑黑提到朋友。

黑黑繼續說:“這位舊友今晚會過來一趟,不知道留不留這吃晚飯,先預定酒店的外賣吧。”

祁野沉默一瞬:“我以為你的朋友也是厲鬼。”

“他還活着呢,和你一樣能看得到鬼,正經職業是個醫生,隆胸隆鼻割雙眼皮那種,你有哪兒不滿意的去他診所,可以打個折。”

“……”祁野直接忽略掉他言語裏的不正經,提取有用信息,如果是整容醫生的話:“你找他來給畫師前輩修補手指?”

黑黑點頭:“已經說定了,因為前輩不能輕易移動,所以只能他上門,不出意外的話今晚就能進行……不過戚前輩死了有些年頭,修補起來怕是不容易。”

越是古董的鬼,修補難度越高。

“我之前聽別的鬼說過,補魂師很難請,你……”祁野本來想問黑黑付出了什麽代價,但又意識到這不是他可以随便問的領域。

黑黑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裂開一條眼縫:“我刷臉。”

祁野無語,看向那張白狐面具,心道你有臉嗎?

“那你自己的臉找他看過沒?”

黑黑無所謂道:“我這臉情況很複雜,就他那二十多年的手藝,指望不上。”

祁野沒接茬,心裏卻想着不試過怎麽知道?

……

徐放這天坐立難安,一大早在診所外挂了今日休息的牌子,又早早給預約的顧客打了電話取消排期,吃了早飯就去理發,回家後到雜物庫翻箱倒櫃的找老祖宗留下的寶貝碧靈玉泥,再看時間已近中午,便關起門窗在工作室捏手指。

補魂修魄這活兒他從小幹到大,卻從未像這次般謹慎仔細。

昨晚那位不速之客留下的雪梅圖已被他挂在卧室的牆上,看到兩幅《晚江密雪踏梅圖》,一幅完整一幅殘缺,一幅新一幅舊,徐放不自覺的勾起唇角,心間彌漫着無法言喻的滿足感。

戚雲衍……能繪出與他有不解之緣的畫作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太陽還沒落山,坐立不安一整天的徐放就來到了柳安路八十三號,臨出門前他還不忘洗了個澡,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來見他自小仰慕之人。

祁野昨夜沒睡踏實,下午一直在補覺,剛醒來就聽到門鈴聲,還以為是送快遞的,睡眼惺忪的去開門後怔了怔,門外站着一個穿着講究的年輕男子,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東西,皆用黑布包裹着,祁野能感受到這黑布是有力量的。

恍惚了片刻祁野就回過神來:“請問是徐先生嗎?”

黑黑先前已經給他打過招呼,上門的補魂師名叫徐放。

徐放單身太久,脫了白大褂從來都是一副不拘小節的模樣,很少這麽人模人樣的打扮過,搞得他自己都有些拘謹:“是的,來的有點早,打擾了。”

“徐先生請進,可能得等一會兒。”

這不是有點早,是有點太早了,祁野一看時間,才下午四點,就算冬天天光短也不至于現在就來吧……

“怎麽稱呼?”

“祁野。”

徐放注意到這位名叫祁野的少年左手中指有一條鬼契的印記,心裏微微有些震驚,這樣小的年紀就能馴服昨夜遇到的那位厲鬼,将來可還得了?

但見多識廣的他也看得出,祁野身上雖然藏着力量,可現如今這股力量很微弱,他現在只是一個能看到鬼怪的普通人而已。

那位厲鬼究竟看上這少年身上的什麽?徐放摸不準。

在等天黑的當兒,祁野簡單的說了遇到戚雲衍的經過以及從黑黑口中知道的情況,徐放安靜的聽着,他自小到大接過無數委托,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緊張過。

祁野本想借機細問對方能不能治黑黑的臉,看他如今心神不寧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止住了,他決定等徐放冷靜下來再好好商量這事。

為了緩解情緒,徐放在院子裏一支接一支的抽煙,看着缭繞的煙霧漸濃的夜色又有些後悔,身上都是煙草味兒下午的澡白洗了。

“老徐,你怎麽跟來相親似的。”

黑黑來了有好一會兒,看印象裏一直淡定薄情的徐放緊張兮兮的吞雲吐霧,沒舍得打斷。

他活的那一世,徐放自始至終沒遇到過戚雲衍,那幅擺在卧室的《晚江密雪踏梅圖》永遠只是個殘缺的裝飾,只徐放和他有意無意念叨過幾回,如果能為作畫的前輩修補斷指,那真是三生有幸。

沒想到他這個不靠譜的念想,在這個世界實現了。

徐放立刻掐滅煙:“诶,鬼兄你來了。”

“戚前輩剛醒過來,一起去看看?”

“行……” 徐放深吸了一口氣,一顆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緊張,就算當年高考他也沒這麽緊張過。

他或許在害怕,自己面對朝思暮想的精神寄托時,會不會失望吧。

黑黑看在眼裏,面上不動聲色:“對啦,昨天我臨時給前輩裝了一副手指,雖然粗糙了點,但挺實用的,待會兒你看要不要替換了。”

徐放皺眉:“什麽材質的?”

黑黑:“大概……面粉、雞蛋、白砂糖、奶油。”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做手指餅幹需要什麽材料。

徐放:“……?”

黑黑:“就是冰箱裏還剩一些萬聖節的手指餅幹,我就湊合給前輩裝上了。”

徐放:“…………”他現在很想把眼前這厲鬼給拆了卸了當做縫補原料。

兩人上了二樓,黑黑走在徐放之前敲了敲書房的門,聽到一聲請進才輕輕推開。

”戚前輩,這就是我說的補魂師,徐放。”

一襲月白衫的戚雲衍還是那副溫文弘雅的模樣,颔首莞爾:“徐大夫,幸會。”

徐放這才上前一步,大冬天的背後的襯衫已被汗打濕,戚雲衍帶着笑意的眼睛看向他,徐放整個人像中了定身咒,愣愣的連寒暄都忘了。

這位前輩,生得比他想象中的更清冽出塵,淡淡一笑又讓人如沐春風,整個人世間都敞亮了。

黑黑撞了撞他胳膊,他才醒悟過來:“戚前輩,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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