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東西二德
車子止步于柏林市的西南郊,勃蘭登堡州的首府:波茨坦。
三人辦完酒店入住手續,分別前往各自的套房。
林霂趴在大床上翻看旅行行程。酒店緊挨着著名的無憂宮,一座建于十八世紀的德意志王宮園林。無憂宮的一側,有座金碧輝煌的亭樓,被稱為“中國樓”。
蕭淮在這個時間段的安排是“處理工作郵件”,西蒙是“藝術創作”,于是林霂獨樂樂了。
漫步在王宮外的林蔭大道,目睹夕陽在天空中燃燒出火紅的晚霞,沿路風光美麗得猶如巨幅油畫,林霂情不自禁地拍了幾張風景圖,發到朋友圈。
從中國樓出來,她逛了逛附近的商業廣場,在回酒店的途中發現自己被移入微信群,群名叫“嘻嘻哈哈游柏林”,群主是蕭淮。
兩條群消息彈出來。
hsiao:“親愛的,晚餐時間到了,我帶你去吃大餐。”
hsiao:“意大利餐廳or中餐館,你選哪個?”
林霂停下輕快的腳步,低頭盯着手機屏幕。
這些消息被迅速撤回,群組也被解散,她收到蕭淮的私聊信息:“說話人是西蒙,他趁我不注意搶走了我的手機。”
林霂回道:“我猜到了,不要緊。”
蕭淮的狀态是“正在輸入”,過了兩秒,她卻收到一條驗證信息:請求添加你為朋友。
她猶豫片刻,選擇了同意,接着被移入新的微信群,群名仍是“嘻嘻哈哈游柏林”,群主則變成了西蒙。
群消息接二連三地跳出來。
Sion:“小霂霂,表哥欺負人。”
Sion:“我說要去吃意大利餐廳,他偏要去中餐館。我要求讓你來投票決定,他磨磨唧唧不肯交出你的聯系方式。”
Sion:“說說,你支持誰?”
此時林霂回到了酒店,答道:“甜甜圈撐胃,我吃不下,你們吃好。”瞅瞅時間,又加一句,“明天需要早起,我先睡了,兩位晚安。”
放下手機,她去浴室洗澡。
半小時後出來,手機上有許多未讀消息,大部分是西蒙的熱情邀約,剩下則是蕭淮的私聊信息:“不吃晚餐睡覺對身體不好。我們去吃點東西,你回來再接着睡?”
“如果你覺得西蒙太吵鬧,我們可以單獨出去。”
大概是她遲遲不說話的緣故,蕭淮撥通了她的電話,響鈴三十秒。
林霂既沒有回撥也沒有回複消息,把手機擱在一旁,仰躺在床上。
現在是晚上八點,華燈璀璨,夜色朦胧,是适合單身男女約見的最佳時間,也是一不小心就容易對對方怦然心動的暗昧時刻。作為普通朋友,應當避免在此時單獨相見。
阖上雙眼,她強迫自己立刻睡覺。
然而根本睡不着,心情也有些糾結,那是患得患失的滋味,仿佛是她想要突破一些局限,但又出于自我保護而逃避。
輾轉反側一陣子,她把腦袋蒙進了被子裏。
床頭櫃上,手機屏幕的光線逐漸變暗,直至全黑。
林霂醒醒睡睡,直至清晨五點半被鬧鈴喚醒。
起床後她給蕭淮發消息:“我昨晚很早就睡着了,沒看見你的消息,不好意思。”
他沒回,她就當昨晚的事情徹底過去了。
她在前臺退房時遇見了蕭淮,若無其事地打招呼:“早安,西蒙呢?”
蕭淮神色淡淡的:“他畫畫到深夜,又喝了許多紅酒,一睡不醒。我只好請酒店工作人員把他扶入車裏。”
昨晚後半夜突然降溫,走出酒店時,天空中細雪紛飛,整座城市被皚皚白雪覆蓋。
林霂攤開手心,接住幾片晶瑩的雪花。刺骨的寒冷滲入肌膚,迅速蔓延開來,凍得她哆嗦了一下。
一擡頭撞見蕭淮的視線,她尴尬地笑了笑,麻利地向他走過去。
車裏的空調提早打開,空氣都是暖暖的。林霂坐進去脫掉外套,後排座位上西蒙蓋着毛毯睡得正酣。
銀色奔馳發動,駛向柏林。
蕭淮一路上都不說話,林霂也沒有刻意閑聊。在這樣的情況下,車裏的氣氛似乎有些沉悶,她只好把視線投向擋風玻璃。
細雪洋洋灑灑飄落,在玻璃上積成一小堆;雨刷輕輕一揮,雪花驀地散開,又在極短的時間裏重新積聚。
她偷偷瞄一眼蕭淮。
見他沉默不語盯視前方的樣子,她即使想閑談也只能閉上嘴。
車子進入柏林地界,雪停了。
天空黯淡無光,不見晨曦,路面濕滑,街道兩旁的樹木光禿禿的只剩枝桠,整座城市顯得蕭索冷清。
林霂從這種氛圍裏感受到了原東德地區的歷史滄桑感,清清嗓子找了個話題:“我曾經讀過一位作家的散文,描述她從西柏林前往東柏林,持有的是臺灣護照,不允許過境。你猜猜,她是如何成功抵達東柏林?”
蕭淮不答,打了轉向燈,将車子駛入右車道。
林霂自顧自說:“作者長得非常漂亮,某位東德軍官一眼就喜歡上她,主動幫忙辦理臨時過境證,親自護送她過關卡。在通關的最後一刻,軍官用英文對她說——你真美。”
……一片寂靜。
林霂垂下眼簾,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蕭淮用十分理性的口吻接過話題:“你看過《竊聽風暴》,應該了解東德地區的百姓一言一行皆被政府嚴格監控,徇私這件事幾乎不可能發生。”
林霂愣了下。
她讀這篇散文時是高中生,一直以為是真實發生過的愛情故事,還為此掉過眼淚,從來沒想過情節可能是虛構的……
氣氛突然變得過于安靜,蕭淮問:“我說得不對?”
林霂扁扁嘴:“你說得挺有道理。”
他察覺到她語氣的微妙變化:“你認為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她默然不語。
蕭淮回眸瞥過來,淡淡道:“看不出來,你這麽好騙。”
林霂臉色略窘,別開臉不看他。
她希望他聽完故事後笑一笑,他不但不配合,竟然奚落她。
不知道蕭淮心裏在想什麽,随之又說:“文章的名字是什麽?”
她才不告訴他呢。
蕭淮又問:“文章的結局是什麽?”
她看着窗外,良久才答:“一趟返回西柏林的末班火車分開了他們。”
銀色奔馳在這時轉入一條狹窄的街道,靠邊停住。
蕭淮道:“現在時間太早,只有這間店開門營業,我們先在這裏吃早餐。”
循着他的視線,林霂看見了一間面包坊,招牌是俄語。
這間店極具俄羅斯民族風情,提供各式各樣的大面包,長圓扁方形态各異,散發着濃厚牛油香味。
林霂從昨晚到現在粒米未進,既想嘗嘗這個,又想試試那個,最後蕭淮幫她點了經典的大圓面包(kapaвan)。
開動之前,她瞅瞅蕭淮:“這面包太大了,我吃不完怎麽辦?”
“你吃不完,還有我。我如果吃不完,車裏還睡着一個。”
她掰了一小塊,配着鹽和湯慢慢品嘗。他掏出手機,修長的手指不急不緩地在屏幕上滑動。
大清早就開始處理工作郵件?林霂提醒道:“湯要涼了。”
蕭淮點點頭,卻撥通某個電話號碼,起身走出店外。
他走幾步站在車子的斜前方,林霂透過玻璃窗可以觀察到他的一舉一動。
外面溫度極低,他沒有出現哆嗦或者抖動身體之類的小動作,而是一動不動地立着。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訴說,十幾分鐘後才挂斷電話。
他坐進來的時候帶來一絲冰冷的氣息,林霂覺得他連呼出來的空氣都是異常寒冷的,趕緊給他倒了碗熱湯:“快喝快喝。”
她的語氣有點着急。他接過她遞來的湯勺,緩聲說了句“謝謝”。
用完早餐,西蒙仍未睡醒,兩人繼續開車向柏林市中心駛去。
林霂回味着面包的滋味,閑談道:“季羨林先生的留德回憶錄裏說,他曾經坐過七八天的火車,路上全靠俄國‘大列巴’裹腹,口感遠不如我們吃的kapaвan。”
蕭淮說:“你似乎看了不少和德國相關的書籍。”
“我曾經想來德國留學,讀過很多德國相關的資料,可惜外婆不同意。”
“蘇女士不同意,是否和祖父沒有回國有關系?”
“……嗯。”
蕭淮沉默片刻:“如果你能來德國留學,也許我們會更早認識彼此。”
他說這句話時嗓音緩緩的、輕輕淡淡的,林霂的心髒卻倏地漏跳一拍。
“當然,現在認識也不算太晚,只是有點遺憾。”
她忍不住打量他,卻只能看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無法捕捉那張臉上的神色。
感受到她的注視,他緩緩道:“如果我能更早認識你,蘇女士就不會抱憾終生。”
原來是這個遺憾……林霂抿了下唇,反問道:“德國這麽大,你如何能遇見我?”
“你喜歡旅行,我也喜歡,我們或許有機會在途中遇見。”
“沒那麽容易。”
“你要相信概率論。”
“概率論能夠告訴你哪一年哪一日在哪個地區遇見我?”
此刻的林霂和平時好相處的她完全不同,仿佛故意和他擡杠鬧着玩。
他揚起唇角:“你每次來德國,每次都遇見我。”
“前兩次純屬巧合,以後難講。”
“何以見得?”
林霂用手撐着額,望着車窗外的景色:“我大概不會再來德國,走過,路過,看過,已經心滿意足。”
蕭淮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車子繼續前行,雄偉的勃蘭登堡門出現在視野裏,舉世聞名的柏林牆就在門的西面。
雪過天晴,晨光初現,無聲無息地灑落在勃蘭登堡門的十二根立柱上,從原來的東德地區照射到西德地區。
一個城市被一堵圍牆分裂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度,多麽不可思議。林霂目睹此番景象,心中生出許多感慨。
她回頭瞅瞅西蒙,商量道:“西蒙還在睡覺,我們現在怎麽辦?”
“你先去玩,我在這裏等着。”
“那我半個小時後回來,我們還在這裏碰面?”
蕭淮凝視着她:“不,你從這裏進入,出來時可以走東邊的出口,那邊的景色不錯。問問路人,他們會告訴你如何走。”
東邊有出口?旅游攻略上從未提到過。
林霂覺得納悶,但還是點頭:“好,待會兒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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