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昏迷

舒瑤在沅安堂的暖閣裏睡了一個美美的回籠覺,之前那無力的感覺終于散了去,舉手擡足間更添靈動,而後陪着祖父祖母用過午膳之後,她才回了紫蘿院。

“姑娘練字嗎?”尋夢是四個丫鬟裏頭識字識得最多的,這上路的兩個月,舒瑤練字時都是她在伺候。

陳氏從不要求她什麽,只這練字是從她認字起,就要求每日不怠的。

“嗯,”舒瑤應了一句,比起其他姑娘每日有四五個時辰花在學習上,她被睡覺分去了一兩個時辰,能用來學習的時間還真不算多。

但比起其他姑娘,她又似乎有了偷懶的理由,只因為她過目不忘,算是老天彌補她先天不足的饋贈吧。

她在沅安堂這一早上的時間,紫蘿院裏的丫鬟仆婦都在整理她的書房,她行李裏最多的就是她從青州帶來的書,一半是祖母置辦,一半是她自己讓人買的。

青州有一聞名天下的青山書院,故而青州城裏賣書的學肆一點都不比京城裏少,她從四歲識字看書,到十七歲,別人要看四五遍都不定能看個大概的書,她只要一遍便可全部記住,當然只是死記硬背的記住罷了。

而她自己除非極感興趣,也只是記住,不愛細究。

她身體不好,陳氏自是不按照一般閨秀的學習課目來要求她,都是她愛學什麽,便教什麽,然她看書有不懂什麽,無論多雜多偏,只問陳氏,定會有一個準确答案。

有陳氏的對比,舒瑤從不覺得自己聰明,過目不忘不能說明什麽,她便是看一遍記住了,也不能學以致用,基本只作為睡夢裏閃現的打發罷了。

再拿針線來說,陳氏多少能給她繡個荷包,而她拿着針線只會戳自己的指尖。

早上送人的針線,全是她描了花樣,讓繡娘丫鬟幫忙繡的,她偶爾興起要幫忙,能讓滿院子丫鬟一同哭給她看。

舒瑤這世上最崇拜的人除了陳氏便是陳氏,或許是因為病弱需時時看顧的關系,舒瑤也是在笄禮之後,才有了獨立的院子,之前都是和陳氏一起住的。

如此一來,陳氏處理事情從不瞞着舒瑤,之前是覺得她不懂,後來等她能懂了,陳氏也習慣不避着她了。

舒瑤很清楚地知道,陳氏如何以一個後宅女子的身份,遍知天下事不說,還能動手幹涉。

十年前那場政變,絕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而陳氏在這當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都是很多人不能想象的,而舒瑤對陳氏的崇拜也從此而來,且堅定不移。

她從不求自己有陳氏那樣的本事,她只要好好聽話,做陳氏的乖孫女兒,自有她為她謀劃好一切,無論如何都會舒心地過日子的。

憑着這份崇拜和相信,舒瑤幾乎是唯一那個不擔心自己婚事的人了。

她對嫁人沒想法,她最圓滿的想法是在陳氏的膝下,繼續做愛睡覺的嬌嬌孫女兒。

而在京城皇宮裏的周允钰就沒舒瑤這麽好過了,從老太爺蔣欽易離開的當天夜裏,他就莫名其妙發起了高熱,可是忙壞了一群白胡子花花的禦醫們。

“沒有病症,怎會昏迷不醒?”明黃色的床幔前,一華美婦人斥到,她眉頭緊鎖,聲音清冷得滲人,她看着龍榻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的皇帝兒子,神情越發冷肅。

“從脈象看,陛下已經無礙,許是近日過于老累,這才昏睡不醒,”

資格最老的喬太醫戰戰兢兢地說道,昨夜起了高熱,只一針灸就消了下去,本以為無事了,卻沒想到,今日時過正午了,皇帝還沒能醒過來。

太醫們身家性命都在皇家手中,兩年前太宗皇帝去世,死了一批,如今這皇帝若還有點事,滿院的太醫怕是沒能留下幾人。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都退下吧,”蕭太後一揚手,終于讓這些從昨夜就忙活到現在的太醫們都暫退出去,許能稍緩口氣了。

蕭太後輕嘆了口氣,坐到床邊,看着龍榻上昏迷不醒的兒子,目光極為複雜,她似乎很久很久沒這般認真地看着自己的這個兒子了。

黑瀑如錦緞般的長發,便是睡着的時候,也規整得很,不見散亂,一絲不茍,古銅色的皮膚随了他的父王,飛眉入鬓,極為英武,而那一雙像極了她的丹鳳眼此時卻安靜地合着,沒有和她對峙時的冷肅,也沒有了面對滿朝文武的逼人氣勢。

五官只薄唇随了他父王,沒有了往日似嘲似諷的弧度,還有些蒼白,蕭太後神情頓了頓,不自覺想要伸手去碰碰他,可還等她完全伸出去,就又收了回來。

他這個兒子從小自律,從不讓她操心,然而她以為最聽話最體貼的兒子,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有了自己的想法,做出那等……事情來……

繼位的兩年來,母子間越發不見親密,隔閡也越來越大,“钰兒……”她許久沒有這般喚他,話一出口,又不知自己要說什麽。

周允钰卻陷在一個個渾噩又清晰的夢裏,他應該是快要死了吧,死前回光返照了,才能把年少之時的所有事情都清晰地在腦中再過一遍,那些曾經被時光模糊了的事情,也越發清晰鮮活起來。

即便他有兩個庶兄,可當他從他母妃肚子裏出生,就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九王府世子,将來會從他父王手中接過他的一切,那是從他出生時就屬于他的責任,他這麽認為的,也一直這麽要求自己。

文治武功,他半點不輸于京城裏的任何一位青年,甚至在軍事武略上,有着讓人吃驚的天賦異禀,然,在他十二歲之時,一切都不同了,曾經讓親人驕傲讓他人羨慕的優點,成為了他的缺陷。

他的父王,不,應該說是父皇,只覺得他可為猛将,難為國君,本來名正言順的太子之位,成為衆臣緘口不言的事情。

十二年來,名正言順,理所當然的一切,一夕之間被全部推翻,全部否定。

父皇看重他七弟不說,就連本來就更寵愛七弟的母後也毫不猶豫偏向他,那種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感覺,随着翻滾的記憶,從曾經随時光的淡漠,變得滾燙起來。

心痛,他在回光返照的夢中,依舊會覺得心痛……

那是他曾經最為消極的一段時光,最後是看不過的蕭家外祖,動用關系讓遠走邊地,暫離喧嚣的京城。

戰場殺戮漸漸洗滌了他煩躁不安郁郁不忿的心,到邊境參戰,某種意義符合了他父皇對他的定位,冷了一些擁戴他的臣屬的心,但經歷第一場生死戰後,他就知道這是一個不會後悔的決定。

兩年時間,他一次次行走在最荒涼的邊境,他的刀鋒飲過無數戎狄的血,也飲過那些來刺殺他的人的血,他沒有錯,在一個深夜裏,他終于确定了,他沒錯,懂兵法善謀略不是他的錯,他能駕馭千軍萬馬,如何不能統禦滿朝文武。

父皇不認同,母後不認同,但那也不能說明他們是正确的,未來和事實其實一直是把握在他的手中的,他一蹶不振,才是錯的。

這或許是他外祖父要告訴他的……那個睿智的老人。

兩年沙場歷練洗去了他身上遺留的少年稚嫩,歸京而來的他,沒有了離京前的不安不忿,他可以淡然地看着宮宴上,父皇對七弟多番贊許,看母後對七弟呵護備至,他可以淡然面對庶兄的奚落,面對親弟的炫耀。

他放棄了?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暫時隐忍不發而已,他會讓他的父皇看到,誰才是最适合大虞的皇帝,而他們看中的七皇子,還受不了一點美色誘惑,經不起一點挫折歷練。

環環相扣,不着痕跡,一度讓人贊許的七皇子,他的缺點不斷暴露在父皇和朝臣面前,與之相反,他隐忍沉着,戰場得勝歸來,沒有半點驕傲,每有差事,也都能不出纰漏地完成,比起庸碌的兩位庶兄,他怎會是沒有才德的人。

在他重歸京華的時候,七弟基本是未正名的太子了,但這兩年來,他将他的美夢一點一點打碎,父皇和朝臣給了他不該有野心,自然也該一同品嘗這後果。

在臣屬的慫恿之下,七弟果然不負他望,選擇逼宮,想要重複他父皇當年的行為,但面對政變奪位成功的父皇,這是一條蠢得不能再蠢的作死之路。

親手殺了自己最喜歡的兒子,這個打擊确實很大,但這就是皇家,父子兄弟無情的皇家。

随後他被冊封太子,遲了五年,他終于回到本來就屬于他的位子上,接下去兩年,父皇身體一直不好,國家大事都是他在處理。

父皇去世,他繼位,年僅二十歲,但就在他登基的前一天夜裏,他向來強勢的母後,将他請到了她的宮裏,将一卷信件資料幾乎是摔到他的臉上,

“他是你的親弟弟,你的親弟弟啊!”母後聲聲泣血,那目光像是不認識他這個兒子一般。

“他是我的親弟弟,但你們在想立他為太子的時候,可有想到我是你們的兒子,嫡長兒子,曾經的王府世子?是你們先背叛我的,不是嗎?”

他并不介意在他母後面前暴露他的心機和惡意,他也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在他們一心否定他的時候,這一切就都注定了,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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