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軟萌的弟弟

這個時候,碧珑很清楚地看到,姬君漓的臉色蒼白無比,修眉緊擰,像是受着什麽煎熬。她低嘆着,一聲低語清幽婉轉:“你這又是何苦?”

姬君漓抿緊了薄唇,聽了這話,才淡然地回了句:“不能拖累她。”雙目無神,那唇色更是發白。

碧珑含水明眸裏晃過三分不解,卻終歸沒有再問。

而劍拔弩張的前後太子,這個時候已然是相望兩無言了。其實姬君漓的讀心術雖然屬于下乘,但素來觀人以微的他還是能看得出劉疆內心中對于劉莊的一絲縱容與心軟。這也是他為何千裏迢迢地将劉莊自洛陽帶到此地勸服劉疆的緣故。

劉疆雖然沒有明着留客的意思,但是劉莊大喇喇地往正堂一坐,婢女仆婦們依了劉疆之言誰也不肯理他,只把他瞧作空氣,劉莊坐了一刻鐘便少年心性大起,這是再也坐不住了,姬君漓一聲不吭地在院子裏喝茶,而此刻,劉疆在與他對峙。

“姬公子,我想你應該解釋一下太子殿下是如何治愈的,又是如何被你不遠千裏帶到這裏來的,還有,我認為你應該尊重一下這間宅院的主人。”劉疆說得不緊不慢,那張英俊筆挺的臉上還透着幾分不耐。

碧珑則依依袅袅地偎着姬君漓,扶着他臂彎的手總也不肯放下,姬君漓不茍言笑,神情森寒,只是碧珑撫着他的手之時,才會偶爾露出幾分笑靥,聽罷劉疆之言,雖是不悅,卻在碧珑纖手輕撫的勸慰下終是實誠地和盤托出了:“實不相瞞,太子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母後陰氏所下的。”

于是劉疆因為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怔住,而劉莊緊跟而來的腳步亦在門檻處被釘死原地,他捏緊了拳,卻一言不發。

就在劉疆驚愕的凝視之下,姬君漓慢慢說道:“陰氏愛子,這毒不過下了三分,但那群太醫們最擔憂宮中有人出了不測,涉及連坐,三分毒亦能說成十分,成日誠惶誠恐,方才叫你父皇誤會了。陰氏自劉莊毒性顯現之後三日,便已經暗中給劉莊解毒了,這三日,就是你父皇調遣暗衛之日。”

果然如此。劉疆捏緊了自己紫金袖子,咬牙不語。

姬君漓又道:“其實陰氏并非只是利用你父皇對于劉莊的寵幸而作為的。他在劉秀盛怒懷疑的三日裏,只消吹吹枕頭風,且告知那皇宮年久失竊的至寶靈屠石是你劉疆所盜,那麽……”

對于一個皇帝來說,靈屠石這等東西放在自己手底是聖物,放到別人手底那就是威脅,劉秀是個帝王,寧殺錯不放過是每個帝王的人生信條,有如此座右銘常伴左右,劉秀若還能容忍劉疆,那絕對是孔丘托生的了。

劉疆這個時候終于沉默。

呵,他想他也真是可笑,劉秀,陰麗華,劉莊,那一家三口多麽和樂而美!他和他的母後竟然妄圖去插上一腳,真是夠不自量力的!

劉莊立在朱漆門邊,望着昏黃榆柳影裏的兄長,眸光複雜,一時莫測。

坐了片刻,有婢婦匆匆而來,神色不掩惶急,且對着劉疆和姬君漓二人施禮之後,方才說道:“啓禀公子,不好了,那個宋姑娘,她……她走了!”

“咣——”姬君漓捧着瓷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歪,茶水傾杯而下,碧珑小心翼翼地怨責了一句:“怎麽這般不小心?”遂更是殷切地為他擦拭起手來。

劉疆此時無心這些事,點了點頭,随意問了句:“宋姑娘可又說她要去哪兒?”

“這倒沒有。”婢婦搖了搖頭,眼神有些疑惑,“但是姬公子的那只鳥兒似乎有留下宋姑娘的意思,上去糾纏了幾番,卻被宋姑娘一棍子打暈了,這會兒在後院暈厥不醒呢。”

姬君漓起身,碧珑忙趕上前切切地扶了一把,他慢騰騰地說道:“我去看看。”

話說溯時此刻的确正坐在地上來着,它老人家翅膀子一撂,箕踞而坐,以這種傲慢無禮的姿勢對一幹驚奇的仆從下人們蔑視嘲諷,直至姬君漓緩慢的步伐自遠而近,它方才一把鼻滴一把淚地飛到主人肩膀上,心中直道:主人啊,你說你怎麽一回來就把丫頭給氣走了呢,前些日子我還跟她打賭定能勝過她的海東青來着……主人啊主人,你叫我說你什麽好?

姬君漓沉默了,眼神無光,他沒有答話,只是看似卻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溯時用它那光華閃耀的大翅膀一把将碧珑掀倒在地,碧珑吃痛得“嘶”了聲,遂美目含淚怯弱嬌軟地哭了出來,溯時沒留意到主人已經大變的臉色,還在喋喋不休:你說這女人到底哪裏好?渾身上下除了一副乏善可陳的硬件,就是一副無善可陳的顯卡,動不動梨花帶淚楚楚可憐的,要我說,也就騙騙主人你這等心思好的,要我說,她連丫頭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明顯的,溯時大人已經忘了不計較了方才樂湮打暈它的事了,同樣明顯的,它也忘記了自己這個時候是在同誰說話。

姬君漓臉色冰寒,他冰冷出口:“将碧珑拉起來。”

”就不!“溯時又開始學舌說話了。

碧珑聞言,亦礙于溯時的淫威,伏在地上不得動彈,唯恐惹怒了這只怪鳥兒,姬君漓的火氣漲了丈把高,卻還是壓着聲音沉怒地又道:“我再說一遍,将碧珑拉起來!”

“就不!就不!就不不!”溯時第一次忤逆主人,且忤逆得很徹底。本來嘛,負心薄幸的就是他,甩手舊人另結新歡的就是他,他倒還有理了是不是?丫頭的理找誰說去?

哼!這種女人,就算主人喜歡,姬氏一族的長老們會讓她在門都沒進的時候化作一堆齑粉的……

姬君漓是真的動了火氣了,将溯時一掌拂開,五光十色的鳥兒重複了地上那美人兒的宿命之後,終于鼻涕眼淚一大把,礙于姬君漓的淫威不得發作,心底默默地流着眼淚。

可是他家主人似乎并不憐惜,瞧瞧,連個伸手安慰它的動作都沒有,就那般蹙着眉頭杵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碧珑悠悠起身,喚了聲“公子”,姬君漓方如夢初醒的模樣,将美人伸過來的纖細的手臂攬住,這才穩穩地邁步而去。

……

燈下的幾點微火如豆,劉疆将一冊竹簡閱完,已是更深露重、月滿中天之時,他推開門庭,空裏流霜浸得夜間寒氣逼人,只是在看到院中那瑟瑟發抖的少年時,他還是忍不住頓了下,眸色複雜地盯了他一眼,最終無情地将門掩上。

脊背抵着冰冷的橫木,才發覺這個夜裏真是太冷了,望着他方才批過的此刻置于案牍之上的一條紫絨外袍,他突然想到: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了?

劉疆有時候真的挺痛恨自己的心軟的,尤其是對上少年染着幾分歡喜如焰火般的笑意之時,他竟感覺到無所适從!逃兵一般地将門關上,是在害怕些什麽?

可是他發顫的手就是忍不住将門重新拉開,這回,少年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跟前,如此照面打得太過突然,兩人都是一驚,劉疆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劉莊卻歡喜地将他往後一推,随即進門來,趁着劉疆這晃神之際已将先機握在了手上。

“很好。”劉疆意識到被他逼了一把,禁不住心底裏的憤怒,他冷笑道,“太傅教的死皮賴臉應往上湊之道,你倒學了個十足十,怪道父皇總說我沒有天賦,我以前不服,現在真個是不服不行了!”

劉莊赧然地一笑,少年清秀的臉龐稚氣未脫,眼神亦是澄澈明淨,黑白分明。他不安地絞着手指,隔了許久,才怯懦地回了句:“皇兄過獎。”

自己的一番冷嘲熱諷竟被認為是褒獎,劉疆臉色一黑。繼而他無力地扶了扶額,長嘆一聲怎麽他身邊的人都是個頂個的不要臉呢?

其實劉疆知道,劉莊有着少年權貴最該有的飛揚跋扈與意氣潇灑,卻不知何故,只要在他面前,劉莊的說話行事,從來都既拘謹又小心,如這般說話吐不出半個句讀來,感嘆號怕驚着他,破折號怕刺到他,冒號怕吊着他,句號怕……結果了他。

劉疆從來想不明白自己是怎樣讓自己的弟弟驚懼至斯的,分明擁有萬千榮華寵愛的都是他劉莊,他從來争不過搶不過,分明那個自雲裏跌入塵埃的是他劉疆,而他久居上位,本應對他傲慢俯瞰,宛如捏蝼蟻般控着他的生死才對。

劉疆想不通。自幼時起,他便想不通。

可有些話,擱在心裏太久,會發黴,會腐爛,會蛀蝕得心千瘡百孔,劉疆的話,他今日不得不問:“你說吧,劉莊,從小到大,你就拼命讓着我,好東西分我一半,我犯錯誤寧可與我一同承擔,我不是木頭,沒有感覺的,我知道你在拼命努力地對我好,可我劉疆從來不屑于這種有預謀的好,你今日最好說清楚。”

一語落,他看到劉莊那雙無辜的清澈的眼神,塵垢不染,他受了委屈般地嘟囔道:“這還用理由嗎?因為,我喜歡皇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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