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罪印

? 羅剎和九華紫蘿對決那天，萬年華殿正前方的廣場上人影攢動。當日早朝因為這場比試而提早結束，到那時我才真正清楚，原來關注這件事的人，比我所預計要多得多。

因為是開放性的觀戰方式，比鬥地點又在皇宮正前緊鄰宮外的廣場上，所以幾乎當朝官員全部到齊，觀戰的武将更是大大小小階品站了一排排，甚至一些無官銜的士兵也在很遠的地方擠做一處，都在目不轉睛地盯着這邊。

我知道羅剎在極短的時間內依次挑戰過軍中所有具盛名的武官猛将，全部獲勝，并幾乎讓對方毫無反抗能力。

天界軍中并不崇尚私下比武，所以羅剎所做的事完全是在挑釁，而他确實也曾用手段強迫對手非比不可。如此往複幾次，當然早已激起衆怒，而他的目的，不過只是想通過這些和九華紫蘿一決高下而已。

他可以蔑視一切，但永遠崇敬力量。

這天父皇并沒有到場，我就是這場比試的主持。九華紫蘿一襲白衣，烏黑絲發墜地，瘦長怡淡的面容之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周身氣場卻比平時冷上許多。她右手松松提着代表光之子的逆靈劍，左手挽個劍花，似乎也并沒有對這場萬衆矚目的對決用上太大心思。

今天的羅剎一身瘦衣勁裝，沒有穿與他相配的藍紫，卻顯得格外妖野。他剛剛在廣場中心一站已引來一陣陣議論聲，更有人直接憤慨地指着他“竊竊私語”，怒斥羅剎的狂妄無禮與不自量力。幾乎在場所有武将都将希望寄托在九華紫蘿身上，盼望這位有着光之子力量的九天将軍将羅剎打得一敗塗地，讓他們能夠揚眉吐氣。

看來這位羅剎“神将”，這些年當真惹了不少人。

私底下有人稱他為煞星，也有不少人懷疑他就是父皇的兒子，是因為性格太差而被趕出皇家。

性格太差……呵，這樣看來，大家對于這個人的認知還蠻清楚。

不知為什麽，這時坐在廣場主位上的我，很是輕松。

左手邊是釋天王，右手邊是我的師父，神祭祀最高位長老，再加上站在廣場正中的九天将軍九華紫蘿，帝國三大聖權代表者已悉數到齊。

果然是備受矚目的一戰。

我昂首，向下揮手一擺，示意比武開始。

衆人屏息靜氣，凝神觀看廣場中心那對立的兩人——

光耀廣場，為崇敬光之子所建的榮譽之殿。廣場正前屹立一座巍峨神像，像上正是此時淡淡提劍的九華紫蘿。那女神目光悠遠似蒼茫寒星，冷冽得令人窒息，一雙無色眸子只盯着面前的羅剎。雖然，她的眼睛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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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歪着頭，臉上笑靥如常，早已融入骨子裏的邪氣此時看起來優雅而卓然。他手裏握着一把暗色漆黑的細劍，據說是一位将軍的傳家之寶，他某次比試的戰利品。

他随手将細劍在空中劃了個圈，瞥眼向九華紫蘿說：“準備好了嗎？開始喽。”

說完，颔首，身形化作一道疾光向前竄去！

“當！”地一聲，二人劍尖對在一起，對決開始。

九華紫蘿白裙舞動，站在上方觀看猶如一朵盛開的白蓮。很快，白蓮正中綻出千萬道迷幻炫麗的彩色光芒，光芒飛躍、律動、飄舞，如同精靈般圍繞在光之子身側。光華像是神的呼吸，卻又炫目得可以令人忘掉真實。這是一種神聖得近乎詭異的感覺，望着那種美麗色彩，會讓人迷亂昏眩，産生幻覺，會不自覺地想要躬身叩拜。

這是一場觀者完全捕捉不到比武者身形的比試，人們的關注，只能在天空中疾剎而出的萬道炫光……那光芒的中心，映了些什麽影像？

光芒飛舞律動，一波一波變幻，最後，竟劃出了一幅詭異畫面……

衆人先是呆愣，在意識到那影像是什麽後，全部整齊一致地閉緊嘴唇，瞪大雙眼，動也不動地看着那方。

光華正中，美麗得令人嘆息之處，朦朦胧胧浮上幾道暗影。影光漂浮，色彩漸漸清晰——那分明是一間奢華的宮室，一張精致的床。

床邊紗簾輕垂，在光波映襯中，一絲一絲徜徉擺動。忽然一只纖細的手抓在紗簾上，握緊，顫抖……松開。手掌前伸，青蔥的尖指，柔潤的肌膚，無衣物遮掩的手臂彎曲，戰栗……猛地抱緊面前的人。

畫面前移，浮動的煙熏，靡亂的床帳，欲望中的男女……

那裏，一男一女，赤身露體，在床上翻轉糾纏。

我坐在遠遠的禦座上，不自覺抓緊了手邊的扶椅。

底下已有無數道抽氣的聲音，打鬥中的羅剎與九華紫蘿也已停住動作，一陣詭異的安靜過後，終于有人驚顫地艱難吐出幾個字：

“這，儲……儲君……”

“那不是……預天聖女？！”

預天聖女！

所有人完全嘩然，看着光波裏的影像——光波裏，預天聖女與人私通，對象就是這個正在比武的羅剎！

迤逦罪惡的景象如一道悶雷，在觀戰的人群中轟地炸開！

“咣！”，身邊的最高神祭祀已撐着權杖猛力站起，怒斥：“這是怎麽回事？！”

光波中的畫面仍在繼續，沉醉在欲望之中的預天聖女身體周圍籠了紅潤的水霧，微微顫抖中看得不甚清晰。男子撫着她的頸，吻滑至她的耳，猛地一下挺身……

“夠了！”

大祭司在怒吼，老人家撐着一身繁複華麗的祭司華裝，高舉手中權杖，向我指來。

“神祈，這可是真的？！”

一陣陣嗡鳴的聲音響在耳畔，我早已被光波中的景象震得動彈不得，沒有答話，無法答話。

在衆目睽睽之下親眼看到這樣的畫面，任何人，都是不能心平氣和的吧。

雖然……雖然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這時，就聽廣場那頭的九華紫蘿用冰冷清晰的聲音問：“殿下，是真的麽？”

世界在搖晃，炫動的幻光仍在空中飄浮，幻光之中畫面定格，在那對糾纏男女的臉上。

——是真的嗎？她在問我，我沒有辦法否認。

預天聖女與人私通，這是怎樣的罪過？

比武已完全停止，一只大掌抄着風聲向我而來，“啪！”地一聲，好響亮的一個耳光。

師父怒叱：“神祈，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我盡量維持着平常姿态，但手指仍在微微發抖：“知道，神祈任憑責罰。”

“責罰？預天聖女失去純潔之身，必被神明詛咒，不止會害你自己，還會害了整個炫珠大地！”

神祭祀的聲音已近怒吼，整個廣場上的人們都在震驚，幾乎所有朝堂官員均目睹了剛剛那不齒的一幕，這是皇室的恥辱，帝國建立以來從未有過的巨大恥辱！

已經可以感到下面那一道道鄙夷和驚異的目光，場面逐漸混亂。釋天王延卓站了起來，對下面漠然站立的九華紫蘿道：“九天将軍，你在這種場合将這一畫面放給大家看，到底是何居心？！”

九華紫蘿似乎笑了笑，冷冷地道：“居心？我只想問問未來的女王，咱們的預天聖女，是不是你自願的？”

我恍若夢醒，擡頭。

九華紫蘿的清冷問語似在耳畔，我定了定，平板地吐出兩個字：“不是。”

衆人嘩然。

“不是？”九華紫蘿的衣裙在寂靜如死的廣場之中發出沙沙聲響，聲調似乎高了些：“那是什麽？”

我越過九華紫蘿身旁羅剎的視線，直直看向遠方，平靜地說：“是那個人引誘我。”

這話一出，廣場上本來壓抑的私語聲忽然炸開了。

“果然是這樣……羅剎，你這個無恥之徒！”

“卑鄙！世上再沒誰比這種人更加惡心！”

“殺了他！……不，要讓他生不如死！”

厭惡、憤怒、唾棄、痛恨、指責，所有的情緒一瞬間爆發，加上羅剎在這裏本就積怨已深，衆人更是找到了憤怒的發洩口。很快，呼喊聲已變得整齊一致：就地正法，懲戒加倍。

就地正法，懲戒加倍！

我站在高高的皇位邊，不敢看底下羅剎的眼。說了假話的我，不是怕因撞上他的視線而感到愧疚，只是怕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那眼中毫無任何波瀾，甚至，還帶着譏諷與輕慢的笑意……

我寧願相信此時他是震驚的、憎恨我的。

想起那晚，徹夜的纏綿，他曾在耳邊低低懶懶地問：“會後悔嗎？”

不會，不會後悔。但那個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最後決定，不管他察覺與否，都已不能改變。

就聽另一頭的九華紫蘿說：“很好，那麽由我九天将軍處罰這兩個人，和這件事，你們有沒有意見？”

她問話的對象是我身旁的大祭司和釋天王，帝國法典規定，任何涉及聖權內部執法者所犯的案件，只有與其不相關的另一聖權方才有權利處理。

也就是說，帝國未來女王和預天聖女犯錯被治罪，我的師父、父皇、皇叔，只能旁觀。

亵渎預天聖女是重罪，而預天聖女失去聖潔之身，也無法逃脫神明的詛咒。

那時，光之子巍峨神聖的雕像之下，廣場正中，九華紫蘿将身形舞出千萬道令人無法直視的刺目彩光，揮逆靈劍直指天際。

“羅剎，廢去所有功力，永生禁閉異能，烙印，流放。”

“預天聖女失去聖潔之身，當應神之詛咒。”

“光之子以神明之身施咒，神祈與羅剎輪回時空回廊盡頭，生生世世糾纏不休，生生世世嘗遍情之苦果，背叛與傷害，以一方死亡為終結，輪回不盡。”

以一方死亡為終結，輪回不盡。

生生世世嘗遍情之苦果，永世糾纏，永世不休……

九華紫蘿低聲吟唱咒語，一片轟然混亂的背景之中，我扯動唇角……輕輕笑了。

是嗎，這個結果，似乎正是我想要的吧。

我擡起頭，終于鼓起勇氣去看被衆人包圍的羅剎。他四周被一擁而上的人群圍得水洩不通，有人按着他讓他跪倒接受責罰，可不知怎地，他還是站得筆直。

他的神色真如我想象的那般無一絲慌張，甚至唇角的弧度微微勾起，似乎仍如平時那般優雅而玩味地笑。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平淡中帶着一絲令人窒息的冷漠。

他在生氣，那是當然……實在是太好了……

應當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擡起頭，穿過重重人群向我看來。

劍眉上挑，那眼神有着看透一切的銳利。

我不自覺後退一步，可他卻将手指放在唇角，比了一個邪氣的手勢。

“神祈，你這樣做，真的是……”他撫着嘴唇，邪氣至極的笑中，竟然在微微嘆息。

我竭力穩住身子，眼睜睜看着他被刻上代表罪惡的印記。

與其看着你弑父篡權，在罪惡的路上斷送性命，不如讓我親手為你刻下罪印，重生，輪回。

也許只有這樣，我才可以與你一同淪落。

你說的，時空回廊的終點會是重生，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