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曲海遙還以為自己幻聽了。他呆然問道:“現、現在嗎?”
“不然呢。”文吉勳沒有多說,直接打發他去做造型,然後自己投入了拍攝。
……還真是難以形容曲海遙這時候的感受,就像一把八十米的大刀咔地一聲就往他頭上砍下來了。曲海遙欲哭無淚,但也不可能拒絕,就只能硬着頭皮去了化妝間了。
做造型的時候曲海遙腦子一片亂麻。他大概知道為什麽文導讓他現在去試戲,剛才嵬戾那個受刑的造型做的時間比預期要長不少,如果拍攝進度慢的話,地牢裏的戲很可能要拍上三天,也就是說這個造型要做三次,那就太浪費時間了。
文吉勳是想今天讓曲海遙熟悉一下,盡量跟上拍攝節奏和狀态,畢竟他進組晚,也是第一次拍電影。當然如果能把曲海遙的鏡頭在今天也全部拍完就更好了,說不定明天就能把地牢戲結束,繼續拍下面的戲份。
可知道是知道,這麽快就要被趕鴨子上架,曲海遙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他用僅有的理智回憶了一下劇本,皇甫玉華在地牢的戲并不多,只有一場偷聽戲,以及一場和嵬戾的對手戲。偷聽戲就是他試鏡的時候得到試鏡老師們一致認可的那一場,說起來算是皇甫玉華的戲裏最難的一場了。
但是跟和嵬戾的對手戲一比,曲海遙就根本不把“最難的一場戲”放在心上了,容意那神明附體一樣的狀态簡直讓他産生了心理陰影,他相當害怕接不住容意的戲,在容意面前丢臉。曲海遙對天發誓他在別的大神面前絕對沒有這麽慫,哪怕是文導,曲海遙都覺得被罵得狗血噴頭也是挺正常、挺能接受的。
但就是容意,曲海遙實在無法用平常心應對,一看到容意,曲海遙就克制不住地想起自己各種黑歷史,醉酒發瘋也好、劉家仁也罷,都是大寫的不堪回首。
簡直丢死個人……曲海遙在心裏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賈俊在他旁邊拼命地扇扇子,生怕他在這快入寒的天氣裏滲出一頭冷汗,生生把剛化好的妝給弄花了。
曲海遙的試戲被安排在今天通告單上的戲都拍完之後。容意下來休息了一會兒,一邊調整狀态一邊聽着文導給他們倆說戲。
“對于你來說,無論來這裏的人是誰,只要不是啞女,你都是把他們當成仇人的。況且來這裏的人沒有一個對你表現出一點點善意,即使是啞女,也是冷冰冰地讓你早日交出天穹劍。所以皇甫玉華是你在這裏見到的第一個對你好的人,盡管他表現出來的善意只有一點點,但也足以令你感到困惑。從冷硬到困惑,在這場戲裏你一定要表現出這條弧線。”
容意仰着頭讓化妝給他補妝,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不過文吉勳好像也根本不擔心這個,很幹脆地又轉向曲海遙。
“你是天穹派的少主,啞女這些年來從幽冥谷傳來的消息你大多是經手的,你知道嵬戾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現在遭到這樣的對待完全是因為他的出身,所以對着嵬戾,你最開始需要表現出的就是不忍心。你想跟他說話,想确認自己的判斷對不對,因為你的心裏這時候已經産生了一個很大膽的計劃。”
“一直以來你都在扮演衆人眼中的少年英才的形象,希望能借此博得父親的認可和喜愛,但當你第一次窺視到父親不堪的一面時,你心裏這個大膽的、叛逆的、前所未有的計劃就這樣産生了。所以在這場戲裏,你整個的狀态應該是忐忑的。你記住情緒的層次了嗎?”
文吉勳微微将身體轉了轉,對兩個人同時解說道:“這場戲的發生是起始于皇甫玉華的不忍心,不忍心讓你産生了忐忑的計劃,所以前來試探。可是遇上嵬戾的冷硬和殘酷,玉華就對自己的計劃不确定了,這又讓嵬戾對玉華産生了困惑,而困惑又讓玉華堅定了自己的計劃。”
乍一聽很拗口,至少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員們差點被這段繞口令繞暈過去。但身在戲中的容意和曲海遙都沒有這樣的感覺,文吉勳很少講戲講得這麽明白,這次是為了讓曲海遙更好理解。
曲海遙細細地琢磨着狀态,先跟容意對了一遍臺詞,現場也安排了一下調度,他感受了一下,覺得其實自己大可不必這麽緊張,至少從大學開始到現在,他還沒有對哪一次戲準備得這麽充分過。
如果自信心的滿分是十分,那麽曲海遙現在大概是懷着五分的信心準備開拍了。可是等到正式開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肯定是半分信心都沒有了。
容意太吓人了。
真正和他對戲的時候曲海遙才感覺到容意這種一秒鐘之內就能把狀态從0加到100的人簡直是怪物級別,具體到這場戲裏,就是剛剛容意還在覺得鐵索拉的位置有點高了,下一秒他已經在用看一具死屍的眼神看着曲海遙了——在嵬戾看來,出現在這裏的人,除了啞女之外,都是死人。
曲海遙心裏一慌,差點忘了說臺詞。
其實按照文吉勳一般的習慣,他這個時候已經要喊咔了,因為這一鏡肯定不能用。但現在本來就是為了讓曲海遙先走走戲,文導也就沒着急,先看曲海遙的狀态能調整到哪一步。
監視器裏,皇甫玉華的表情從慌張轉換為了一個強自鎮定的快速眨眼。文吉勳并不确定這是曲海遙的真實反應還是他在表演出皇甫玉華的忐忑,但是這個表情很自然,他直視着吊在濕冷的石壁上的嵬戾,低聲問他:“你……不恨師姐嗎?”
啞女就是皇甫玉華的師姐。嵬戾暗算被俘的時候,皇甫斷當着嵬戾和啞女兩個人的面,揭露了啞女的身份。那時皇甫玉華也在場,他看見盈盈月光下嵬戾沾了血的側臉因為皇甫斷的這句話而揚起,瞪大眼睛看着師姐,那一瞬間他的眼中映出的滿滿都是師姐如霜的臉,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映出來。
而現在嵬戾微微轉過眼睛來看了看皇甫玉華,那眼裏也似乎什麽都沒映出來。這眼神讓皇甫玉華心中的忐忑更勝,他抿了抿嘴唇,又問道:“你一直呆在幽冥谷後山,為什麽你爹娘不管你?”
在皇甫玉華的臺詞當中,這句非常重要。他生來尊貴,但內心之中從小被父親忽略的苦悶卻無法排遣,也難以向人啓齒。他從來不知道嵬戾為什麽被幽冥谷谷主和夫人丢在後山不去理會,他只是本能地将自己的經歷向嵬戾去靠攏,這也加劇了他對嵬戾的不忍心。
但嵬戾和他是不一樣的人。暗沉的光線裏這具赤裸的身體上遍布各種各樣被施虐的痕跡,血肉模糊、觸目驚心,皇甫玉華從小見過許多傷,但從來沒有這樣的,他掃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卻在聽到鐵索輕微晃動的聲響之後再次将目光投了過去。
被穿了琵琶骨的上半身微微前傾、逼近了皇甫玉華,那遍體鱗傷卻又瘦削有力的身子因為牽動了傷而疼痛,因為疼痛而緊緊繃着,肌肉随着他的動作而用力,細密的汗珠混着血水從那些皮肉上滑落,透着一種讓人膽寒的美感。皇甫玉華的喉間無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他擡眸看向嵬戾,對方的那雙眼睛裏現在映着的都是自己的樣子了。
“為什麽不管我……大概是因為他們早就預料到這一天了吧。”
“預料到我這麽沒用,竟然沒有在進你們山的那個晚上就将你們全部殺光。”
皇甫玉華呼吸一窒。嵬戾在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完全沒有表情,眼睛則認認真真地看着皇甫玉華,就好像這話全然不是威脅,也不是什麽殘忍的計劃,而是他真心實意就是這麽認為的,那樣的認真單純,就好像在說天晴曬黴、下雨撐傘這樣理所當然的道理一樣。
這是一種極強烈的專注,好像他這輩子就只需要思考這一件事一樣的專注。強烈地專注度帶來的是可怕的張力,盡管嵬戾整個身子被禁锢在鐵索、石壁上,但他的張力從他殘破的身子裏爆發出來,藤蔓一樣布滿整個陰暗潮濕的空間裏,将同在這個空間中的皇甫玉華緊緊扼住。
這種野性而殘酷的力量讓曲海遙剎那間裏被硬生生地逼出了戲。這太可怕了,一瞬間曲海遙甚至産生了一種容意是真的要殺了自己的錯覺。察覺到威脅的身體本能地想要退後,而不僅是曲海遙自己,現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種強烈的壓迫感。
大家都能感受得到,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說明曲海遙沒能接住容意的戲,這場對手戲是失敗的。坐在文吉勳旁邊的胡永鵬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這就是演員和演員之間絕對實力的碾壓,沒有辦法。試鏡的時候曲海遙等于是獨角戲,那時候他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但表演并不止是一個人的事。在場的工作人員幾乎都和文導合作多年,大家都知道等到曲海遙退後了,文導就要喊咔重新來過了。
然而,監視器裏的曲海遙身型晃了晃,兩只腳卻像釘在地面上一樣死死地踏住沒有動彈。從監視器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側臉,下颌的弧度很生硬,說明他正緊咬着牙。
鏡頭拍不到的角度上,容意的眼睛裏波光一閃。
曲海遙深深吸了口氣,本來緊張僵硬的肩背現在沉了下來。文吉勳又不确定這到底是曲海遙自己的真實反應還是他在扮演皇甫玉華了,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看得出來,曲海遙正在全力将狀态逼回去,而且差不多已經成功了。
驚喜的神色在每個人臉上乍現。皇甫玉華抿着嘴唇,盯着嵬戾看了片刻,然後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略微轉身,從腰間解下了個水袋,然後走上前,動作很輕、很規矩地給嵬戾喂水。
嵬戾愣了一瞬,他無法理解皇甫玉華做這件事的目的何在。他懷疑這個人是想給他下毒,但他現在完全在這些人的掌控之中,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再多此一舉。
清冽的水觸碰到嵬戾的嘴唇,滑進他高熱、滿是血腥味的口腔,嵬戾遲疑了一下,然後将水喝了下去。
喂完水之後皇甫玉華就退開了,兩個人的肢體都顯得極為謹慎,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嵬戾的目光審視地在皇甫玉華臉上打量着,試圖看穿他真實的目的,皇甫玉華感受得到那目光,但沒有理會。他側過身将水袋系好,然後擡頭瞥了嵬戾一眼:“你……要吃東西嗎?”
嵬戾眼中的審視,遲疑地轉變為了困惑。
皇甫玉華感覺自己身體裏的什麽地方被揪了一下。嵬戾的表情和目光,無一不顯示着他是真的不懂為什麽會有人對他好。在嵬戾的世界裏,只有老仆和啞女是不嫌棄他、不憎惡他、對他好的,而現在老仆已經身死,啞女是個騙子,嵬戾只有一再在心裏加固着自己的意志和目标,才能讓自己的世界不至于崩塌殆盡。
然而現在出現了一個莫名其妙對自己好的人。嵬戾盡管不懂,但野獸般的本能還是讓他感覺到這個人似乎真的沒有惡意,并不是“為了什麽”才來接近自己的。這絲毫沒有讓嵬戾感覺到輕松,他更加困惑了,困惑得不明所以,像是從出生以來就被獵人漫山遍野追捕着的豹,一天突然被捕獸夾夾斷了腿,卻來了個人為它治傷一樣。
這困惑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展現在皇甫玉華的眼前,讓他似乎懂了。而只要産生了一絲一毫“懂了”的念頭,他心裏的那個讓他忐忑的計劃就再難以遏制了。
他沒有等來嵬戾的回話,他也不在乎了。皇甫玉華有些顫抖地點了點頭,然後低聲對嵬戾說:“等着。”
随後轉身,謹慎而大膽地離開了地牢。
“Cut!”
這一聲喊過之後,曲海遙感覺自己腿都有點軟。他狼狽地想要擡起袖子擦汗,剛一擡起來就意識到自己還穿着戲服。化妝組連忙朝他湧了過來,後面的容意也被工作人員從上面架了下來。這一鏡時間不短,容意被吊了這麽一會兒估計手也麻了,曲海遙朝他看過去,發現容意也正在看過來。
像做了賊似的,曲海遙趕忙轉開視線。他到現在都沒法自如地面對容意,總覺得很別扭。容意倒像是沒注意般揉着肩膀走向文導:“怎麽樣?”
文導點了點頭,眼睛卻看向曲海遙:“你來。”
曲海遙小媳婦兒似的乖乖跑過去。
一堆人湊在一塊兒回放剛才那一鏡。剛開始曲海遙就看出這一鏡文導大概不會用的,自己的狀态很明顯有起伏,一開始就差點沒入戲。
不過總體居然還不錯?曲海遙慢慢看着,覺得自己的表現其實比想象中要好,至少沒有太丢臉。中間容意開始給戲的時候自己雖然沒接住,還差點直接出了戲,但居然把狀态調回來了,曲海遙自己都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厲害過。
這麽一看就發現容意的戲非常準确,爆發和收回的準星和力度都剛剛好,只是自己欠了火候,沒有接住。雖然咬着牙硬是扳了回來,但中間還是掉了一截,這一鏡還是不能用。
“不錯。”文吉勳給予了肯定的評價。“第一次走戲,這一場已經不錯了。狀态還可以更穩一點,不要被帶着跑。”文導眼睛盯着監視器,一邊看一邊指着屏幕給曲海遙解說道:“肢體上的小動作比較多,不夠精準。”
曲海遙不斷點頭,大腦拼命汲取着導演給的意見,心裏的那個小人兒則萬分慶幸着自己運氣竟然這麽好、能夠進這麽棒的劇組。他以前拍過三部劇,在劇組呆的時間加起來也大半年了,從來沒有哪個劇組、哪個導演、哪個同事或工作人員給他說過這些,他不禁想起在拍《MENU》的時候,容意指點他的那三言兩語也同樣是言簡意赅,能讓人獲益匪淺。
“……還有這裏,”文吉勳又指了指屏幕上的皇甫玉華,那是嵬戾在傾身靠近的時候,皇甫玉華無意識地作出的一個喉間滾動的動作。
“我知道嵬戾的身體很好看,那你也不能看着他吞口水啊。”文導半調侃地對曲海遙說。周圍一圈人都笑了,曲海遙整張臉紅得快要爆炸,他飛快地瞥了容意一眼,這位被調侃的正主之一正一根食指撐着下颌,一臉戲谑地看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曲海遙頭也不敢擡、眼睛也不敢亂看了,忙不疊地低頭道歉。大家看他臉皮這麽薄也都覺得好玩,以青中年男性為主體的劇組在這時候竟然顯現出幼兒園小朋友迷失在滿是老大媽的公園裏那樣的情形,紛紛一擁而上地逗着小孩玩兒。
曲海遙臉紅到脖子,招架不住地求放過,而另一位當事人容意卻自始至終置身事外般,抿着一絲笑任由這堆青壯年男性拿自己傷痕累累的半裸身子尋曲海遙開心。
“行了,給他補妝吧,”文吉勳心情似乎不錯,和顏悅色地趕了趕人,招呼化妝組過來幹活。“小容,待會兒你幫他控一下戲,我們争取拍完這場再收工。”
“好。”容意很幹脆地答應了,而曲海遙又變成了一副目瞪口呆狀——居然真的要拍完這一鏡嗎!!!
他心裏的小人兒哭天搶地的時候,理智的大腦讓曲海遙想起了昨天晚上林琦走之前對自己說的話:你做得好,別人對你的要求自然就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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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