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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次見到父皇,姬子璎都不知道他還能活幾天。

他兩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下一片青黑,自己卻渾然不覺,仍然整日醉心于煉丹之中。

“父皇,我見阿玥的孩子可愛,抱回宮裏來了。聽說他最近上折子請求去封邑,父皇也準了吧,反正他在京中整日只會胡鬧,一點兒皇族的樣子也沒有。”姬子璎撒嬌地說道,仿佛仍是多年前那個純真無知的孩童。

“都依你。”只有面對她時,文帝臉上才會露出慈愛的表情:“總有人跟我說那小子成日折騰不該折騰的事,就該讓他走得遠些,吃些苦頭。”

姬子璎打量着自己的父親,這個曾熱衷開疆拓土的帝王寬闊的肩膀如今空蕩蕩的,仿佛只剩了個架子。她小時候愛坐在父皇的肩上,讓他這樣背着自己到處走;現在的他肩頭連一個小孩也撐不住了吧?

郗玉早已是文帝最依賴的人之一,姬子璎每次去見文帝,他都在文帝身邊。這次仍然是他送姬子璎回去,兩人默默地走了一陣,他才開口:“這一次,你又要救姬子玥麽?”

“你既然知道我不想殺他,最好不要碰他。”姬子璎大大方方地承認:“不過你這個“又”字用得我不喜歡,我只護過他一個而已。他雖然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但從小待我确實不錯,我不是個冷血的人,他未傷我,我亦不會将他逼到絕路。郗玉,你應該感到開心才是,若我冷血到連他也殺,你就不擔心有一日我也不顧念你曾經對我這麽好?”

“我很慶幸你對我仍是這麽直白。”郗玉笑道:“不過我從不擔心,因為即便有一日你成為女帝,殺我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他頭一次明白地威脅她。

“除了他和那個孩子,其他人随你怎麽辦。”姬子璎冷下臉,聲音也随之冷凝起來:“我最信任的人是你,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承蒙公主殿下這般看重,郗玉真是三生有幸。”郗玉仍是笑,看不清有幾分真:“既然如此,我就不堅持讓殿下殺掉晉王了。”

“你也不許對他和孩子動手!”他說得圓滑,姬子璎卻不讓他有機會耍詐。

郗玉過了一會兒才應道:“微臣遵命。”

文帝不理政事已久,朝廷送往三溪園的折子,俱是姬子璎在批複。從前為了追随姬子玔的腳步,她斷斷續續的接觸過一些政事,所幸有過那段經歷,如今處理起這些事來并不是特別難。只不過比起往昔悠閑的生活,這般披星戴月的日子自是要疲累許多。

有些折子并非批複完就能了事,少不得要同朝臣争論一二。起初他們看見簾子後的姬子璎甚是詫異,甚至憤怒得甩袖而走;姬子璎很是毒辣地懲處了幾個人,這樣的事情才沒有再發生,朝臣們也不得不暫時接受這個現實。

沒有人敢提議讓別的皇子替代她。已經死了三個太子,再這樣下去,僅剩的幾位皇子只怕也逃脫不了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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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子璎偶爾會想起當年總是忙得忘記她的姬子玔——原來他以前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她都會常常沒有空吃飯喝水,更勿論想起另一個人。

這還是有郗玉在。她只是個深得帝寵的公主,何德何能令朝臣拜服?郗玉不知何時籠絡了一批朝臣,并引薦給她;以此為基礎,她制服了更多人。只要姬子璎願意維護他們的利益,不動搖他們,對他們來說,面對的是一個皇子還是帝姬并沒有太大區別。

何況這位帝姬自幼就時常出沒在朝廷裏,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如今朝中仍有許多人不服她,程氏首當其沖,可惜他們相對于郗玉和她的勢力居于弱勢,拿她無可奈何。

不過當年姬子玔背後有程氏及其黨羽,那時候朝廷氣象也不是如今的樣子,姬子玔未必比她累。

心念一動,姬子璎放下了手中的筆,吩咐宮人:“把阿桁抱過來。”

姬子玥的孩子,姬子璎給起了個乳名叫阿桁。她抱着孩子,乘着馬車去了冷宮。

冷宮并不是後宮裏一處固定的宮殿,在文帝的後宮裏,被叫做冷宮的地方有好幾處。往往是哪位宮妃惹怒了皇帝,從此再不能翻身,她所居的宮殿便成了冷宮。

其中一處冷宮裏,關着她的生母顧清漪。那是個即便瘋癫了又年老了也仍然美麗的女子,姬子璎有七分像她。

姬子璎還是孩童時就喜歡四處亂跑,唯獨不敢去冷宮,嬷嬷告訴她裏面養了很多咬過她的那種白犬,她怕再被咬,從不往那邊走。直到她第一次去尋顧清漪,才發現冷宮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從外面看,冷宮除了破舊些,與別的宮殿并無太大不同。她以為會看到十分破敗的地方,門前雜草叢生,角落裏布滿蜘蛛網,可她看到的只是一座幹幹淨淨的舊宮殿,門前用一把大銅鎖鎖起,宮人送飯送水時才打開。

宮殿裏也很幹淨,看得出每天都有人打掃。冷宮與別的宮殿最大的差別是沒什麽人,獲罪的妃子是沒有資格被人服侍的,所以除了灑掃以及送水送飯的宮人,沒有別的宮人在此停留。

但顧清漪的待遇顯然和別人不一樣。

她癡癡呆呆的,只會抱着枕頭唱歌,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姬子璎進去她連眼睛都沒擡,姬子璎在她身邊坐了半天她也沒注意到多了一個人,這樣的女人是沒辦法自己穿衣梳頭的。

程瑜是怎樣的一個人,沒有人比當時的姬子璎更明白了。她雖然奪走了顧清漪的孩子,但從不曾虧待那個孩子;她鬥敗了顧清漪,卻也不曾折辱瘋癫的顧清漪。

郗玉以為她看到瘋癫的顧清漪會恨程瑜,但他沒有想到,看到這一切的姬子璎已開始懷疑他的用心。

“以後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所以帶來給你看看。”姬子璎抱着阿桁坐在顧清漪身邊:“這本是她兒子的孩子,現在你們扯平了,你也不要恨她了。”

顧清漪仍只是抱着枕頭靜靜地坐着,似乎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

孩子突然哭了起來。

姬子璎哄了好一會兒哄不好,料想他是餓了,趕緊起身帶他回去。不料顧清漪忽地站了起來,看見她懷裏抱着的孩子,發出極其凄厲的尖叫。

“把她扔掉!我不要她!”顧清漪跑到角落裏,蜷縮成一團哭叫着:“她不是我的孩子,我沒有孩子,我不要這個孩子!”

姬子璎愣愣地站在那裏,半晌才聽明白她在嚷嚷着什麽。宮人們聽到喊叫,驚慌地跑了過來,在門外詢問:“公主殿下,您安好麽?”

從門內傳來的聲音,在孩子和女人交錯的哭聲裏顯得很清冷:“去外面等着!孤無事,沒有孤的允許,誰也不許進來。”

顧清漪哭了一會兒,又開始斷斷續續地唱歌。她人瘋癫,歌也不成調,姬子璎從不耐煩聽,只有這一次靜心聽了,顧清漪唱的是《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明明不成曲調,卻聽得姬子璎淚流滿面。

郗玉想讓她借“熒惑守心”之象殺掉阿玔,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卻假裝沒聽懂。她沒有別的方法能救他,即便郗玉不提,文帝也會想到讓兒子替他應這個天象。她寧可阿玔恨她一輩子,也不想讓他死。

郗玉背後有許多人,連程海也沒有發覺,郗玉背後的勢力早就是他們無法撼動的了,而且他們還控制了文帝。那個時候,除了讓阿玔離京城遠遠的,他沒有別的活路。

郗玉是懷着野心來的,他,或者說他背後的人,他們的野心不僅僅是控制文帝或者朝廷,他們的目标是皇位。若是文帝不殺阿玔,他們也會動手;除了阿玔,別的成年皇子也是他們的目标。他們不動那些年幼的皇子,是因為年幼的皇子更容易控制,将來文帝死了,年幼的皇子即位再禪位要容易得多。

就連先皇後的病,也難說有沒有他們的陰謀在裏面。

她知道了這麽多,卻不敢說給任何人聽,怕打草驚蛇。郗玉沒有對她起疑心,她才能做後來的籌謀。

她曾經看過一本書,叫《庸蠻風土記》,裏面提到東陵很久以前曾是女帝當政,她還沒來得及當做玩笑話說給阿玔聽。

阿玔不願意為她放棄帝位,她也曾想過自己取而代之。若是她做了女帝,硬要阿玔當她的面首,阿玔又能如何?她是只要阿玔一個就夠了,不會再有別的面首,阿玔也不能再娶其他女人。

那時從未認真過的想法,誰知道會變成現實呢?如今她不得不往那條路上走,無論成敗。她不惜讓阿玔恨她,只為替阿玔守住屬于他的東西。一旦她完全掌控了局勢,她将親往北方迎他回來,将這一切都還給他。

生而有“天命”,不為父皇,不為自己,只是為了他。

她的天命,就是阿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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