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茗兒端着茶水進來的時候, 感覺頸肩一涼, 有什麽東西鬼魅般飄了過去。

她吓得怔愣一瞬, 回頭往着元宵的房間看去。院子裏靜悄悄的, 什麽也沒有。

茗兒茫然地摸了摸涼飕飕的後頸,跨過門檻進了屋裏。

見尤旋在整理東西, 她嘟囔着道:“夫人,奴婢也不知道撞了什麽邪,感覺剛剛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後面飛過去了一樣。青天白日的, 好吓人。”

尤旋聽完一怔,想到應該是元宵,她笑了笑:“你魔怔了吧,大白天會有什麽。”

“可能昨晚上沒睡好吧……”茗兒把茶水放下, 揪了揪耳朵, 還是覺得剛剛那一幕真的似乎有異樣。

“小公子呢, 還沒起嗎?”茗兒問道。

尤旋笑:“鎮國公應該帶他出去玩兒了。”

“鎮國公來了?”她怎麽沒有看見。

見尤旋不答,茗兒也沒問, 上前去:“夫人別收拾了, 奴婢來就好, 您坐下歇歇。”

尤旋在整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 裏面是她這些年畫得所有大越親人的畫像。別的可以不帶,這個總是要帶在身上的。

她沒讓茗兒碰, 笑着道:“已經好了。咱們此行也不必帶什麽, 至于我與他成婚的嫁妝, 之後讓母親派人送至帝京便是。”

她把匣子放進包裹, 然後去軟榻上坐下,拎起榻幾上的水壺為自己斟了杯茶。

茗兒嘆息一聲:“這變故來的真快,夫人就這麽把自己嫁出去了,您和鎮國公也不熟,還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話倒是讓尤旋愣了一下,她其實,還沒靜下心來好好去想過這個問題呢。

那個男人,從她夢裏看得那本書裏來看,他以後會登基稱帝,一統天下,成千古聖君。

現在那個男人馬上要成為她的夫君了。

她呷了口茶,讓自己不去細想這些,只是輕輕道:“對元宵好就成。”

日後能帶她回大越,就更值當了。

這邊尤旋剛坐了一會兒,有下人進來禀報,說是秦禦史在門外,要見她。

聞此尤旋眉頭略微蹙了蹙。

秦延生來找她做什麽?

尤旋對穆庭蔚不熟悉,跟秦延生也不見得就熟悉了。畢竟她來到大霖沒幾天,就與他和離回了寄州。

原主倒是對他情深義重,不能忘情。可如今的尤旋,對他當真是沒有半點想法的。

尤旋用蓋子撥弄着漂起來的綠色茶葉,語氣悠悠:“沒什麽好見的,讓他走吧。”

那小厮離開沒多久,再折回來時一臉為難:“夫人,秦禦史又求見老夫人了,人家是大官兒,老夫人也不敢得罪,将他請去落雁堂了。”

尤旋擰着眉頭有些不悅,這人怎麽如此陰魂不散。

“那,夫人去見嗎?”茗兒問,“秦禦史是帝京大員,老夫人沒見過世面,您不去的話只怕……”

尤旋無奈,已經起身望着落雁堂去了。

明日便要離開了,她沒必要臨走前還因為這事讓樊氏心裏不自在。

到了落雁堂的時候,尤旋沒進門就聽到裏面秦延生在客客氣氣跟樊氏說話,只是樊氏卻不大自在。一來,人家是大官兒,二來,還是她的前女婿,讓她女兒受過苦。

尤旋提起裙擺走進去,語調輕緩:“秦禦史公務纏身,怎麽還會登我們這小小商戶的門庭?”

尤旋見他也沒行禮,當初她剛成為尤旋時見到秦延生就沒客氣,如今馬上就是鎮國公夫人,他就更不夠格讓她行禮了。

她說話時也沒看他,只步履輕緩地在樊氏旁邊尋了位子坐下來,這才面容含笑地擡頭:“我母親身子骨不好,只怕受不得秦大人的打攪。”

秦延生一襲月白色廣袖直綴,還是如書中描述的那般,玉樹臨風,清雅俊逸。

尤旋看她的時候,他也在望着她。

眉若遠山,眸似秋水。五年不見,她的容顏絲毫沒有變化,反而因為生過孩子的原因,含苞待放的花蕾徹底長開了,如萬花叢中一抹雍容牡丹,比那日書房她拿着和離書讓他簽字時,更讓人驚豔。

在秦延生的印象裏,她這個和離過的妻,一直都比較愛穿素衣,模仿柳從依的孱弱與輕柔,言行舉止也處處做樣子,似乎生怕旁人嘲笑她的商人出身。

殊不知,她那番做派反而遮了自己身上原本的那份靈動。

他知道,那時候的尤旋一直小心翼翼想博他歡心。

但當時他還誤以為是她善妒,為了嫁給他趕走了柳從依,對她心生不滿,哪裏肯正眼瞧她。

若非那日她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找柳從依算賬,他可能至今還在誤會她吧。

其實當初簽了和離書,放她離開的時候,秦延生覺得她應該不會嫁人。一來,和離的女子不易出嫁,她家又是商戶。再者,她婚後那一年裏明明那樣喜歡自己,應該不會随随便便就許人家。

不過秦延生沒料到的是,她卻在離開帝京不久便懷了孩子。

甚至,是鎮國公的孩子。

反觀她如今對自己的态度,淡漠,疏遠,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讓秦延生産生了錯覺,莫非她并未真的喜歡過自己?

尤旋的話不太客氣,秦延生臉上笑意有一瞬的僵硬,之後氣度依舊從容:“秦家與尤家本就關系匪淺,否則也不會有當年你我的婚約。我如今既然來了寄州,自當來拜訪老夫人。”

尤家和秦家的确關系親厚過,但那是在秦家沒落之時,得了尤家的相助。可後來秦家攀上鎮國公這門親戚,一朝成了京中權貴,哪裏還記得當年兩家情意?

只怕恨不得甩開尤家這個累贅。

尤旋沒心思跟他寒暄,對着渾身不自在的樊氏道:“母親身子骨沒以前好了,不能坐太久,要多去裏面休息,這裏有我呢。”

樊氏知道女兒是給自己解圍的意思,她也确實應付不來這種場合。便起了身,給秦延生行禮:“民婦體乏,就不陪禦史大人了。”

秦延生也起身回了禮。

樊氏離開後,尤旋沒在落雁堂久留,什麽話也沒說便出去了。

秦延生緊随其後。

尤旋在後院的亭子裏坐下,才感覺整個人透氣了些。

秦延生在她旁邊也落了座。

下人奉了茶水,尤旋自斟自飲,也懶得招待他,只不鹹不淡地問着:“秦禦史千方百計的見我,不知是有什麽話要說?”

秦延生倒是沒介意她的态度,只是看向她時,神色難得認真幾分:“你當真要嫁給鎮國公?”

尤旋有些好笑:“你我和離都五年了,秦禦史又不管這世間姻緣,何苦來操心我的閑事?”

秦延生頓了頓:“你當知道,你若嫁了鎮國公,當初你我之事也會被人翻出來,到時候将是滿城風雨。鎮國公權力再大,也堵不住悠悠衆口。”

尤旋唇角勾了勾,原來是擔心自己的名聲。

她看向他,神色從容:“秦禦史覺得我會在乎那些風言風語嗎?那些人即便心裏有什麽想法,想來也不敢當着我這個鎮國公夫人的面兒提上半個字吧。倒是以前,我在秦家備受冷落之時,連下人都能踩上幾腳,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如今的局勢和當初比,只怕只會更好,不會更差。”

“秦禦史如果是在擔心自己的官位和聲譽,那是你自己的事,又與我何幹?如果秦禦史來此是對我說這些,如今你話也說完了,恕不遠送。”

秦延生笑了笑:“在你看來,我只是為了自己的聲譽着想?你當真以為,鎮國公府是好進的?”

見尤旋漫不經心,他道:“你知道,鎮國公為何至今未娶嗎?”

這話倒是讓尤旋楞了一下,仔細算算,穆庭蔚今年應該有二十九了吧,尚未娶妻的确不大正常。

不過她也沒好奇到要向秦延生打聽,根本懶得擡頭看他。

秦延生繼續說:“因為沒有人進得了國公府的大門。在帝京之內,妄圖成為鎮國公夫人的女子,沒一個好下場。”

“去年春上,兵部左侍郎家的千金,不過在宴會上偷偷送了鎮國公一只荷包被拒,結果當日下午,她失足落水差點淹死,醒來後便身體孱弱,卧病在榻,至今尚未痊愈。”

“前年秋闱,大将軍之女随其父圍獵,不過看鎮國公看得癡了一會兒,圍獵時便險些被猛虎所傷,跛了腿。”

“還有前任大理寺卿之女,帝京中才貌雙絕,令無數男兒傾慕的姑娘。不過在姊妹談話間随口說了一句,日後想嫁鎮國公這樣的人,沒幾日便在中秋夜被人擄走,雖然最後沒有出什麽大事,但聲譽到底毀了。”

尤旋聽得心裏一驚。

這些事情,她在夢中的那本書裏,根本沒有看到過。畢竟書裏主要是講秦延生和柳從依的,對穆庭蔚這個人着墨甚少。

那些姑娘,為何都是那樣的下場?明顯不應該是巧合能夠講得通的。

她心裏翻江倒海,然面對秦延生時卻不動聲色,只淡淡一笑:“秦禦史該不會是想告訴我,鎮國公克妻?亦或者,那些人都是他自己看不上,故意算計?”

“他不克妻,也沒算計過那些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是有人在背後算計,有人,不容許任何女子嫁入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乃是非之地,鎮國公,乃是非之人。他不是你的良配,娶你也僅僅是為了元宵這個兒子。他是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戰神,是見慣了生死的地獄修羅,更是叱咤朝堂,呼風喚雨的心機權臣,當初那麽多傾慕她的女子出事,他都冷眼旁觀,你真的敢肯定到了帝京,他會護着你安然無恙?”

尤旋捏着茶盞的手僵硬了一會兒,又從容地呷了一口,面上依舊含笑:“秦禦史想吓唬我嗎?”

“我是不是吓唬你,你自己分辨。穆庭蔚任賢舉能,心胸寬廣,是個好主子。但對女子而言,他未必會是個好夫婿。今日這些話,我該說的都說了,是否還要嫁他,望你好生思量。你若改了主意又不敢得罪他,可以去找我。”

尤旋眼底噙着譏诮,默不作聲。

直到秦延生起身走了,她收回一直捏着茶盞的手,莫名感覺到一股涼意。

——

穆庭蔚帶着元宵在屋頂玩兒的時候,瞥眼看見了從尤家出來的秦延生。盯着他翻身上馬離去的背影,他眸色深了幾分。

元宵也看見了,牽着穆庭蔚的手問:“這個人怎麽來了?他是不是認識我娘親?”

看元宵皺着眉,穆庭蔚笑:“怎麽了,不喜歡他?”

元宵搖頭,說話很直接:“不喜歡,他萬一也想給我做父親怎麽辦?”

穆庭蔚楞了一下,若有所思:“這些你都懂,看來你娘很搶手,莫非以前很多人想給你當父親?”

元宵點頭:“很多,不過他們都長得不好看。”

穆庭蔚将人抱起來,捏捏他的臉蛋兒:“那你覺得,我好看嗎?”

元宵點頭:“好看,因為長得像我。”

穆庭蔚:“……你說反了,是你像我。”

“是你像我!”

“……”

穆庭蔚眯了眯眼,發現跟他争論這個似乎沒什麽意思。

“你娘有沒有告訴過你,以後見了我要叫什麽?”他問。

“叫鎮國公。”他仰着下巴,很傲嬌的樣子。

穆庭蔚擰眉:“你都知道自己跟我長得像了,不知道我是你父親?要叫爹爹。”

“就叫鎮國公。”

“為什麽不叫爹爹?”

元宵聲音低了些,小手揪着他的衣服,使勁兒揪着,把他衣服揪亂了也不管:“我生氣了,你還沒有哄好呢。”

穆庭蔚有些意外,又有些想笑:“不是帶你飛來飛去了嗎?”

元宵一本正經:“那我只是願意跟你一起玩兒,又不是答應喊你爹爹。”

“……”

“那元宵要怎麽樣才肯喊我爹爹?”

“你,還得哄哄。”

穆庭蔚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你娘怎麽把你教的這麽可愛,還有跟人說讓人哄哄你的?”

他真是太喜歡這個兒子了。

不過元宵被他笑得不太高興了,在他懷裏掙紮着:“我不跟你玩兒了,我要去找我娘親!”

穆庭蔚抱着他不撒手:“別動,否則一會兒你就從這屋頂上掉下去了。你猜你掉下去會怎麽樣?”

元宵嘟着嘴,乖乖不動彈了,不過小手很惜命地緊緊攥着他的衣服,生怕自己真的掉下去。

穆庭蔚笑着哄他:“咱們去找些木頭,爹爹給你做一把劍好不好?”

元宵眼睛亮了:“那你教我練劍?”

“行,教!”

元宵樂了,在他懷裏蹦跶着:“那你快帶我去,現在就去!”

穆庭蔚帶他去林子裏撿了塊質地不錯的桃木,之後坐在石頭上幫他削了一把劍,刻名字的時候,他問:“元宵是小名吧,你大名叫什麽?”

元宵說:“皓安,尤皓安。”

穆庭蔚聽着,心中思忖着問:“知不知道哪兩個字?會寫字嗎?”

“會。”他說着,拿了根木棍蹲下去寫自己的名字。

端端正正的兩個字:皓安。

他寫的小楷,一板一眼的,雖然因為年幼腕力不足,有些歪歪扭扭,但對于小孩子來說已經是極為工整了。

穆庭蔚沒想到他居然還真會寫,樂得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果然是我親兒子,跟你爹小時候一樣聰明。”

元宵擦擦被他親過的地方,他剛剛胡子紮到自己了,很不舒服,所以拉着臉不情不願的:“你聰明是因為你像我!”

“……”

你見過有說老子像自己兒子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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