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江南舊夢
? 江蓠對于眼下的生活并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但總有一種危機感使她覺得,這些安寧的日子都像是偷來的。
她現在膽大了些,有時竟會直接坐在朝露亭中等候陵越,等着等着,便趴在石案上睡了過去……有幾次醒來時,身上會留下一件陵越的外衣。
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一直這樣下去,可時光如箭般飛逝,似乎眨眼間就會天翻地覆——
重岩曾跟一個小師妹有些情愫,但阆仙派的錄用通知來了之後,他好像沒有一點留戀就自奔前程去了。
西南叛亂,屢受朝廷恩榮的玉浮派就近領命,陵越雖反對,可違拗不過掌門的意思,只得帶人去平定叛軍。江蓠自然很想同往,但沒有得到批準。
陵越經月不返,她心中思念不已,又不敢直接傳音過去,于是選擇了最沒有效率的辦法……寫信。戰火紛飛,誰知道信能不能寄到呢?提筆時柔腸百轉,寫下的關切卻極為克制,寄出後更是又期盼、又害怕。沒想到幾日之後,陵越便用法術送來幾個字:不日将返,勿念。
就這六個字,江蓠不知看了幾百遍。
另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是——得勝歸來之後,杜蘅的戰功受到嘉獎,直接被朝廷破格錄用——只是從此江蓠少了好友作伴,九淵閣中也多了一個滿懷落索的身影——繼續用他那蔥白似的長指摩挲着發黃的卷面。
桃汐之約亦只得擱淺。
這寧靜的清晨來得突然,天空呈現出一種飽滿的幽藍色,萬物俱寂,獨在山間,面對天地悠悠,竟生出強烈的人生虛幻之感……
對于那些想象當中随時可能到來的變化,她到底是心存懼怕,還是有些期待呢?
仙箓司人手緊張,原本只是偶爾去幫忙的江蓠,如今成了陵越正式的副手。對此,派中早就流言四起,說大師兄跟江蓠燕居作樂,而與陵越同為掌門弟子的雲汐大師姐氣得把妝奁都摔到了地上。
試探了幾次之後,江蓠基本确認還沒人敢把這些捕風捉影的謠傳送入陵越耳中。至于雲汐那邊,江蓠是不相信她會急得跳腳的。
雲汐大師姐在玉浮派中早就被傳成了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聽說她因為自幼身體孱弱,所以不大抛頭露面,但她異乎尋常的靈力與生俱來,強大到不用握劍就能殺人于無形。
至于揚州的舊案呢,還沒等陵越呈報給微明掌門,掌門居然就親到仙箓司,若有所指地對江蓠說了聲:“明年清明,你也可以返鄉看看了。”
陵越得知之後,立刻将自己次年春季的一概瑣事交托他人,理由是他要護送江蓠返鄉省親……這話一出,好事的弟子們還不炸開了鍋?此前諸人還只是猜測,現在大家幾乎都已認定:陵越這是要去拜見未來的岳父岳母!
不僅如此,陵越婉拒朝廷征辟一事,也被算到了江蓠的頭上。大家都說大師兄是多情人,寧要美人而棄江山。
只有江蓠知道,別說是陵越自己反感插手朝中事,見岳父一事也純屬無稽之談,就連自己與家人相會,也是不可能的……
杜蘅和重岩都不在派中之後,陵川自然也沒了去山月居的理由。不過江蓠倒常去九淵閣做客,但只是查查古書,并不怎麽與陵川交談。
東丘之上的九淵閣,是個五進的大宅子,內中機括暗格極多,往往樓中有樓,閣中有閣,漫藏天下散佚經卷。江蓠幼年來此時,常常迷失路徑,甚至覺得這樓閣似活的一般,有時會生長出一個從未見過的院落,裏面高樹蔽日,霧氣蒸騰,但長大之後再去,就再也找不到那個院子了。
陵川住在九淵閣西北角的觀瀾齋中。江蓠有一次童心又起,便跑去問陵川,九淵閣中是否真有這樣的院子。得到的答複是:“有很多。”九淵閣建于一個多重空間交疊的岔口上,因此它真實的占地面積根本無可估量。只是那些其它空間的毛邊,也不是輕易就能進去的,得看閣中人彼時處于什麽樣的心境。
聽完之後江蓠有些沮喪,因為要查異香的出處,翻遍肉眼能看到的典籍就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更何況在那些不一定能進去的未知空間裏還藏着書呢!懊惱時她會想,假如自己如杜蘅那般好學,或像重岩那樣天生聰穎、過目不忘,或許一切問題早就迎刃而解了?
她就這樣抱着一根朝露亭的柱子發呆,也沒有察覺陵越已經來到了她身後。
“師妹?”
陵越慣常溫柔且低沉的聲響,還是把江蓠吓了一跳。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嗖地回過身來,應了一聲:“師兄。”
陵越:“明日就要啓程了,怎不去房中好生歇息?”
江蓠:“禦劍飛行嘛,師兄總擋在我前面,我不受風的阻力,自然也累不着。”
陵越:“怎麽?許久不曾出山,師妹不想看看路上的風景嗎?”
江蓠笑笑說:“此行另有目的,我怎麽敢貪玩誤了師兄的事。”
陵越:“無妨,我們先到揚州城郊,然後以俗裝入城。你我久居山中,不問世事,去到揚州那般繁華地界,自然需在沿途多加探聽。”
江蓠:“師兄說得有理,我雖是揚州人士,但離鄉背井已十三年有餘,世殊時異,恐怕連回家的路也未必找得到了。”
陵越見江蓠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安慰似的拍了拍江蓠的肩。
江蓠:“對了師兄,你以前跟雲汐師姐下山游歷,是不是要比現在帶我...輕松得多?雲汐師姐道行高深,一定能幫上很多忙...”
“怎麽,突然沒自信了?”陵越提起江蓠的右手,攤開她的手掌,把自己的佩劍昭淵放在她掌中,“本派弟子中,仙術修為高的,不屑于苦練劍法;精擅劍術的,往往靈力不足。如今許多化外修士在俗世施法築結,若是步入結界之中,縱然靈力超凡,也無所施用。你的長處在于不僅仙資不錯,而且鐘愛習劍,若融合得當,潛力不可限量。不信你便舞這昭淵劍試試,劍術太差的話,它是不會聽你使喚的。”
江蓠将信将疑:土行術雖小有進展,但以自己今日的修為,真的可以禦動陵越這柄集結雷火之力的昭淵劍嗎?
昭淵應着江蓠念動的咒訣在不孤山繞行了一周,江蓠飛身摘下空中的長劍,把千方夜雪二十八式盡數過了一遍。原本千方夜雪的劍招在雪境劍下寒氣蕭森,沒想到用昭淵劍比劃起來卻是熱浪灼人。劍身通靈後顯出純陽金火色,但又隐然冒着冷意。劍氣肆無忌憚地沖撞在山谷間,一揮則土焦,再揮則冰封,炎寒膠着,五行聚力,威力似更勝從前。
江蓠心中大慰,想着原來勤學苦練真有效用,如此繼續進步,說不定哪天真能與師兄持劍雙修。
江蓠舞劍畢,陵越将劍收還鞘中,道:“本想勸你休息,卻讓你又過了一遍劍招。今日還是到此為止吧。”
江蓠樂得星眸彎成了兩道月牙:“多謝師兄鼓勵。”
陵越笑道:“快回房去,明晨亭中見。”
“嗯!”江蓠一路小跑回去,半途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四腳落定在揚州城郊,迎接他們的是江南的一場霧雨。
江蓠對此早有準備,張開一把繪着蘭花的油紙傘,對陵越說:“沾衣欲濕杏花雨,師兄啊,這雨其實是用不着打傘的,但是咱們在江南,撐把傘,有情調。”
陵越笑而不語,任憑江蓠東拉西扯。
江蓠:“師兄,我幫你撐着傘。诶,這回我就扮你的丫鬟吧。老爺,請前邊走。”
陵越停步:“老爺?我有那麽老嗎?”
江蓠:“那就叫少爺,少爺小心腳下……哎喲濺到了…我可提醒你咯..”
……
未踏進揚州城門,仿佛就已感受到了它的繁華。哪怕是在城郊,哪怕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霧雨天,路上還是有絡繹不絕的商旅背着貨物和土産向城門邁進。
城外道路之開闊平整,已經遠超江蓠的想象。車馬能夠在此并行無礙,恐怕要感謝道術在實業上的應用成風。
空氣中彌漫着山栀花香,遠看山色蒼郁清潤,大片大片的紅杜鵑似彤雲缭繞。
一路上打聽下來,二人大約知曉了去往林府的路徑,城中客棧的分布,以及大約的物價。還有好心的當地人告知近期流竄的悍匪,市集上欺詐外地客戶的詭計和揚州城口碑最好的食店。
走到城門跟前時,天空業已放晴,只是還留着一點暧昧的濕氣,陽光也似蒙了一層薄紗,顯得柔和而不刺眼。
城門外有離人依依惜別,騎坐在驢背上的旅人頻頻回望,止步于牆根的送別者吹起橫笛。此時一陣乍暖還寒的春風拂過,旁邊的杏花樹似乎有感于此景而于花瓣上墜下幾滴清淚。
三五個孩童在街角嬉戲,江蓠覺得當中有一個眼熟似自己兒時的玩伴,然而兒時玩伴如今早該成年,只會相見不相識,又怎麽可能凝固在自己往日的印象中呢?
揚州城果然已不是江蓠記憶中的模樣。
道路寬闊了好幾倍,但最讓人驚訝的還是坊牆的拆除。酒樓、茶坊和各色商鋪與居民住樓雜處,沿路茶酒和小吃的香味都是無形的招牌,不遠處還有漕船纖夫喊號的吼聲。
冷不丁左邊岔開一條斜街,擡眼望去看到“謝家粉鋪”四個大字,或許是為避開主路上食店的油腥,所以一些稍顯檔次的鋪子就選址在了斜街中。眼看那些彩色羅裙在斜街出入,擺下的蓮步邁得娴雅悠然,江蓠忽然覺得自己也該學學這些揚州的淑女——
從前她在山中時,多梳垂鬟分肖髻和垂挂髻,但其實她早到了出閣的年紀,若還保留那樣的發式,到了城中未免惹人恥笑。于是為了發式的問題,江蓠很是折騰了一番,總算在明玉的遠程指導下,學會了回心髻的梳法。
兩股發辮回旋交擰、疊于額前——明玉稱這發式顯得人嬌膩媚軟,适合在江南的畫舫中抱琴低眉,只是……因為太媚,難免顯得風塵一些——後半句明玉沒來得及跟江蓠說。
陵越廣袖博帶,折扇搖在胸前。
兩人行至一間茶肆,陵越先行坐下,江蓠也欲落座,但又突然想到了什麽,直起身,給陵越倒上茶,彎腰問:“少爺,我可不可以也坐一會兒啊?”
陵越:“不可,哪有主仆同坐一席的道理。”
江蓠撇撇嘴沒說話。
陵越聞了聞茶香,說:“叫一聲兄長,就可坐下。”
唉!又是兄長!兄什麽長!長什麽兄!那麽多聲師兄還沒聽夠,還讓我叫什麽兄長!難道自己真的逃不脫淪為“好妹妹”的命運嗎?江蓠垂頭喪氣地一屁股落座,從陵越手中把茶盞奪了過來,道:“我就是惡仆欺主,少爺自己倒茶吧!”
陵越覺得好氣又好笑,實在不知江蓠哪兒來的無明業火。兄長跟師兄,有什麽區別嗎?其實這次來到揚州,也未必需要喬裝改扮,只是江蓠自願當丫鬟,他也就任其嬉鬧。不過想想她平時對自己總是畢恭畢敬的,現在這愠怒的模樣,倒也有幾分新鮮。
這茶肆喝茶不要錢,但聽茶肆主人說書要給賞銀。此時座中有人喊着:“羅老板羅老板,你那些陳詞濫調沒個新鮮,我們都聽夠了,你倒是說說那城北的湖妖啊!”
被叫做羅老板的茶肆主人,是一個矮胖的中年。他肥則肥矣,面上倒還有幾分文秀。據說他是個一試不第的秀才,換作別人至少也再考個一次吧,他不介,做起了賣口才的活計。承着父母留下的一間茶篷的家業,給街坊和過路人講講故事,間或推銷一些也不知他從哪兒搜羅來的雜書。
此時羅老板腦中一轉,捋捋袖子,一拍醒木,道:“這城北的湖妖,那哪是湖妖啊,分明是——”
衆人屏息以待,羅老板再拍醒木,道:“她必須是個湖仙!”
江蓠也不知道什麽湖妖湖仙,只想湊個熱鬧,便随着衆人喊道:“怎生見得?!”
羅老板:“揚州城北的曲波湖,近年來是有些邪乎。湖中心乍看寧和一片,但下船漂入湖中,總是未到湖心就莫名其妙地劃返回來,怎麽也無法通過。說是看不見的銅牆鐵壁吧,沒有,只能說入到湖裏的人都迷了心智。唉,過不去怎麽辦?沒辦法喲,搞得現在大家只能在湖邊挖挖菱角……
有人說,那是妖邪作祟。可是搞清楚啊,咱們揚州城中的道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怎沒有一個人能降了那妖邪呢?
要說是非常厲害的妖邪,那麽為什麽人入湖中,也不翻船也不沉底,只是莫名其妙地‘回頭是岸’。好奇怪,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衆人點頭稱奇。
羅老板頓了頓,道:“所以說,一定是有仙人把我們揚州城北的曲波湖,當做了自己修行的道場。她呀,不吃人,不害命,只是勸那些被利益蒙了心眼的人,早日‘回頭是岸’,她還保佑我們揚州城,歲歲更興旺!”
聽衆們拍手稱好,只有江蓠舉手發問:“羅老板,我怎麽聽說,兩年多前,這揚州城裏有一位姓林的夫人丢了魂魄。她該不會是被湖仙吸了精氣,才香消玉殒的吧?”
羅老板:“啊呸呸呸,你這是哪來的小姑娘,這般說話。林夫人雖然長睡不醒,但只是昏迷,并沒有死啊,呸呸呸。”
江蓠心頭一驚,兩年多前丢了魂魄,居然至今肉身未殒,這實在是她沒有想到的……也怪自己想當然了,犯了活人的忌諱,真是活該讨罵,趕緊道歉:“小女子道聽途說的,總是沒個真切,說錯了話,對不住、對不住。”
江蓠還沒太習慣穿着襦裙和駕馭其上糾纏的衣帶,抱拳時一不小心拂落了茶杯,她想也沒想就下意識地施法讓杯子穩穩當當地回到了茶桌上,一滴水都不曾撒出。這不施法則已,一施法就暴露了身手。
此時衆人的目光早就聚到了她身上,有個矮小的老頭對她從頭到腳地打量,繞着她走了一圈後,指着她說:“你們看她,身法鬼魅,長得又如此妖豔。她會不會就是那城北的湖妖,吸了林夫人的精魂!”
那些剛在拍手稱頌湖仙的聽衆,居然又瞬間調轉風頭,對她指指點點。
江蓠只覺得哭笑不得——居然被鄉親父老認作了妖精。
老者拽起陵越,道:“公子,我看你氣度不凡,怎跟這…這妖女為伍!”
陵越拂袖脫開老者的手,以不容置辯的語氣說道:“老丈,拙荊與在下成婚多年,她若是妖,在下恐怕早就是一副白骨了。”說罷在桌上留下一粒碎銀,挽過江蓠的手便離了茶肆。
江蓠本來有些狼狽,卻因為陵越一句話而解雙眉轉愁為喜,像一個小婦人似的恨不得倚着陵越穿廊觀景。
為什麽要用這樣的說辭為她解圍呢?陵越沒有多想。
日當正午,兩人走到飛鴻橋頭。這橋足以容納三家馬車并行驅過,兩邊游人密織,已沒有細縫可以擠進去憑欄眺望底下的運河。
這時,從拱橋頂上緩緩步下一名女子。她大約比江蓠高半個頭,雖用團扇半遮面,但也能看出肌膚勝雪,清麗無比。腰間垮了一只竹籃,裏面似乎放了些藥材。江蓠一見到她,就立刻躲到陵越身後,然後越過陵越的肩膀,慢慢目送她離去。
陵越轉頭看江蓠,見她眼中霧光閃爍,問道:“師妹?”
江蓠:“那是我姐姐。”
陵越:“既是姐姐,為何不上前相認?師妹跟令姊之間有嫌隙麽?”
江蓠抹了抹眼睛,說:“沒有,我跟姐姐感情很好,這些年來也有書信相通。師兄,我們先去對岸的客棧投宿,然後我再慢慢跟你說吧。”
二人到了距離林府最近的客棧,要了兩間相鄰的客房。
江蓠解下行囊放在床頭後,就去陵越房中商議接下來的行動。
陵越其實想問問為何江蓠不去家中住,但江蓠先起了別的話頭:“師兄,依你之見,我們能正大光明地進林府查問案情嗎?”
陵越:“掌門對此案的态度不同尋常,似是欲蓋彌彰,又縱容我二人暗中查察,想是不便聲張。我們既不是官府的人,也不可亮出玉浮的招牌,自然不能直接登門問案。”
江蓠點點頭。
陵越:“凡人遇到這種事,第一反應便是求醫問藥。林府財力雄厚,去的應該也是城中最好的醫館,或者也有可能早就已經遍訪所有的醫館了。我們不妨謊稱家中老父長睡不醒,把安平泰的症狀原樣陳述一遍,說是要向大夫讨個方子用。想必那大夫就會憶起林夫人的事,我們再順藤摸瓜,套些話出來。只是不知道,這城中有多少醫館。”
江蓠笑道:“別的我不清楚,要說揚州城最好的醫館,那一定是我家開的溫清堂啊。今日在橋上遇見的姐姐,就在堂中坐診,我們問她便是。”
陵越:“如此甚好,既是你的姐姐,我們也不必拐彎抹角、喬裝改扮了。”
江蓠面有難色,道:“師兄,要直接問,也不是不可以,但可能得由你來轉達,或者我寫信給我姐姐……”
陵越不解,問道:“師妹這是有什麽苦衷嗎?”
時值春日,燕舞晴空,窗口鳥聲啁啾,仿佛訴說着眼下正是江南最好的節氣。其實光是濕潤的和風吹進房中的氣息,就足夠讓久別故裏的江蓠有些哽咽了。
她知道這個問題回避不過,只希望自己能盡量講得波瀾不驚:“也算不上什麽苦衷,只是說起來有點奇怪而已。在我小的時候,曾有一位道士登門,他說我家福澤已盡,要大難臨頭了。要想化解災厄,就需遣一小兒出家修仙,并且一甲子內不得與家人相見,否則就會…家破人亡。”
陵越:“于是令尊便遣你出家了?”
江蓠:“不是我爹讓我出家,是我自告奮勇的。那時候我的生母剛離家出走,家父便覺得‘家破’的谶語已開始應驗,所以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陵越:“呵,要說吉兇預兆,也唯有昆侖天光有些可信。連掌門都不能蔔未知于未然,一個游走江湖的道士,怎能如此胡說八道,壞人天倫。”
江蓠:“嗯……”
陵越:“那麽……你的母親又何故出走?”
江蓠:“我母親是胡人,在塞北與家父相識,嫁到江南之後才知我父親尚有一正妻、一側妾,心中不忿。後有胡人商隊行經揚州城時,她便偷偷跟着商隊返鄉去了。”
陵越:“那你……”
江蓠:“師兄,你別用那種可憐人的眼神看我。道士只說不能相見而已,我和家人常有魚雁傳書,并沒有完全失去天倫之樂。家父對我非常疼愛,要不是我堅持,最後去玉浮修行的也未必是我,我可沒覺得委屈。”
陵越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能這麽想,令尊心裏應當十分安慰。也罷,查案之事,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你不便出面,那我們也不要向令姊透露實情了。稍後你以黑紗遮面,随我去醫館求藥,可好?”
江蓠點點頭,道:“午後去醫館,等夜深人靜,再探一探林府?”
陵越:“可。”
午後的揚州城更加熙熙攘攘,兩人擠一步、并兩步,沿路打聽,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溫清堂。
這家百年老店幾經遷轉,門面越來越大。對江蓠來說,從裝修到夥計都十分陌生,只有那股刻入童年記憶深處的藥味一點沒變,讓人覺得熟悉。
看到堂中坐診的姐姐蘇合香,以及身邊幫忙抓藥的弟弟,江蓠還是忍不住腮邊堕淚。好在鬥笠邊上的黑紗圍了一圈,沒人會瞧見她此時的失态。
排隊等了近一個時辰,才輪到陵越。他依計将安平泰的症狀敘述了一遍,蘇合香果然有所驚覺,從屜中抽取兩年前的看診記錄仔細查看。
陵越:“實不相瞞,在下也略通醫術。聽說揚州城中林家夫人與我老父病情相似,才特來溫清堂請教一二,冀與蘇小姐研磋研磋。”
蘇合香:“公子既然曉得林夫人的病情,也應知道我對此症束手無策。”
陵越:“要減輕病症,需先知曉病因。老父常年安居宇內,衣食仔細,向來康健,又未曾與外人結仇,卻突然一病不起,實在令在下百思不得解也。蘇小姐若不知醫病之法,可否透露林夫人病前是否遇過什麽異人,去過什麽地方,或者有沒有其他症狀?陵某參考一二,或許能發現被忽視的病因。”
蘇合香為人警覺,見眼前人十分面生,身邊還跟着個黑紗罩面的女子,雖不知他二人探聽林夫人病情能有什麽其他動機,但也本能地抗拒回答,道:“小女子只會看病,不會破案。公子請另尋高明吧。”
江蓠了解姐姐的性格,于是上前一步,說道:“蘇小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的三言兩語,可能會增加林夫人和我……我公公返生的希望啊。外子孝順,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至于千裏奔波,尋到你的府上叨擾。”
陵越:“堂中還有許多病人急等着醫藥,蘇小姐定是不想耽誤時間。這樣吧,蘇小姐若信得過陵某,陵某可略盡綿力,就在此處幫忙看診,直到日落關張之後,蘇小姐再考慮幫不幫陵某一次。”
蘇合香心思一轉,一來是自己所知不多,就是和盤托出,也不至于給林府招來什麽損害,二來是想見識一下眼前人的醫術,于是就給陵越安排了隔桌的一個座位。
陵越剛開始為病人看診之時,蘇合香還有些不放心,警惕地站在一旁觀望。但幾個病人下來,無論她用多麽挑剔的眼睛去檢視,也還是挑不出什麽錯,于是心裏對二人的防線又松懈了幾分。
蘇、陵雙頭并進,看診的速度确實快了許多。江蓠小時候曾幫父親依方抓藥,此刻做起陵越副手來也是游刃有餘。溫清堂每天限號一百人,蘇合香常常忙到亥時方休。今日幸得陵越相助,又有江蓠在旁打下手,事半功倍,不到戌時就已堂內空空。
蘇合香打了個呵欠,對二人道:“多謝二位相助,溫清堂已經很久沒能這麽早打烊了。”
陵越:“救死扶傷,本是醫者分內之事,何須言謝。”
蘇合香點頭稱許,道:“請二位移步內堂。”
陵、江轉過屏門,進入後室,在客座坐下。
蘇合香呷了一口茶,說:“其實關于林夫人的病情,我所知的與你們相比并沒有多多少,只能知道什麽就說什麽,希望對你們有幫助。”
陵越:“陵某先謝過了。”
蘇合香:“要說林夫人見過什麽異人,我不知道算命的道士算不算是異人。揚州城中的貴婦人都喜歡算命,今日見一個道士,明日見一個相士,都不甚稀奇。要說有其他什麽症狀嘛,其實林夫人病倒之前,就曾讓我上門看過診,只說是夜中多夢,夢裏分不清此身是彼身,還是彼身似此身。我給她開了些安神的藥,本想第二天遣人送去,但她沒來得及服用,當日晚上便一睡不醒了。”
陵越:“那蘇小姐為夫人看診時,夫人的脈象是否異常?”
蘇合香:“并無異常,就如你所說,哪怕是一睡不醒之後,脈象也只是衰弱了些,似人老體乏,但并無病象。陵公子,可還有問題?”
陵越想了想,說:“暫時沒有了,若是以後還有問題,還得上門來打擾蘇小姐。”
蘇合香:“無妨。公子來到揚州城中,不知是否已尋了住處?我雖見不着令夫人的尊面,但不知怎地心裏對她有幾分親切之感。令夫人若是不嫌棄,可否在此留宿一晚,讓我略盡地主之誼,也當是答謝了夫人今日的勞苦。”
江蓠心中是千百個願意,但又怕暴露身份,便扯了扯陵越的衣袖。
陵越會意,婉言拒道:“多謝蘇小姐盛情,只是拙荊膽小,夜裏離不得我,實在不便留宿。”
江蓠只覺得耳朵發燒,真該當場問姐姐讨一劑清涼退火的藥吃。
蘇合香掩面一笑:“二位鹣鲽情深,讓人好生羨慕。既如此,小女子也就不強留了,請便。”
陵、江二人再次致謝告別,離了溫清堂不提。
走出門來才發現,夜探林府的計劃還需推後幾個時辰,因為華燈初上之後,揚州城沒有半點要安歇的意思,景色浩鬧,夜市的興旺甚至尤勝日間。
陵越緩步而行,江蓠随在身後。雖然夾道都是照明的紅紗燈籠,但畢竟天色昏暗,外加罩了遮面的鬥笠,她的視線不大清楚,只得悄悄拉着陵越的衣袖,怕與他走散。等到離溫清堂遠了,才把鬥笠取下。
前方一塊開闊的空地上,此時正聚着一衆人,中間還有些竹子捆紮成的高架子。衆聲喧嘩,也不知有什麽盛事。
二人無事,便上前詢問。
原來揚州城中會點仙術的道士衆多,他們收了商人的錢財,有時便會在夜市裏表演表演。例如眼前六個高高的竹排架子,上面就各嵌着二十枚煙火。六個道士各領一面竹排,能在一招之內點亮最多煙火的取勝。只是因為制作道具的小童疏忽,這竹排上煙火居然全都受了潮,道士們點不燃,商人大為光火,正在拿小童出氣。
見商人一個嘴巴抽在小童臉上,江蓠只覺得手筋一抽,想起自己年幼的弟弟,忍不住心疼起來,上前道:“是這些道士法力不濟,為什麽為難一個小孩!”
商人更怒:“這些受潮的煙火,如何點得燃?你看看客們,都快走了一半!本指着這表演讓更多人看到我天龍商號的招牌,這下全部泡湯。我不打他,怎麽出得了這口氣!”
六個參加比試的道士也對江蓠的言辭頗為不快,當中一個精瘦的跨步過來,惡狠狠地對江蓠說:“我們法力不濟?死丫頭——”
陵越用折扇輕輕撥開痩道士揮舞在江蓠面前的拳頭,暗藏的勁道讓道士險些摔了個跟頭。然後在衆人注目下,他翩翩邁步走至六個竹架中間,也不拔劍,也不念咒,只是眉心火印一閃,折扇輕揮間,六排竹架上共一百二十枚焰火一齊爆發升空,頓時照徹揚州城的夜空。旁觀的諸人俱是一愣,随後滿城喝彩聲如雷崩潮湧。
商人笑逐顏開,捧着一個黃梨花木盒急趨過來,一邊捏着鼻子摒開火藥味兒,一邊道:“多謝大仙解圍!這支金廂倒垂蓮簪,是此次比試的頭彩,請大仙收下。”
江蓠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煙火,也歡呼着跑到陵越身邊。她探頭看了看商人匣中的花簪,心裏起了個歪念頭,對陵越說:“師兄,你看這個簪子,太女氣,不适合你。要不你先把它交給我,等我找到一件合适的寶貝,再送給你,算是跟你交換,怎麽樣?”
陵越二話不說,直接從匣中取出花簪,插入江蓠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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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爛太狠,我被宗門當反面教材了
重生無數次的宋以枝直接佛了。
每一世都改變不了死亡的結局,宋以枝決定,擺爛!
別人在努力修煉飛升,宋以枝在地裏除草澆水。
新一輩的天才弟子在努力修煉,宋以枝在烤鳥。
氣運之女在內卷同門,宋以枝在睡大覺。
在最大最內卷的門派裏,宋以枝當最鹹的魚。
最後,擺爛太狠的宋以枝被制裁了。
落入修煉狂魔之手,宋以枝以為自己要死,沒想到最後過的…還算滋潤?
“五長老,我要種地。
”
“可。
”
“五長老,我要養鵝!”
“可。
”
……
在某位修煉狂魔的縱容之下,宋以枝不僅将他的地方大變樣,甚至還比以前更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