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蝶夢莊周

? 昆侖和玉浮各自收留了一半垂空島的弟子，其中嚎啕者有之，悲戚者有之，恨不得活捉和光食肉寝皮者有之。但岫蘿告訴衆人，尋仇事小，如今天地間恐有更大的劫難，還需盡快尋找化解之策——石清鏡胸口的黑洞只是一個開始。

那封印之力越來越弱，黑洞已漸漸開始吸納周邊的花草土木。只有醒過來的青木道長依然面無表情地禦劍立在石清鏡面前，良久方去。

江蓠決定暫時不回昆侖，而是随岫蘿去她的道場——北海銀杏島。無闕遵師囑要照看江蓠，自然不會離開。

陵越本已随決明踏上歸途，但決明轉念一想，岫蘿既能與娜迦封印黑洞，應該還知道些別的才對，于是命陵越原路折返，也往銀杏島上去。

銀杏島顧名思義，島上載滿了銀杏樹。

島中央為一個和緩的小山坡，兩側氣候截然相反，一面葉綠時一面剛好金黃，跨步來回便讓人覺得在春秋兩季間穿行一般。小島南面并排建着一座倚杉樓和一個宜含居，分別是娜迦和岫蘿的居所。

娜迦平時可以幻術保持人形，但若催動靈力，則會現出紅發與蛇尾。江蓠此次與她相見之後，才知她為何隐匿無蹤。原來她便是曾服仙藥而周身“妖化”的一族人。青木師尊讓座下弟子全部薰染芳草，就是為了掩蓋娜迦身上不同常人的氣息——若是人人都身懷異香，自然也就沒人起疑心了。

娜迦為封印時空黑洞，消耗了不少氣力，此時已在倚杉樓睡下，旁邊還有一位年輕男子照看。岫蘿攜着江蓠，在銀杏林中漫步。

岫蘿：“所謂‘妖化’，乃是仙藥激發凡人潛力之後，使凡人的身體返還祖先的模樣而已。”

江蓠：“紅發蛇尾，原來娜迦是女娲族人。”

岫蘿：“是啊，她卻一直覺得自己是妖非人，躲在我這兒，不肯與你等互通消息呢。”

江蓠：“她要是多看點志怪亂談的雜書，就不會有此疑問了，哈哈。”

岫蘿：“她現在是……好些了。”

江蓠：“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閣中那個年輕人是……？”

岫蘿：“聽說你們之前去京城，見到了珉王？”

江蓠：“是的，珉王之事，雖令人唏噓，但結局也還不算……太壞。”

岫蘿：“閣中那位，便是珉王的弟弟，凱王……”

江蓠：“……怎會？！”

岫蘿：“一年多前，江南相繼發生水患和瘟疫，娜迦當時正好在越州地界，雖不敢濫施仙藥，但也想略盡綿力。凱王時任鎮東節度使，便在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娜迦……如今他每個月都會來這裏呆上三五天。過會兒我就得送他回去了。”

江蓠：“聽你的語氣，似乎對他二人之事并不看好？”

岫蘿：“唉，以娜迦的特殊身份，就是跟尋常人結為連理，恐怕也都還需一番波折，更何況對方是皇子？皇室權位的争奪，從來都是不顧人倫、泯滅親情的，想到多少多情女子曾做過其中的犧牲品，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江蓠：“岫蘿，這回我可要比你樂觀一些。世間悲劇的套路，确實不過那麽幾個，為名為利為權、為家為國為天下，多少人看不破、繞不出自己造就的魔障和牢籠。可那凱王，目光篤誠，他見娜迦真身而無絲毫驚懼之色，也不遠千裏之遙、亦不顧國事牽絆，乘風破浪、費盡心機尋來這世外之境，可見他心意堅定，在情與權之間，已做好了先後的選擇。這世上，總有幾個人要跳脫常規，要出人意表，要舍‘大’犬小’，要質疑那些世人堅信不疑的價值，寧可把握眼前稍縱即逝的美好，也不去迷信什麽燦爛錦繡的将來。我覺得凱王，或許正是這樣一個人呢？”

山徑委深，密林中隐約可見陵越的背影。

岫蘿嘲笑道：“你看人的眼光，我倒是不太敢相信。”

江蓠無奈地搖搖頭，道：“我就知道你要笑我……連我自己都曾笑我自己。”

岫蘿推了推江蓠：“雲汐被和光劫走，陵越師兄一定焦急萬分，你過去勸勸他吧。”

江蓠不覺得自己有安慰陵越的能耐，但好像也不該就這樣不聞不問。

她蓮步輕移，也不知到底想不想要陵越聽見，輕聲說了句：“青木師尊說，雲汐師姐是和光的女兒，想必……不會有危險。”

岫蘿卻潑了一盆冷水：“那也不一定，如今雲汐的軀體是這世上與石清鏡最相近的，就怕和光又想出什麽辦法，打算把石清鏡彼世的魂魄注入雲汐體內……”

江蓠被這話吓了一跳：“不會吧，虎毒尚不食子，和光——”

岫蘿：“人在瘋魔之時，往往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說罷她搖搖頭，揚長而去。

見陵越還是一言不發，江蓠有點怕惹惱了他，但還是繼續說道：“兄長與雲汐師姐心意相通，應當能感覺到她被囚于何處吧？”

陵越回頭看了江蓠一眼，道：“在阆仙派的朝徹谷，谷中有吸血靈蝶，谷口有陰陽鏡鐵鎖。”

江蓠：“吸血靈蝶？！”

陵越：“她在結界中，靈蝶暫時傷不了她，只是她腳下不能挪動分毫而已。”

江蓠：“我五行俱全，雖然沒有雲汐師姐與你那麽相配，但勉強也可以跟你練雙劍——”

陵越打斷江蓠：“你不行。”

陵越是以為自己想取代雲汐麽？江蓠真是氣得肺要炸了，但眼下救人要緊，又只得把怒火生生壓下去，道：“陰陽鏡鐵鎖只有雙劍才能打開，要不然兄長早就不顧一切地闖過去了。如果兄長願意傳授幾招，勉為其難地跟我暫時練一下雙劍，雲汐師姐說不定能少受會兒苦。如今阆仙派受到重創、亟需整頓，防守必然松懈，和光自己又心緒不寧，正是救人的好時機。”

陵越：“你願意随我去救雲汐？”

江蓠：“請兄長早作決斷，錯過了今夜，就沒這麽好的機會了。”

陵越：“子時，此處見。”

江蓠點點頭，正欲離去，卻又被陵越叫住：“江蓠——剛才...對不起。”

江蓠：“雲汐師姐被和光擄去，兄長自然心中焦急，我怎能不知？……而且，兄長，你沒有發現，其實你一直都是對的嗎？”

陵越：“你真的覺得我做的都是對的？”

江蓠：“當天下人都在追捧和光從智世帶來的那套靈匠巧技時，誰能想到他還會引發這樣的禍事？只有你，你不僅反對，不僅獨善其身，還想用實際行動去為天下做點什麽，這難道不對嗎？還有、還有後來修煉雙劍，若不是你當時選擇了雲汐，以至于今日可感應到她的所在，眼下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去救她？”

陵越：“呵，我又哪曾想到會有今日。”

江蓠：“兄長雖不能未蔔先知，卻有很好的直覺。”

陵越：“師妹真的不是在挖苦我麽。”

江蓠：“……兄長，你可曾想過，當年石島主為何要随和光下潛夜生淵？”

陵越：“夜生淵中兇險難測，多一個人同行，便多一個照應。”

江蓠：“我猜兄長只說對了一半。以石島主那樣剛烈的脾性看來，她當年之所以不顧一切地随和光下去，是想着，既然挽回不了所愛之人，那麽幹脆也斬斷自己的退路，跟他一起萬劫不複。石島主是這樣，雲汐師姐也是這樣……”

陵越：“你……”

江蓠：“我？我不是這樣。我才不要陪你萬劫不複，我是要去阻撓你。娜迦她們都嘲笑我太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種可愛的傻瓜。有時候，我甚至會讨厭自己的聰明，為什麽我總是那麽理智？要我用我的斷子絕孫去換你的七情不滅，我願意，但是如果我的斷子絕孫只能陪你無情無愛，我才不去做那種徒勞無功的犧牲。我可以孤注一擲，但我不喜歡玉石俱焚。我所喜歡的故事，就算不能皆大歡喜，也得是苦中有樂，至少是哀而不傷。情義兩絕，不如若亡若存……”

陵越：“……”

江蓠：“我和雲汐師姐雖然沒有深交，但也想自作聰明地為她說幾句。雲汐師姐的性格，要比我別扭一些。我是藏不住秘密的，她卻不同，她心裏有沒說出來的話，她明明對你用情更深，卻對你冷言冷語……”

陵越：“我跟雲汐的事，不需要你——”

江蓠：“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是我多事。關心兄長的終身大事，也不算太逾越吧？我還想問問兄長，現在對無闕可有改觀呢？”

陵越想起無闕在衆人還有猶疑時不顧一切地登島相助，早已放下成見，便說道：“無闕兄……倒未必不是可托付終身之人……”

江蓠笑道：“看來我們兄妹二人對人事的看法又重歸一致了。如此正好冰釋前嫌，別的也不必多說了，子時見。”

她轉身走開，心裏苦笑着：我啊，我還去可憐別人，有誰來可憐我呢？……

開陰陽鎖的劍招并不複雜，江蓠此前跟陵越也算有些默契，因此學得很快。半個時辰後，陵越認為差不多了，為了節省時間，他接連使出速度更快但極為消耗真氣的穿梭術，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把江蓠帶到了阆仙派的朝徹谷禁地。

如江蓠所料，阆仙派如今損兵折将、萬馬齊喑。因朝徹谷裏的靈蝶不好對付，門口又有鎖鏈，和光便只派了兩個後輩弟子看守。江、陵毫不費力就讓他倆無聲無息地昏了過去。

透過谷口的鐵鎖向裏面看去，只見雲汐被束縛在雞卵形的屏障之內，屏障外密密麻麻布滿發着熒光的靈蝶。江蓠不禁打了個寒戰，心想要是換了是她，真恨不得自己立刻斃命。

二人把雙劍插入鎖眼，身随劍轉，使鐵鎖上的混沌之氣重分陰陽兩極，咔噠一聲，鎖應聲而開。

靈蝶感覺到有生人進入，立刻掉轉方向，朝江、陵二人湧來。江蓠早有準備，解下腰間兩個裝滿兔血的牛皮水壺，往左右方向一扔，再用兩道劍氣将血囊遠遠地刺破，靈蝶便又撲往血囊炸裂的方向。

就在此時，陵越破開屏障，摟住雲汐離開兇谷，江蓠也禦劍跟上。

雲汐在屏障之內雖未被吸血，但被靈蝶隔空吸走了一些真氣，加上本來身體就弱，昏睡了太久之後又氣血凝滞，因而此刻已是氣息奄奄。陵越為了能夠及時施救，使出穿梭術，帶着雲汐消失在了江蓠眼前。

江蓠已出了阆仙派的地界，照理說并沒有什麽危險，緩緩飛回去也就是了。只是她突然覺得足下一痛，低頭一看，才發現身上濺到了兩滴兔血，一只靈蝶早從衣縫中鑽了進去。

江蓠指尖運氣刺向靈蝶，但劍氣行到一半時她突然惡寒發作，鋒利的真氣偏離了方向，反割傷了小腿。靈蝶得人血後忽然脹大，撲閃着人一般高的翅膀。江蓠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頭一昏，栽到了一條小溪裏。

在意識消失的瞬間，她用盡全身力氣，按住手腕上的血印說了一句：“無闕，救我……”

無闕在夢中驚醒，闖進江蓠的房間發現沒人，心中更是焦急。這時便看到陵越帶着氣若游絲的雲汐按落在灘塗上。他沖步向前，問：“江蓠呢？！”

陵越：“我以穿梭術先行，江蓠師妹禦劍在後，很快就會回來。”

無闕強行按壓怒氣，凝神靜思，以血印相通的力量感知江蓠所在。然後一聲獸吼，化身黑豹，奔突而去。

等無闕将江蓠帶回時，衆人看到的是一個滿身創口的血人，幾乎已無生人的氣息。

江蓠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冰窖一樣寒冷的萬丈深淵。

周圍漆黑一片，只有頭頂上有一線光亮。

她大喊着每一個能讓她感到些許溫暖的名字：無闕、明玉、杜蘅、曦月、沅芷、娜迦、岫蘿、重岩、陵川、師尊……

眼前不斷浮現陵越摟着雲汐消失的身影，然後一切又漸漸模糊……

心痛欲裂，身上亦是千瘡百孔。

她心裏想着：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這麽黑、這麽冷的地方……

娜迦、岫蘿、陵越無不驚駭萬狀。

江蓠的血已幾乎被吸幹，渾身冰涼，而且血肉模糊。娜迦和岫蘿吓得直掉眼淚，岫蘿想為江蓠渡真氣，但無闕不讓任何人靠近，尤其是陵越。

如果江蓠救不回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陵越！

娜迦跟岫蘿合力把陵越趕出房門，她們不知道無闕打算用何種方法救江蓠，但在自己束手無策的情形下，也只能相信那個第一時間把江蓠救回來的人。

娜迦滿臉淚痕，嗓音中難掩哭腔，對陵越說：“雲汐也需救治，你快去吧，那裏需要你，這裏不需要。”

無闕在房中化為獸形，用尖牙咬破自己的左前爪，把獸血一點一點塗抹在江蓠每一個創口上。

左前爪的血不流了，就又咬破右前爪，直到獸血畫滿江蓠全身。

那些細小的創口竟真的愈合起來，江蓠也漸漸有些恢複人形，不再那麽猙獰可怖。

接着，他用劍割破自己的後頸，在岫蘿的幫助下，使江蓠不斷吮吸獸血——

當年她母親就是這麽得救的。

如此過了三日，江蓠身上只剩下一些細小的疤痕和點點血污。

娜迦将此事通知沅芷、明玉、陵川、曦月和杜蘅，衆人先後趕到，明玉還帶來了重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