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體溫

黑沉沉的雨夜,一個着軍營騎裝,手抓缰繩策馬奔騰的身影靠近了皇城,此時城門已閉,來者手持一物高高舉起,靠近城門卻速度并不減慢,沿路高喊,“西北邊關800裏加急軍情——城門速開!”

城牆上禁軍值夜統管被叫喊聲驚醒,來不及披雨披,站在城牆上遠遠一看,見馬背上來人身穿西北鎮北營軍服,手持文書上帶長長羽毛令箭,忙令城下守衛開門。

鎮北營傳令兵箭一般沖進皇城,刮起一陣如鋒刀水霧旋風。

一路馳騁進了宮門,司禮監見了加急軍情也不敢耽擱,皇帝身邊的掌印大太監高仁進了廣明殿,跟皇帝陳澤禀明西北有軍情來報,陳澤此刻尚未入寝,也并未着皇室常服,而是一如既往的斜襟寬袍大袖,江南進貢最薄最滑的蟬翼絲,走動起來長袍大袖聞風起舞,一派仙風道骨,宛若即将羽化登天一般,身旁仍是近十年來居于深宮,不斷給陳澤進獻各種仙丹的道士方守敬。

陳澤斜卧在一張紫檀木羅漢榻上,面色蒼白臉頰凹陷,微閉着雙眼輕點了下頭,說道,“朕知道了。”

高仁試探問了句,“那鎮北營傳令兵如今還跪在殿外,皇上要做如何處置?”

又過了片刻,陳澤雙目猛睜,嚴聲說道,“叫祁言之來!叫內閣所有人即刻進英華殿!那個傳令兵也帶過去。”

高仁忙應了一聲,快步退了出去。

陳澤又高聲道,“把太子也一并叫過來,還有韓王!”

方守敬遞上一顆紅玉丹丸,奉上茶水,說道,“皇上日夜操勞,這些年竟也無人能分憂,外人不顧皇上的龍體安康,皇上自己可還是要顧着的呀。”

陳澤冷哼一聲,服下丹丸,望向殿外不知處的墨黑深淵,語氣寒涼如雨,“古來君臣若不是一心,則天下大亂,如今這君臣,朕倒是越來越看不懂他們了,當面稱朕為活神仙,背裏卻說朕昏庸誤國,整日只知煉丹成仙。”

方守敬稍楞,問道,“誰如此大膽,竟敢诋毀當今天子?”

陳澤面無半分神色,冷冷道,“多了,朝中重臣,無一例外。”

不一會兒高仁進殿禀告說內閣和太子皆已至英華殿,陳澤下了榻,一旁小太監忙過來服侍着穿好便鞋外袍,陳澤走出殿外,一頂華貴軟轎已候在殿外,陳澤上了轎,太監們擡着往英華殿議事閣方向走去。

英華殿內候着的五位內閣朝臣還帶着夜裏的雨水濕氣,太子陳佶也在其間,卻不見韓王陳儀。

陳澤目光掃過衆人,沉聲問道,“韓王還未到?”

正說着,殿外傳來皇後秋憶人的聲音,“儀兒剛感染風寒,來得遲了些,皇上莫怪。”

皇後帶着陳儀一同進了英華殿,陳儀胖胖墩墩,一邊用手背蹭着鼻子,見了太子哥哥立馬往邊上靠過去。

陳澤眉頭緊鎖,朝皇後嚴聲說道,“內閣商議軍機要事,皇後不必前來。”

秋憶人面上尴尬一瞬,随即恢複常色,道,“臣妾只是護送儀兒過來,即刻便回宮,皇上息怒。”說罷淺淺行了禮退出了殿外。

陳澤手指了指傳令兵,那騎兵仍一身潮濕,問道,“西北軍情如何?”

傳令兵叩首跪地,道,“疏勒國大汗塔克忽倫已經一統天山南北,此次親率大軍進犯我西北邊防實是有備而來,西北營統領副将紀苒失守關西,節節敗退,紀将軍已被敵軍擒獲,總統領顏将軍帶剩餘軍部退守西寧,若無援軍,則關西七衛将盡失!”

衆人大驚,陳澤轉向身後怒問,“顧铖,西北軍情你可知曉?為何軍情緊急到如此地步才通傳?!”

兵部尚書顧铖連慌起身跪叩,“陛下息怒,臣知曉,只是邊關戰況瞬息萬變,前幾日不曾聽聞紀将軍失守……”

話音未落,陳澤已然暴怒,“未曾聽聞便可高枕無憂了是嗎?我大寧南北兩道鐵騎防線,若不是當年,你們一幹人等在朝堂當庭陳述林漠煙玩忽失職,令關西七衛一夜屠城,逼得朕将他撤職軟禁在家,會有今日的不堪一擊?!”

陳澤痛心疾首,“關西七衛!那是我大寧整個西面的盾啊!若無關西,整個關中便可長驅直入,等到他人鐵騎踏破京城,你們一個個再捧着地上的腦袋跟朕說不曾聽聞!”

衆人皆惶恐伏地,唯祁言之冷靜起身勸解道,“林漠煙将軍當年失職造成的屠城慘案,并不比今日的軍情更值得有借口推诿,陛下當年的處罰已經格外仁慈,只判了個家族流放,且念在他多年鎮守邊關有過功勞,讓他自己軟禁在家而已,要說今日西北的緊急戰況,若不是當年被屠城狠傷了軍民元氣,也不至于到如今如此地步,要追究起來,根源還在林氏身上。”

梁洛書聽到此言,氣得須發皆抖,跪在地上就差老淚縱橫,顫抖着說道,“林将軍守了邊關二十年太平,治下軍紀嚴明,斷不可能出現因為玩忽失職而一夜屠盡滿城之事,當年慘案發生,你們不深究探查內裏究竟有何詭異,反倒一口咬定就是林将軍過錯,輕易就奪了将軍戎馬一生打下的鐵騎名聲,你們……我倒想問問你們究竟是何居心!”

“太傅不必為一個罪人舍身辯護,當年人證物證俱在,玩忽失職是鐵案,并無人冤枉林漠煙,他自己也未曾為自己辯護,我們今日又何必在此再為此人舌戰。”顧铖如斯說道。

陳澤長袍揮動,怒不堪言,“當年之事暫且不議,朕今日就問你們一個問題,除了林漠煙,誰能再守西北安寧?嗯?你們當年聯名推舉顏世良,而今可好,出了副将被抓這等奇恥大辱,高仁,傳旨給顏世良,若西寧守不住,他顏世良九族去關西陪葬都不夠!”

衆人跪地面面相觑,陳佶陳儀也一同伏低在地上,不一會只見陳儀抖着墩胖的身子,自袍擺下沁出一灘水來。

一旁的陳佶楞了下,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悄悄朝門邊守着的高仁招招手,示意了下地面,高仁一瞧,面上驚異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找了幹淨棉布過來。

陳澤也發現了陳儀的異樣,見地面氲開的水漬,看向陳儀的面色又怒又嫌,高仁連連過來拉起陳儀,說道,“韓王既身體不适,老奴就帶他提早回去休息吧。”

陳澤嗯了一聲,陳儀抖霍着被高仁拉走,身下一路淋淋漓漓狼狽不堪,衆臣見狀只搖了搖頭不敢言語。

那頭被高仁送回皇後寝殿的陳儀,見了母後哭着奔過去,嚎叫着“父皇吓壞孩兒了。”

而皇後秋憶人見狀,稍楞片刻之後一把推開他,朝着臉上狠狠扇了過去,“沒用的東西!父皇叫你一旁聽政,也能吓尿了。”打完看着哭哭啼啼的兒子,眼中狠厲嫌棄之色全然不是白日那個溫言可親的皇後,似是自嘲般自言自語,“慫成這樣,哪日真坐上那把椅子,還不得吓得魂都沒了。”

陳儀剛從父皇那驚懼而回,又在母後這得了更驚懼的耳光,一時間茫然失措,淚珠子挂在臉上都忘了哭,楞在了原地……

英華殿議事閣內,內閣衆臣遲遲未能拟定出征将領名單,從進殿一直沉默的陳佶此刻擡了擡臉,朝陳澤拱手說道,“父皇,孩兒有一不情之請。”

陳澤擺了擺手,“你說。”

“朝中此刻既無人可出征西北,不若讓林漠煙将軍戴罪出征,林将軍視西北如家,必會盡全力護之,加之此番為父皇特設開恩,以戴罪之身前往,為着感恩,也為着家人能再重聚,必然也不會叫關西七衛失手。”

此言一出,祁言之和顧铖雙雙反對,“萬萬不可,太子殿下此言兒戲了……”

陳澤再次打斷二人,“你們倒是給我一個名單?林漠煙之外,誰能平定西北?朕即可命他鎮北大将軍,賜虎符,今夜即刻出發!”

祁顧二人相視,祁言之深嘆一口氣,“朝中無人,可悲可嘆!”

陳澤招手讓高仁拟诏,暫恢複林漠煙鎮北營統領之職,從遼東調兵十萬,即刻出發前往西北。

陳佶和梁洛書此刻才略微松了心神。

陳澤這才命陳佶起身賜座,看着陳佶越發像先皇後春晖娘娘的面容,陳澤有一瞬的恍惚,回過神來對他說道,“夜深了,回府歇息吧。”

待陳佶出宮,已是寅時一刻,看到宮門外守着的殷涔,陳佶只覺心頭一暖,快步奔了過去。

陳佶拉着殷涔一同上了馬車,馬車內不算寬敞,墊了軟鋪靠枕,剛好夠兩個人擠着并坐一起。

陳佶和殷涔交疊着肩膀胳膊,感受周身傳來的暖意氣息,只覺得心神俱安,片刻之前在議事閣的緊張惶恐都被沖散了。

殷涔問道,“半夜這麽急召進宮到底所為何事?”

陳佶講了西北邊防的緊急狀況,林漠煙将軍在當年慘案之後所遭遇的一切也大致說了遍,又講到今夜他舉薦再次任用林将軍,皇上也允準了。

殷涔聽後在腦中思索了一遍,更加确定當年的關西之案大有蹊跷,不過聽聞林漠煙将軍總算又能再次去往西北,心中略略安定了些。

陳佶握住殷涔雙手,“每一次一聽到關于關西當年的事件,就想到你,即便不為大寧,只為你,我也要保了關西平安。”

殷涔被他将雙手裹住,感覺這孩子的力氣越發見長,轉頭笑了笑,心道,“當年……有些事已經過去,而有些,可能永遠也無法過去。”

陳佶更湊近了些,将頭靠在殷涔肩上,如今他已高過殷涔半個頭,如此靠過來卻仍是一副孩童撒嬌之态,殷涔立了立脊背,讓他靠得更舒适些,又一手搭在對方背上,輕輕撫摸拍打着,從殷涔十三歲進府,陳佶遭遇那場天旋地轉的念香散中|毒之後,便經常如此哄着陳佶入睡,襯着熟稔的節奏拍打,陳佶很快陷入迷迷糊糊的酣睡之中。

殷涔身上有一種味道,隔得非常近才能聞到,一種雨後青草地的淡淡清爽之氣,陳佶每次将頭靠近他肩膀頸窩時,都忍不住湊近了像動物一般嗅着,屢屢被殷涔笑罵說遠看是太子近看是小狗,他不好意思跟殷涔說就是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只好每次裝作嬉笑打鬧一般狠狠嗅一通。

此刻他又陷在那味道中,溫暖的,帶着剛剛好的體溫,清爽的,伴着殷涔平順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不知道為什麽,周身如此多兇險,而只有這個身形并不魁梧,甚至略嫌單薄的人,能給他安然入睡的安全感,捏住殷涔纖細修長的指節,靠在他的頸窩,聞着清爽帶絲絲甘甜芬芳的味道,恍惚着,陳佶覺得眼前的平山哥哥全然不似平時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請多多收藏,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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