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每個藩王在京城都有專門負責地方與中央事情奏報的進奏院。藩王屬地官吏,在京城幾乎都住在進奏院,湘南王兩位質子自然也不例外。

元帝時期,藩王強勢,進奏院在京城橫行霸道,景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進奏院統統整治了一翻,如今這進奏官早已不是湘南王派遣的親信,而是景帝選拔的官吏。

進奏官李骥早早就收拾好院落,等着兩個世子入住。

進奏院有五個主要的院落,是供湘南重臣回京述職居住的地方。元帝時,各地方進奏院肆意擴建,湘南進奏院剛好有兩座新建別院,還沒來得及讓湘南的官員來京城享用就改天換地了,如今正好可供兩位世子在京長住。

兩個院落分居花園兩端,一東一西。三人剛走進花園,就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昏暗的燈籠照影下,兩名女子從東面款款而來。

雖然天色較暗,看得也不甚分明,蘇陌卻第一眼就認出這兩人正是蘇譽的兩個侍妾張氏和徐氏。

這兩人的來頭可不簡單,張氏巧玉乃是武平侯的庶出女兒,算起來也是蘇陌的表妹,而這徐氏愛蓮卻是湘南王妃徐氏的侄女,富商女,也是蘇譽的表妹。

蘇譽十五歲納妾,便是納的自家花容月貌的庶出表妹。而蘇陌至今只有一個通房丫頭曉月,單從這一點來看,李骥便可看出這兩位世子身份孰輕孰重。

按常理,東邊為尊,乃是長嫡正位之所在,而當日蘇譽這兩個侍妾入京硬占了東苑,李骥并沒有多做阻撓,便順其自然了。

李骥雖然是朝廷親任的官吏,俗話說入鄉随俗,連蘇陌的舅父武平侯都放棄過這位外甥,他李骥自然不會逆了湘南那兩個掌權者的意。

吳氏和徐氏雙雙上前行禮,一紅一蘭新做的夏裝,粉雕玉琢的容貌,妝扮得十分嬌俏。連蘇陌看了都不得不由衷地誇一句“弟弟好福氣。”

蘇譽面沉如水,只是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倒是吳巧玉沖蘇陌又福了一福,親切地道了一聲,“表哥,一路舟車勞頓甚是辛苦,巧玉已經做好晚宴,表哥可否賞臉?”

這吳巧玉雖然跟蘇陌是表親,但在湘南王府一年多,他們總共說了不到十句話。當日蘇陌受冷遇,全府上下巴不得跟她撇清幹系,連唯一可以依仗的母族武平侯一家也當她不存在,将所有重寶都壓在蘇譽身上。

吳巧玉為讨那位王妃歡心,對蘇陌避之猶恐不及。這倒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對蘇陌以禮相待。

蘇陌看得好笑,面上卻擺着該有的沉穩,“多謝表妹好意。一身風塵,為兄想回房洗漱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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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巧玉的意思她明白得很。張氏和徐氏雖說都是庶出女,但并不是不可能被冊立為世子妃,誰讓兩家都沒有嫡出女。她們就巴望着憑借母族關系,能順利坐正了湘南王世子妃的位置。

在湘南時,正牌王妃自然是幫着自家侄女的。而今遠在京城,徐氏王妃要插手可就鞭長莫及了,如果吳巧玉能得到蘇陌這個已然是世子人選的表哥的協助,勝算也就大了一分。

蘇陌最煩內宅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兒,自然不想承這個表妹的情去攪這趟渾水。

可吳巧玉顯然沒那麽容易就放棄,“表哥若是累了,我叫萍兒送些茶點過去便是。表哥一定要好生保重身體。”

多乖巧體貼的人兒呀!

蘇陌客客氣氣地道過謝,便往西廂走。

她這邊剛挪動步子,蘇譽也跟了上來。

以前蘇陌就覺得這個弟弟有點與年齡不符的老成冷漠,如今卻覺味出另一種情緒來。

蘇陌啓口寬慰道:“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李骥也說東苑比較大,你們一家三口,總不能讓兩個侍妾住一個院子吧,那還不鬧得天翻地覆……”

沒想到蘇譽卻回她道:“我住東苑很坦然,兄長不用擔心。”

蘇陌一口氣就憋悶在胸口,這到底是個什麽弟弟呀?

蘇陌加快了腳步,蘇譽卻沒落一分,繼續說道:“這京城藏龍卧虎,我幫兄長擋刀擋槍,難道不是兄長該感謝我嗎?”

蘇陌腳下一滞,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弟弟當真無恥之極。

蘇譽對她的憤憤之心無動于衷,反而面色冷漠地繼續勸誡道:“如今你一人在京城,應該納兩房妾室伺候才是。”

“為兄的事情,自有主張。”納什麽妾,讓她們來捅破這最後一層窗戶紙嗎?她年紀是大了,當務之急應該找一個合适的歸屬。

這個人選,張弛最是合适。人好,跟皇帝關系也親近,東窗事發,還可以幫她擋一擋。

蘇陌這夢做得美滋滋的,蘇譽當頭一棒砸下,“你是不是看上張弛了?”

他這兄長的眼神從來就那樣直白,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他的意思,他這個弟弟看了十六年,再看不出來就真是白瞎了這雙眼。

蘇陌打了個激靈,咽了口唾沫,“你、你說什麽?”

竟然心虛至此?

蘇譽的臉更冷了,信誓旦旦地說道:“我們蘇家男兒,絕對不允許出斷袖!”

家族榮譽他蘇譽誓将捍衛到底。

蘇陌背脊泛上絲絲涼意,“弟弟,你想哪兒去了,我當然不是斷袖,呵呵……”

蘇譽沒再理她,但還是跟着她亦步亦趨地進了西廂。

西廂不大,就是尋常兩進兩出的院子。外院有兩個粗使雜役,見他們一進來,立刻上前跪拜。而內院也只有兩個丫頭,負責主子的飲食起居。

這可比大戶人家的子弟待遇差多了,蘇譽不禁皺了皺眉頭,“要不,我修書回家,讓他們派幾個能幹的丫鬟仆人來?”

蘇陌仔細觀察着蘇譽的舉動,沒發現異樣,這才擺擺手,應道:“來了也不會真心待我,何必。”難得逃出那個王府,她可不想在千裏之外還要受人約束。

蘇譽差點忘記了,以前在湘南王府時,蘇陌身邊就一個奶娘一個曉月,院子裏的事情都是她們在做。雖然辛苦點,但對蘇陌伺候得也算盡心,也沒有雜七雜八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小日子倒是過得簡單安靜。

若真把湘南王府調人過來,誰知道又會有什麽歪歪腸子。

想到這裏,蘇譽的臉色就不怎麽好。伸手摸了一把桌子,沒有灰,翻開茶杯,也是剛洗過的,很幹淨,提了茶壺倒了杯水,水溫微涼,倒也适宜。

兩個貼身丫鬟長得清秀水靈,年紀跟蘇陌相仿,兩個粗使雜役稍長一點,低頭站在他們面前倒也恭敬順從。

蘇譽将杯中涼茶飲盡,“好吧。那你早些休息。”說罷起身,不忘跟這些下人交代一句,“仔細伺候着。”

“是!”齊齊的四聲回應。

蘇陌捏着茶杯只覺好笑,為什麽她的院子,這個弟弟發號施令發得如此理所當然。

是夜,趙毅留宿軍營,到翌日早才回宮。坐到龍椅上,看着厚厚堆疊的奏折,趙毅突然對太監總管劉德元道:“蘇陌身子不好,他又貪吃,你叫廚房做些湘南口味的糕點送過去。”

劉德元看看這位主子起色,等了好一會兒,沒聽到其他吩咐,忍不住提醒一句,“那蘇二公子呢?”

同樣是湘南王世子,總不能厚此薄彼讓朝臣又瞅出什麽風吹草動無事生非就不好了。

趙毅眼皮都懶得掀,“蘇譽不喜吃食,你随便去庫房挑點什麽吧。”

劉德元應聲而去。

于是,蘇陌起床便看見宮裏送來的精致糕點。上面的花色很特別,是湘南一地特有的一種野生花。

“送東西來的小公公說,這是皇上刻意讓禦廚做的湘南才有的糕點……”

兩個丫鬟看着這盒糕點眼睛都在放光——這可是禦膳房的手藝,這樣式,這氣味,就是與咱尋常百姓家的不同。

蘇陌眼珠子爬了兩圈,一勾唇角,提起食盒就往外走,沒到門口又退了回來,叫丫鬟拿了這邊的食盒換上,這才出門。

張弛未成家,也常年在外,年紀雖大,卻沒有獨立門戶,依然跟父母兄長住在張府。

蘇陌到時,碰巧看到一個大紅花袍的中年婦人從張府出來,聽管家的口氣,這位是上門說媒的。

這張家,除了張弛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小姐張瑤,蘇陌忍不住多問了管家一句。

管家知道蘇陌的來意非常熱情恭敬,自是知無不言。

“二公子不娶妻,三小姐如何敢越兄嫁人?這不,夫人都急了,二公子一回京,就拿了畫冊來挑少夫人。”

蘇陌走到半道,張弛已經迎了出來。今日張弛穿着藍色錦袍單衣,發冠高束,陡然多出一股貴公子的軒然氣度。

蘇陌的眼睛彎了彎,“如此一看,張兄也是儀表堂堂。”

張弛笑着替蘇陌引路。

這夏日自然是湖心水榭最舒适,涼風習習,滿堂荷葉馨香浸入肺腑,當真惬意之極。

這水榭叫聽雨樓,乃是張府最大的藏書樓。書最忌火,建在這湖心,再合适不過。

臨窗的書案上一本手抄藥典正翻開,上面壓着一塊玉石,想必是張弛看到一半就聽見蘇陌造訪所以停在這裏。

藥典旁邊放着一本畫冊,蘇陌将糕點給張弛,自己翻開畫冊,果然是媒人拿來的東西。衆多美女亭亭玉立,躍然畫紙,看得出,畫師的技藝十分高超。

張弛見她看得認真,不由戲谑道:“大公子也未成家,不如選上一位?這可都是京中有名的大家閨秀,才貌俱佳。”

蘇陌裝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合上畫冊說道:“姻緣之事,我喜歡順其自然的緣分。某一日,驀然回首,發現最适合自陪伴一生的人就在身邊,那種感覺才美妙。”

蘇陌其實更想說,這些畫冊怎麽能當真?這畫師的筆觸一看就能将東施畫出西施的風韻,欺騙和善的張弛還行,可騙不過她的眼睛。

張弛想了想,嘴角溢出一抹笑,“的确。”

“張兄,我認識一位姑娘,溫婉賢良,可惜她如今不在京城……”

這是蘇陌第二次向張弛說起了,張弛盡管不太好意思,但還是很給面子地說道:“大公子推崇之女子,一定有過人之處,有緣的話,張某一定要見見。”

蘇陌盡量壓住嘴角上揚的弧度,熱情地招呼張弛吃糕點,“這是湘南玉米桂花糕,你吃吃看。”

張弛咬了一口,軟糯爽口,不是他曾經吃過的湘南糕點那種甜膩的味道,而是淡淡的鹹味,餡兒用的是切碎的堅果,原滋原味,的确不錯。

“如何?”蘇陌也不喜歡吃甜食,所以在聽丫鬟說是湘南口味,她就沒了興致,但拿來借花獻佛還是不錯的,畢竟是禦廚手藝。

“很好!我還不知道這京中竟然有人能做出這種湘南味道的糕點。”

蘇陌笑意更濃了。張弛跟趙毅如此親厚,沒吃出禦膳房的手藝,她便放心了。幸好出門時,換了一個食盒,如此一看,的确沒人能想到這是從宮裏出來的東西。

“我還怕第一次做不合你胃口,難得你賞臉。”蘇陌厚顏無恥地說道,一臉淡定的裝逼模樣。

張弛驚了一下,“這是你做的?”

一個湘南王嫡出長子,怎麽會這些?

蘇陌也覺得這牛皮吹過頭了,漫不經心地繼續圓謊,“我有一個丫鬟叫曉月,跟我一起長大,我兒時沒有玩伴,偶爾會跟她學一些東西……”這樣以後他若再做出什麽不符合身份的事情來,不就可以解釋了?

張弛是知道蘇陌在湘南王府受到的冷遇的,好好一個世子,被迫跟個小丫鬟學做糕點也真夠辛酸的。張弛這樣善良的人,自然不會去揭蘇陌的傷疤,但看蘇陌眼中并無一絲陰霾,反而忍不住生出幾分疼惜來。

兩人惺惺相惜直聊到接近午時。

張弛都準備留蘇陌吃飯了,蘇譽卻不請自來了,當然,蘇譽也帶着伴手禮,是一本手抄本醫書,都是民間難得的妙方。張弛一看就挪不開眼。

蘇陌淡淡地瞥了蘇譽一眼,“這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蘇譽臉上平靜無波,心中已經殺得血雨腥風。他只是睡了個懶覺,一起床就聽說蘇陌來找張弛了,難道昨晚他的話都白說了嗎?

“張大夫,家兄還要吃藥,我就先帶他回去了。”

張弛這才從醫書上擡起頭來,尴尬地摸了摸額角,“對不起,忘記這事了,對了,我再寫個食療方子,大公子可以好好補補。”這麽單薄瘦弱的人,竟然是王府子弟,還真是令人喟嘆。

蘇譽看着張弛寫好方子,吹幹墨跡,收納入懷,“張大夫留步,這醫書難得,我們兄弟就不打擾你研習了。”

說罷拱手,拉着蘇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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