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翌日一大早她就進宮了,瘸着一條腿,把宣政殿清理得特幹淨。
景帝下朝過來,瞥了一眼今天異常規矩的人,往龍椅上一坐,端起茶杯,水溫不熱不涼,非常适宜。
景帝問:“你覺得朕英明嗎?”
蘇陌心虛道:“當然。”
景帝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問:“朕欽點徐丹華入宮,又欽點你為鑒花使,你覺得朕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蘇陌幹脆跪在地上,老老實實地道:“微臣知錯了,請皇上責罰。”還服服帖帖地給景帝叩了一個頭。
景帝的心肝兒抽搐了一下,不複方才戲谑的心情,再出口時,帶上了兩分憐惜,“起來吧,讓朕看看你的傷。”打人,沒把別人打得怎麽樣,倒先把自個給扭傷了,你也真算個人才。
片刻之後,景帝就看着這個人才扭傷的腳,皺了皺眉頭,這紅腫淤青程度,可不像蘇譽昨日說的那樣輕,其他的地方還多了些口子。
這小東西不會在對他用苦肉計吧?景帝想了想,以這小東西又賤又二的德行,極有可能。
蘇陌很是适宜地解釋道:“早上出門太早,又摔了兩下,劃到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有多真,蘇陌又撩開袖子跟景帝看她手臂上和手掌上的擦傷。
好吧,景帝也不想再去計較這個小東西到底是無意弄傷的還是故意弄傷的,只是等張弛來請平安脈時,讓張弛順道也給蘇陌看了一下。
張弛臉色很不好,估計一夜也沒能入睡,而且,今日顯得特沉默。
蘇陌有些惶恐,“那有勞張兄了。”
張弛只拱手道:“皇上的命令,張弛自然會聽從。”
蘇陌被堵得噎了口氣,只好巴巴地看着張弛給自己治傷。張弛的心情她多少能夠理解。畢竟難得碰上真心喜歡的人,可這人不是清白之身也就罷了,還是跟自己稱兄道弟的人有那麽一點不清不楚的關系,這讓他如何能不郁結于心?
若是換個人,估計都能提着刀來剁蘇陌了。
“曉月是清白的!”蘇陌不知道應該從何解釋起,幹脆先挑重點。
張弛不說話。
“雖然,她曾經是我的通房丫頭……”
張弛一個眼刀殺過來,蘇陌吓得哆嗦了一下,硬着頭皮借着道:“我跟她真的是清白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張弛怒了,扔下蘇陌受傷的腳踝,吼道:“蘇陌,你當我是傻子,不知道通房丫頭是幹什麽用的嗎?”
蘇陌看着怒氣沖沖的張弛,滿臉委屈,可這個時候,她沒辦法退縮,她不能眼睜睜看着曉月到手的幸福就這樣從指間溜走。
“張弛,你我認識雖然不長,但我人品如何曉月人品如何,你感覺不到嗎?”
張弛轉了頭,眼眶有點熱。
“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我跟曉月,沒辦法做那種事……”
張弛猛地轉回頭,不能做,是什麽意思?難道不舉?張弛被自己的理解能力刺激到了,心頭莫名地有點不厚道的興奮。
蘇陌卻低了頭,一副落寞屈辱與委屈,“別人道我長得瘦弱,怕是先天不足……”
張弛面上微紅,一下心裏莫名地難過起來。
“自母妃離世後,湘南王府中更沒了我的立足之地。這事,想必張兄是知道的。”
張弛靠近了一步,蹲下,重新替蘇陌上藥包紮。蘇陌感覺到紅腫腳踝上的冰涼和溫和,繼續道:“王府子弟,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有上面教導的丫頭開解人事,吳媽怕我在王府撐不下去,自然也不敢把我先天不足之處暴露給人,曉月大義,犧牲了自己的名節,這才幫我瞞山過海,過了這一關。”
張弛的指間輕顫了一下,方才那點不厚道的興奮,終于變成了心疼。
“曉月是不是清白之身,張兄是學醫的自然有驗證的方法,只是,因為愚弟而耽誤了曉月和張兄的好事,愚弟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張弛默默地給蘇陌包紮完,默默地給她套上靴子,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站了起來,避重就輕地說道:“先天不足是可以後天補養的,大公子別太擔心。你年紀還小,來得及。”
蘇陌仰着脖子看他,“那張兄還介意曉月曾經是我通房丫頭這件事嗎?”
張弛面色複雜,男子不舉這是最令男人痛苦和喪失尊嚴的事情,蘇陌為了開解他,連這樣的秘密都告訴他了,他還能要求什麽。
“我氣的不是曉月是否清白,而是氣你們竟然一起瞞着我這麽重要的事情,教我遇到徐丹華時毫無應對之策,難道我張弛在你們眼中就是如此沒有擔當之人?”之前他并不知道徐丹華跟曉月之間的糾葛,若不是昨夜蘇譽親自登門造訪,他這才心生後悔。
在那種情況下,他竟然丢下了曉月,即便是出于憤怒出于無知,但一想到這點,他就覺得自己不配當男人。今日再聽蘇陌與曉月之間的事情,張弛覺得,自己當真愚蠢之極,竟然被那麽一個小人就給算計了。
張弛羞愧難當之時,蘇陌卻欲哭無淚,兄臺,你早說你不介意啊,我也不用往自己身上潑這種髒水了啊?
但面上蘇陌卻很是痛惜,“這都怪我。曉月在湘南時就已經脫離了奴籍,早是清白人家女兒,愚弟一時也沒想那麽多。但曉月曾經的身份,湘南王府人盡皆知,我擔心……”
張弛擺擺手,“別人想嚼舌頭是別人的事。張某,只是想找一個真心相與的女子共度餘生……”
趙毅玉樹臨風地在聽完牆根,回頭問護送徐丹華一起進京的人,“蘇陌跟徐丹華之間有什麽恩怨?”
以前趙毅一直覺得蘇陌雖然容易犯二犯賤,但大事上還是不會出岔子的,可自從聽說要接徐丹華進宮之後,這個人,就突變了,竟然敢幹涉起他的婚事。按蘇陌以前那膽小的性子,關于他的事情絕對是有多遠避多遠。
那官員也不敢隐瞞,将吳媽、曉月、徐丹華三人的關系很客觀地陳述了一遍,不偏不倚,不帶一點感□□彩。
趙毅聽了,眉頭不期然地蹙了起來。
那官員暗自抹了一把汗,“張大人說,這個人對皇上有用,也并非是要立妃封後,微臣便沒彙報這些。”
誰知道他們只是幾月不見,這蘇大公子就已經能在禦前鬧得風生水起?誰又能料到一向雷厲風行的景帝會對這麽一個弱雞世子另眼相看,竟然還命張大人親自為他治療腳傷。
原本他們還在想,這徐丹華進宮,景帝會偏向于徐丹華,那蘇大公子不過是棄子,實在沒什麽可顧忌的。
而現在,情勢似乎翻轉了。他們自然也不敢擺什麽立場,凡事中規中矩比較妥當。
“徐丹華真是那日逃脫的女子?”趙毅覺得,那樣人家養出來的女子跟自己向來挑剔的品味還是有出入的。
官員趕緊答道:“時間和地點都對。徐丹華當日在湘南王府的地密道裏迷路了,三日後才找到,找到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病了大半月才見好。”官員低着頭,故意回避了一些問題,實在是此刻,他有些惶恐,怕再生出什麽枝節。當日找到徐丹華時,他就應證了時間和地點,就迫不及待地飛鴿傳書回京邀功了,其實細細查來,還是有諸多疑點的。
他也試圖找出第二個人來,可整個湘南王府,除了這個徐丹華,也的确沒了這樣的人。
景帝沉吟半晌,手指在龍案上輕輕地有節律地敲擊着,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官員不敢擡頭,只是默默是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直到聽見後殿有了動靜,景帝才對他道:“一路辛苦,回府歇着吧。”
那人如蒙大赦,謝恩離去。
景帝看了一眼掀簾出來的兩人,已經沒有方才的嫌隙,淡淡問道:“傷勢如何?”
張弛扶着蘇陌坐下,“還好,扭到的地方只要靜養一兩日方可痊愈,擦傷也無大礙。”
“那就回家将養一日。張弛,你送蘇陌回去吧。”景帝非常明白,此刻張弛的心恐怕早已飛到曉月身邊去了。
名譽什麽的,在這些高門顯貴裏的确很受重視。但他們這些混跡沙場的漢子,幾經生死,知道哪些是可以抛棄的浮雲,而哪些才是必須用性命去捍衛的東西。
曉月的品行景帝是沒親眼見過,但能舍棄名譽舍棄性命忠心護主的女子,張弛能遇到,這是一種福氣。
張弛看着景帝,好半晌才啓口,“皇上……”張弛若跟曉月在一起,勢必在某些意見上會偏向于蘇陌,難保以後他跟景帝能站在同一戰線。
景帝沖他擺擺手,“你的終生大事,你自己定奪,朕不會幹涉。”轉而景帝又對蘇陌道:“徐丹華是朕準備留在身邊用的人。”言下之意,別越了規矩。
蘇陌拱手稱是,但那小模樣怎麽看都還是挺委屈的,尤其是景帝一想到這小東西也十六歲了,竟然不舉,又可憐了他一把。待兩人走後,景帝于心不忍,吩咐了禦膳房給蘇陌做幾樣點心送過去。
命令都下了,景帝又覺得這樣會不會把那個小東西給寵壞了,于是又冷冷地道:“做一樣就夠了。”
蘇陌回到湘南進奏院時,徐丹華正跟徐愛蓮坐在花園裏嗑瓜子。一聽見下人來報蘇陌回府,就屁颠颠地去看熱鬧。
昨晚蘇譽進宮,肯定說了事情原委。蘇陌敢毆打皇上欽點的女子,就算不掉腦袋,也會被重罰。
她們一大早就興致勃勃地等着宮裏的消息了。
徐丹華還問,“還有氣兒嗎?”她聽徐愛蓮說,蘇陌第一天當差就被皇帝賞了二十大板,可見他這禦前的官,并沒能讨好皇帝,今兒個出了這等事,不打得半死才怪。
下人支吾了一下,徐丹華看不慣她那磨叽的勁兒,幹脆直接往西廂去。
于是她就看到蘇陌被兩個高大的侍衛“架着”進了西廂,後面還跟着昨日有過一面之緣的張弛。
徐丹華一下興奮了,這張弛是來算賬來了吧。
她拉住徐愛蓮,驅散尾随的仆人,偷偷摸摸地潛到西廂外面,就等着聽吳媽和曉月的鬼哭狼嚎。可她腿都蹲麻了,也沒聽見一點響動,更沒有看見意料之中張弛抓走曉月懲處的美好場景,反而等來了宮裏的人親自送糕點過來。
這個消息是她的丫鬟急沖沖跑來禀報的,徐丹華臉上一喜,趕緊往外面迎去。
景帝向來賞罰分明,處置了蘇陌,再來安撫一下她這個千裏迢迢被請進京的妃嫔候選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因為她想得太過理所當然,看到李骥帶着送糕點的內侍往西廂來的時候,都還沒有任何懷疑,竟然徑直迎了上去,就地一跪,“小女子初到京城,便蒙皇上如此大恩,受之有愧。公公,代奴家謝過皇上。”
這一跪,驚住了那內侍和李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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