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
白癡才會一連幾晚都溜下床,放着主卧室不睡,跑去樓下跟一個臭男人擠單人床墊!
蒂琺瞪着鏡中有點蒼白的自己。明明交代過他,要買就買雙人用,他偏偏買了連他自己都不夠睡的單人床墊,就是太不舒服了,醒來後才會全身酸痛,整個人快散架似的。
“惡--”一陣想吐的感覺往上沖,她趕緊彎下腰。
還沒吃東西,胃空空的,怎麽會想吐呢?
雙手扶在洗手臺上,她只覺得自己快軟倒了,後方伸來一只大手幫她撩起發,另一只手圍住她的腰,在她身後提供強壯有力的支柱。
惡心感過去後,她擡頭看向鏡中的他,神色複雜,心中有了猜測。
他回看她,眼神無比堅定。那不是無知懵懂,他心間有跟她相同的猜測。有別于她,他正是希望那件事發生。
微側過身,他從洗手臺下方櫥櫃裏,抽出一個東西交給她。
驗孕棒?他什麽時候買的?前兩天整理時,她可沒見到。
她嚴厲的瞪了他一眼。“要是我懷孕,你就完了!”
“随便你要怎樣都行。”他堅持,“先驗再說。”
真不想稱了他的心,她有點火爆,“滾出去!”
他轉身離開,在她要關上門時,輕輕擋住。“別關。”
“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要靜也不該在廁所。”
“別逼我太緊。”她警告。
Advertisement
他舉起雙手,往外退開,“至少別鎖門,我擔心你跌倒,會來不及救你。”
這話太溫柔,說得她心口一把火。“我肚子很大了嗎?你以為我站不穩了嗎?等六個月以後再擔心還不會太晚!”
唉,不該笑的,但他的嘴角就是忍不住揚了起來。
說得出“等六個月”這種話,就代表她不會選擇堕胎。
她也随即想到了,一陣羞惱,“笑屁啊!出去啦!”
他再往外退。
門扉被壓近,卻沒合上,她把他的擔憂聽進去,他放心了些,站在門口等。
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她一直沒出來。
他心裏有底,知道要是沒懷孕,她早就跑出來嚷嚷了,哪用得着在裏面待那麽久?他強迫自己冷靜,給她時間,盡管非常想立刻沖進去擁抱她。
過了好半晌,才推門進入。
她坐在馬桶蓋上,神情無比茫然。
“蒂琺。”他輕輕喚她。
她驚跳起來,把驗孕棒塞給他,随即掉頭離開。“這下你滿意了吧?”
他低頭看那兩條杠杠。果然!
他追上去,牢牢抱住,“我非常滿意!”
她低咆一聲,放棄掙紮。反正她本就不敢太用力,索性随便他抱。
這讓他放心。盡管她看似不太樂意,可下意識的動作是保護孩子的。只要她想保護孩子,就會愛孩子;只要她愛孩子,早晚會對孩子的爹軟化。
“別傻笑!”她瞄他一眼,忍不住痛斥,“看起來很蠢。”
她讨厭他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得意洋洋的雄性滿足。這蠢男人!不過是讓她懷了孩子,又不是打下整片江山,幹嘛笑得那麽驕傲?
生氣歸生氣,但內心的小小角落裏,是開心的。
說不出來為什麽,也羞于承認為什麽,但就是……好開心。
還有放心。這孩子會在父親跟母親的期待之下,來到這個世界,會比他幸福很多。也許在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中,他能逐漸對自己的出身、家庭釋懷吧。
想到此,她微微笑了,放松的靠向他。
“瑪麗喬,好久不見。”
“來,飲茶。”瑪麗喬坐在主位上,顧盼得意的示意服務生送上菜譜,“先點菜,等會再聊。”
幾個記者笑咪咪入座,将攝影器材什麽的放在一邊,先打牙祭。
“這次又有什麽猛料要爆給我們?”其中一人好奇的問。當年,範錯為早夭的婚姻及無緣的另一半,就是瑪麗喬洩漏給他們的,從那之後,她便與他們交上朋友。
只是,範錯為從來沒鬧過花邊新聞,“哪有什麽猛料?”瑪麗喬一派當家女主人的氣勢。“不就是敘敘舊嗎?”
“我們倒是有範錯為的消息要給你。”其中一個記者不懷好意的說,“聽說最近他去了鳳凰島一趟。”
“這樣啊?哈哈,他的行程不一定會告訴我。”瑪麗喬的臉色頓時有點僵。
記者們笑了笑。範錯為跟他母親不和的傳聞,業界沒有人不知道,事實上,這本身便是一條追不完的新聞。
瑪麗喬每隔一陣子就會招待吃飯,他們心知肚明,這位星媽比歌手本人怕被冷落,也更愛聚光燈打在身上的感覺,才會這般殷勤的招呼媒體朋友。
反正有免費大餐吃,又能串串消息,幹嘛不應酬她?
“我們以前寫鳳凰島跟林娟秀的事,稿子送到總編那裏,都被範錯為找人攔截,看來他很保護那女人啊。”一個記者拿起濕紙巾擦手,一副準備大快朵頤的模樣。
“我們最近收到消息,這次他一個人去鳳凰島,回來時是兩個人,林小姐已經入住他的別墅啰,這事你知道嗎?”
瑪麗喬頓了一下,斟茶手勢過度向上,壺蓋猛地翻落下來。
她警覺回神,笑着掩飾,“是嗎?你們怎麽知道的?确定了嗎?”
打幾個哈哈,随便聊些五四三,這頓飯便如此打發過去了。
記者離席之後,瑪麗喬獨自留在包廂裏,愈想愈生氣。
看來,範錯為跟那個女人藕斷絲連,又重新牽上線了。
瑪麗喬一揚手,掃掉白瓷茶壺,落地粉碎。她不會讓她好過,絕不會!
第一次産檢,基本上是複驗驗孕棒告知的結果,醫生宣布,蒂琺懷孕了。
她的心情複雜不已,一時釋懷,也一時煩憂。
離開醫院後,範錯為帶她到日式料亭用餐。
蒂琺喜歡榻榻米。考慮到幾個月後,可能不太容易蹲坐跪下,這次她特地選在小型客室內用餐,較好的隐私空間也是範錯為需要的。
所有餐點都是現做,需稍待一會,喝着他斟的清茶,她淡淡開口。
“前幾天談的事,我想過了。”發現昔時舊衣的那番談話,兩人後來都沒重提,她需要好好消化,他則是尊重她思考的空間。
“我不想原諒你。”她開宗明義,“目前也不會原諒你。”
他低斂眉眼,不急着答腔,唯有扣緊茶杯的手指洩露心意。
“但為了孩子,我們必須和解。”她實事求是的說,“我不能,也不願意,讓孩子變成第二個你,這個孩子必須在家人,尤其是父母的歡迎之下,來到世上。”她輕聲說,“我們要教會他,生命是最珍貴的禮物,絕對不是什麽錯誤。”
一股強烈感動鲠住範錯為的喉嚨,說謝謝太見外,但他打從心裏感激她認真看待他的傷痕。大掌覆住她的手,他牢牢握住她。
蒂琺沒抽手,就任由他那樣扣着。
“你打算怎麽做?”
“在家待産。”她看向屋外庭園,流泉沖刷墨石,有些惆悵,“鳳凰島……一時回不去。”沒說出口的是,恐怕以後無法再在那裏定居了。
為了孩子,她自然要在生活質量較好的地方落地生根。
就那樣白白放棄了耕耘多年的事業,她也有不舍,但沒有多少驚慌。她發現,現在的她,不擔心未來,并不是因為她與範錯為有了永恒的連結,今後将受到他翼護,而是她見識到了自己的能耐。
以前投遞履歷表時,不敢對工作有所求,因為她不夠好,是被挑選的一方,可在鳳凰島歷練幾年,她知道自己吃得了苦,能絕處逢生,知道自己有膽色面對一屋子醉漢,有勇氣面對混沌的未來。
即使學歷條件跟六年前一樣,她卻不煩惱今後能做什麽,她總能走出一條路,而這份充塞胸中的信心是她為自己掙的,不是誰給的,也就不是誰能奪的。
“這裏才是你的家。”範錯為看穿她的思緒,不禁有點醋意的說。
她沒同意也沒反對,收回視線,“我在鳳凰島的物業,要設法變現。”
“我聯絡律師,幫你研究。”
“還要跟幾間國際銀行聯絡,處理賬戶的事。”
這陣子,他們看過新聞,知道島上的動亂已經平息。
她本是可以回去辦些手續,重啓賬戶,他也願意陪她走一趟,不過,因為身分敏感,回島上去可能有性命之憂,如今有了身孕,更不可能拿小貝比的安全開玩笑。
“關于孩子,我只有一點堅持:不能留債給他。”她吃過為父親償債的苦,深知其味。“我不想讓孩子步上我的後塵,我們要着手為他設個基金。”
“同意。”範錯為理所當然的問,“我們什麽時候去把手續辦一辦?”
他忖度着,要讓公關發布結婚聲明。
這次,他不想低調到無人知,她屬于他,全世界都該知道。再者,身為公衆人物,與其掩藏,不如大大方方公開喜訊,省得別人探頭探腦。
“什麽手續?”蒂琺問。
“結婚。”
蒂琺頓了一下,“不。”
世界像在一瞬之間,靜默了。
她輕輕的說,“我們只生孩子,不結婚。”
範錯為瞪大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仲居(日語漢字“女招待”的意思)拉開拉門,要進來上第一道菜。
“等一下再來!”範錯為低斥。
他殺氣太重,拉門立馬扣合回去。
他的神色陰沉下來,“我的孩子,一定要當婚生子。”他語氣下得極重。
蒂琺輕輕抽回手,沒被吓着,兀自喝茶。
“無可商量。”他的聲音又更沉了幾分。
“阿為,”喝夠了茶,她才喚她為他起的昵稱,“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但是,我現在沒辦法嫁給你。”她極度認真,“我無法勉強我自己。”
嫁給他,需要用到“勉強”兩個字?怒火竄出眼眸。
她等着他拍桌發怒。
他的黑眸亮炯炯的瞪着她,其中的怒氣不是普通的強烈,但他克制住,“是你自己說的,為了孩子,我們必須和解。”
“我是指生活。”
她的拒婚令他煩躁,忍不住譏諷,“這有包括性生活嗎?”
他早知道,她無力抗拒他的身體,懷孕初期,更常需要他抱抱撫慰。在他的半強迫之下,他們終于結束每晚半夜在二樓相會的鬧劇,一起住回主卧室。
蒂琺沒生氣,反而好整以暇的松開盤坐着的腿。榻榻米看起來舒适,可要她這習慣陽光、海洋的女人正襟危坐,實在辛苦。
“我不會再輕易的嫁給你。我會當你孩子的媽,跟你一起把孩子撫養長大,但是,除非有一天我自己願意,而你依然想娶我,不然,我們不會結婚。”
“為什麽?”
“過去你做的那一切,讓我對你的……”她思索了一下用詞,“心計,感到害怕。”
有那麽陰險嗎?他繃着臉,“我已經解釋過為什麽要那樣做。”
“我知道那是因為你愛我,但感覺還是一樣,很可怕。我不能原諒你設計的那一切,至少現在還不能。”
他冷着臉,因為牙根咬得太緊,下巴有些抽搐。
“雖然我對你仍有感情,但是,信任感是無法強迫增長的。”她講求公平的提議,“你不是沒有選擇的機會,如果你不滿意,我們可以另做打算。”
他眼中射出兇光。“不準動我的孩子!”
她啞然失笑。難不成他以為她會堕胎?“不,我所謂的另做打算,是指我搬到其他地方,等孩子出生後,再協調往來的方式。”
“你必須住在我的房子裏,在我的陪伴下,生下我的孩子。”而且,你也必須當回我的女人,不只身體,還有靈魂,我全部都要!他壓住最後一句沒說。
他看向蒂琺,她眉目朗朗的回視他。
這種談條件的方式,不可能發生在六年前,那時她雖然有個性,但骨子裏對他千依百順。是他促使她去歷練那一圈,是他迫使她成長,而今她用學到的一切跟他叫板,他知道自己沒有抱怨的資格。
範錯為了悟,他必須輸掉這場僵持。“這份堅持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非常重要。”
“你會再次相信我嗎?”
她矜持的答,“我願意嘗試。”
“好,那我接受。”他猛然抓回她的手,“但你要答應我,你會為了『我們』而努力。”
見他如此堅持,她心口一片火熱。
這個男人……總算沒讓她失望。他确實了解,他對她的生命做了多大的改變,也确實明白,他必須為離婚那一念負責。如果他強求她必須愛他,必須嫁他,就代表他是憑着一己之心在支配她,那是絕對自私。
但是,他退讓了。
盡管生養婚生子對他來說無比重要,但他還是願意為了尊重她而退讓。
蒂琺微微一驚。要漠視被傷害的一切,全心愛戀他,太容易了!與其說怕他的心計,不如說,這一刻,她更怕自己太快傾心。
她掙脫他的火般凝視,“我餓了,你去請仲居進來上菜吧。”
他毫不松懈,“你還沒答應我。”
這男人,只要是他認定該争取的,都不會放過。“我會為了我們而努力。”她輕輕的說,無絲毫不願。
範錯為兇猛的盯着她,直到在她眼中看到百分百的保證,才放手起身。
“很好。”他略帶不滿的咕哝,這時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剛剛你趕人家走,太兇了,記得道歉。還有,要是餐點重做的話,記得把帳款補給人家。”她的吩咐随之飄出,“對人家客氣一點,服務業很辛苦。”
啊,他的蒂琺,總不忘将心比心。他微微笑了。“遵命。”
“娟秀,好久不見。”
當瑪麗喬的臉龐笑咪咪的出現衣飾專櫃時,蒂琺不驚訝。
“伯母。”她颔首為禮。
“怎麽叫得這麽生疏?”瑪麗喬親親熱熱的靠過來,“跟以前一樣,直呼我名字啊!”
她一只手臂就要環過來,蒂琺錯身繞開,後方一記閃光燈亮起,剛好照到瑪麗喬的手尴尬的懸停在半空中。
啊,原來還帶了記者來,蒂琺暗忖。她對櫃姐說,“麻煩拿三十八號讓我試。”
瑪麗喬暗自咬牙,随即轉過身,又滿臉堆笑,“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來跟我打聲招呼?”
蒂琺轉而看她,沖她一笑。
那一笑,無所懼,瑪麗喬不禁心中一突。
那雙眼兒通透明亮也深邃,柔軟也堅定,“我們沒那麽熟。”
“怎麽會?你跟我家錯為曾經夫妻一場,現在……”
“沒有法律上的關系,不必對你執什麽禮。”蒂琺正色的說。
“但我畢竟是長輩……”
“所以稱你一聲『伯母』。”蒂琺從櫃姐手中接過衣服,徑自轉往更衣室。
莫非那個小窮女在說,這聲“伯母”叫得委屈了!
瑪麗蓮氣壞了,卻又擺手要自己帶來的那兩個記者稍安勿躁。自從他們說了林娟秀随範錯為回國的消息之後,她便知道,這早晚要登上新聞。
還有什麽比這機會更好?她馬上意識到。畢竟她是範錯為的媽,他的前段婚姻當然與她有關,搭上這班順風車,她可以受到矚目,再說,這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能殺殺林娟秀的銳氣,讓她認清楚誰是老大。
教得好了,透過媒體,放諸天下,誰都知道要敬她三分。
蒂琺換上試穿的新洋裝,排開拉簾,走到鏡牆之前。公主裝不失稚氣,胸部以下垂墜的傘狀設計,能掩飾即将隆起的腹部,好看又實穿,她很滿意。
瑪麗喬記得她很好搞定,是個打扮沒品味,對自己沒信心,給兩個甜頭就上鈎的傻丫頭,只要先給她來幾句好聽的,就能耍得她團團轉。
她上前,“哎呀,這衣服真不錯,不過你腿夠修長,穿長一點的裙子更顯端莊,像這件還有荷葉邊,就很有女人味。”她拿起架上另一件新衣,放在她身前比了比。
蒂琺專心的看着鏡中的自己。
“長裙比較适合你現在的身分,錯為畢竟是公衆人物,你跟他『住』在一起。”
這一句,是要起到威吓效果,說明她對她的動向了如指掌,“也要為他考慮,合宜大方的打扮,有為他加分的效果。”這一句,是給她摸摸頭,讓她照着擺布走。“喏,去試試,我幫你看看穿起來效果如何。”
她把長裙遞過去,蒂琺正好輕快的對櫃姐說,“我要這一件,謝謝。”
她轉進更衣室,正好避過又一記閃光燈。
瑪麗喬徹底冷下臉來。這一次,她确定,她絕對是故意的。
哼!不過是小小伎倆,她還不放在心上。她不相信林娟秀這個曾經在她設局下摔一跤的女人會變得多機靈,她會逼得她不得不回應。
只要她想跟她兒子在一起,就活該要受她糟蹋--活該!
坐在咖啡廳歇腿時,蒂琺不禁苦笑。
瑪麗喬還真的找來了。
這幾年,她追看範錯為的新聞,沒少見過瑪麗喬的消息。範錯為第一次發片時,她的存在感不少,靠着爆料那段短命的婚姻,她深受眷寵。
那時,範錯為不否認也不承認,也沒出面制止,曾讓她很難受。
後來,她看出門道來了。瑪麗喬什麽都不要,什麽也不缺,只想被關注,偏偏沒本事做出一番事業,只能巴着範錯為的名氣,逞逞威風。
她分寸拿捏得不錯,不曾正面與範錯為相沖,逼他出手制止,卻足以以暗箭傷害眼中釘。就拿她披露的那段婚姻來說,她選定以憂心忡忡的母親為立足點,沒人能責怪她談起自家兒子的婚姻,以及譴責那個傷她兒子心的女人。
要讓話題沉寂的方法,不是與她隔空交談,而是冷處理。別理她,別看她,事情會過去得比較快,範錯為的辦法是對的。只不過,那會讓人得內傷。
她曾經以為,只要對上瑪麗喬,自己會一再被壓落下風,但是,就剛剛的交手,好像不然。比起過往,她已經有能力與她抗衡。
蒂琺瞥見她的前婆婆,在咖啡廳外探頭探腦。
從報章雜志中看到她,遠不如當面再見到她的震撼。
她還是那麽美,但是老了些,一些發絲變白了,眼睛仍骨碌碌的轉,不願安分。
蒂琺已不是過去那個渴望得到疼愛與認同的小女生了,這些年的閱歷,讓她看得出瑪麗喬的局促不安。
她過去怎麽會以為,瑪莉喬有頗得體的一面?如今,她看得出瑪麗喬有非常嚴重的自信問題,她對自己的評價不夠高,使她忍不住要去踩低任何她能踩的人。
蒂琺感謝自己,沒費過心神去恨她。不值得,那真的不值得,瑪麗喬只會那招刻意籠絡,再伺機陷害。六年過去了,她怎麽會以為那些老路數,至今仍管用?
“娟秀,這幾位是媒體界的朋友,專跑娛樂新聞。”瑪麗喬領着一男一女,男的扛機器,女的帶紙筆,“坐,都坐,大家聊聊。”
蒂琺擡起眼,看着瑪麗喬,又盯着那一男一女。
那男的本來要掀開鏡頭蓋,可見到蒂琺那清清冷冷的一眼,轉而摸鼻頭。
“他們要寫錯為的新聞,我就邀他們過來一起喝個咖啡。”瑪麗喬一臉天下太平的笑,“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談論錯為,你可要好好幫他打理公衆形象。”
一頓話,大棒、蜜棗一起下,又要擡舉她在範錯為跟前的地位,又要拿責任壓她,蒂琺沒被糊弄,心裏跟個明鏡似的清晰。
“伯母,兩位,”她禮貌的點個頭。“慢聊。”
“……什麽?”
她一招手,叫來服務生,“結帳。”
“小姐,您的餐點還沒為您送上來……”服務生一陣錯愕。
她曲起的食指,在桌邊敲出清脆的聲響,“我不接受并桌。”施施然離去。
後頭,那男的對瑪麗喬說,“不是說你有辦法讓我們采訪範錯為的前妻嗎?”
“還說能讓她服服貼貼呢。”女記者也抱怨。
瑪麗喬怒紅了臉,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般被羞辱!
連着幾天,蒂琺覺得有點怪。
屋裏有某個常駐的東西不見了,梭巡室內,她可以感覺到好像少了什麽,可矛盾的是,因為它不見了,所以她也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麽。
她站在水槽前洗碗盤,範錯為錄音錄到太晚才回來,正坐在料理臺旁,吃遲來的晚餐。
将食物弄熱端給他之後,她滅了其它大燈,僅留走道上的壁燈,以及料理臺上方,那盞從天花板垂落下來的圓燈,昏黃光線被燈罩局限在兩人之間,營造出親密相依的氛圍。
适合夫妻夜話,他想。“過來陪我聊天,碗等我吃完了再洗。”他拿餐刀切開烤雞腿,“我洗。”
蒂琺把洗淨的鍋子立起來滴水,“不要,已經太晚了,你也累了,趕快吃飽,趕快去洗澡,碗我來洗就好。”她翩然如蝴蝶,到冰箱取出水果,洗洗切切。
他欣賞的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在這個部分,他挺大男人的,喜歡看自己的女人為他張羅吃的。蒂琺在廚房非常完美,她穿着純棉圍裙,柔軟的布料貼在家居服上,依然能勾畫出美好的身形,利落自如的身影讓他油然而生一股大老爺般的滿足。
他的視線往下調,她的腹部還很平坦,在圍裙包束下,看不出已經懷孕。不過,負責産檢的醫生說,接下來蒂琺的肚子就會漸漸隆起,行動也會變得較拘束。
光是想到那副景象,他就愉快,卻也有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在暗地裏蔓延。
吃完飯,他把盤子拿到水槽,她馬上接過去洗,不讓他碰水。
過了好一下子都沒聽到前後門開合的聲音,蒂琺覺得奇怪,轉頭去看,才發現他就倚站在後方料理臺邊看她。她頓了一下,“你怎麽還在這裏?”
“不然我應該在哪裏?”
“吃飽後,你不是會到屋外抽根煙?”
他摸摸鼻子,“已經不抽了。”
這倒新鮮。她好奇的問,“怎麽了?”
“沒事。”他悶了下,才補充道:“煙對小孩子不好。”
見他有點忸怩的神色,她恍然大悟,消失在屋中的那件物品,是煙灰缸!
從客廳到卧房的煙灰缸,從前幾天起,全都不見蹤影。那不是她慣常使用的東西,所以失蹤之後,她不覺得不便,只覺得哪裏怪怪的,好像少了什麽。
“所以是戒掉了嗎?”她問。
“是。”
“不會不舒服嗎?”他願意戒,她當然高興,抽煙對身體本就不好,不過,那是他宣洩情緒的管道之一,尼古丁也能輔助他思考,她可不想他為了孩子,勉強舍去一點小樂子。
“還好,還能克服。”他簡單的答,卻不欲多說。
洗完碗,她脫下圍裙,挂在牆邊,轉過身,發現他的視線又晃到她肚子上,眼神深邃如海,有某種隐晦的情緒在飄蕩。
她看得出來,他有點不安。
可這點不安只是冰山一角,是他無力隐瞞,才冒出來被她瞧見的。
端着水果盤靠過去,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他像被某種熱度灼了一下,卻沒收回手。
“怎麽不對孩子說說話?”放好水果叉,她問。
他複雜的神情中有一絲無助,“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
自她懷孕後,他沉穩如昔,不曾流露緊張的情緒,也不會冒冒失失。他表現得像是一切盡在掌握中,但有時比較緊繃,常會撫着她的肚子,卻沉默不語。
有時她在半夜醒來,發現他根本沒睡着,就躺在旁邊,好像想對她的肚子說些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口。
她注意到,到目前為止,他不曾對孩子說過半句話,連聲招呼也沒打,要不是他對她呵護備至,她會懷疑,他是不是不高興她懷孕了。
“說什麽都可以啊,反正不管你說什麽,孩子都不會反駿。”她笑。“看以前你爸跟你說過什麽,你就對他說什麽。”這句話一說完,她就知道不對,這兩段父子關系不能模拟。
“他沒跟我說過什麽。”沉思間,範錯為習慣性的掏摸口袋,要找煙。
下一秒他才想起,他已經把煙丢了,只好叉起水果來吃。
“你們不說話?”蒂琺忍不住好奇,“為什麽?”
“他大概是覺得,如果跟我說話,會惹我大媽不高興吧。”
蒂琺想起那個不茍言笑的老太太。“她真的會不高興嗎?”
“誰知道?”範錯為聳聳肩。“我爸沒理過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介意。”
好慘的男人!她彷佛能看到當年那個小男孩,父親不理睬,母親盡潑冷水,兄長的年紀比他大,于是他在衆人之間,孤伶伶的長大。正是因為這樣,他對親子關系如何建立,全無概念。
這解釋了他很高興要當爸爸了,卻經常陷入沉思的矛盾。
“如果你不對孩子說話,我會不安。”她說,“你已經有過一次不良紀錄,那次你保留某些話不願告訴我,接下來我們就離婚了。如果再有一次你藏着話不說,我很難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我不是在轉什麽秘密心思,也不會再跟你分開!”他辯駁,手勁堅定的将她拉過來。他滑下身子,蹲跪在地上,雙手環住她的腰,臉貼着她的腹,“我知道你會不安,但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調整心态。我太想要你、太想要孩子,只是還沒辦法對他侃侃而談,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麽。”
你可以只說聲嗨啊!蒂琺本想這麽回答他,但低頭凝視他時,在他眼中看到貨真價實的掙紮與痛苦。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她領悟。他很努力,也因此很挫敗。如果他不想跟這孩子建立起美好的關系,不會常常看着她的肚子,思慮重重。
為此,她不忍心苛求他。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急,慢慢來,你總能找到可以對他說的話,在那之前,讓孩子知道你在陪伴就好。”
他點了點頭。
“好了,快起來。”她伸手要拉他。
但他仍不起身,就那樣緊抱住她。這個孩子,這個女人,都是他的寶貝,他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幸福,他将不計一切代價的守護他們。
“對了,瑪麗喬來找過我。”想過之後,她決定把實情告訴他。“幾次了。”
“別理她。”他悶悶的說。
“我沒理,不過依我看,她不會知難而退。”後來幾次出門,她讓範錯為聘請的兼職管家跟随着,有伴之餘,也能避免瑪麗喬貼得太近。“阿為,我不喜歡這種拖泥帶水的感覺,雖然我有能力應付,但不想常常讓這個事礙手礙腳。”
他擡起臉,“你想怎麽樣?”
她看着他,渺渺一笑。
他若有所悟,吻了她肚子一記,緩緩起身。
有些事已不可為,當斷則斷,“我讓人到加拿大買棟房子。”
他能自行做出這個決定,不勞她開口要求,蒂琺心裏是感激的。“這事記得先跟你大媽報備一聲。”
瑪麗喬忍無可忍!
一早醒來,聽下人說,範家主屋那邊有動靜,她過去探問,才知道原來是範錯為帶林娟秀回來。
她恨恨咒罵,“都已經不是範家人了,還來做什麽?”
她已經連續幾次去堵林娟秀,但她總給她軟釘子碰,招呼呢,她是會打的,不過就那一聲“伯母”而已,最多再來幾句“天氣不錯”之類的廢話,然後就把她當空氣,不來奉承,不來讨好,尤其當她愈努力攀談,林娟秀就愈不買單。
她以為自己是什麽玩意兒!偏偏兒子的別墅小區守衛森嚴,讓她混不進去,不能像以前一樣,随時想到就上門去騷擾一番。
瑪麗喬溜到偏廳氣窗外,偷聽裏面的對話。
老太太問,“懷孕幾個月了?”
“剛滿三個月。”蒂琺回答。
那女人懷孕了?瑪麗喬挑了挑眉,心裏有了些許想法。
不過,那些暫且不提。此刻坐在首座上的,理當是她!她才是範錯為的媽,她才是蒂琺的婆婆,她才應該被奉茶,擺出長輩姿态,說幾句姿态高傲的話。
瑪麗喬暗自咬牙。
“你們不結婚嗎?”偏廳裏,老太太又問。
範錯為的臉上閃過一絲狼狽。
蒂琺不願他被誤會,率先說,“是我說不結的,不是他不娶。”
當年那場走調的派對,以及兩夫妻合了又分的來龍去脈,老太太可是看在眼裏,了然在心裏,只是也不便說什麽。她嘆了口氣,“你們分分合合什麽的,我不過問,不過,既然兩人都是單身,又有了孩子,就應該給孩子一個堂堂正正的身分。”
盡管她面上沒什麽表情,但蒂琺知道,她這已形同在為範錯為說項。
可她有她的堅持,那是她與範錯為之間的事,容不得任何人勸解。
範錯為懂,把話題導向回範家祖居的正題,“大媽,我想送我媽到加拿大養老。”
老太太怔了一下,“她……肯去嗎?”
範錯為聳聳肩。“房子我已經差人買好了。”
“這幾年,我提了幾次這類的事,想另外買房子讓她搬出去住,可她不肯。”老太太看得清楚,瑪麗喬把範家當作她的人生舞臺。
瑪麗喬……不聰明哪,沒把事情想透徹。就算她死了,下一代當家主母也不會輪到她。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