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身份

老太太正欲對陳媽媽發火,秦楚青已朝陳媽媽微微颔首,讓她立在了自己身後。

她端坐在陳媽媽身前,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态,眉目清朗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屋子正中的秦楚青,惱得胸中火氣亂竄,心口發疼。

那抹丹色正大光明地杵在了這烏漆墨黑的屋子裏,亮得直紮人眼。

秦楚青淺笑道:“還請老太太有話直說。轉彎抹角,我是聽不懂的。若那您現在讓我即刻出去,我必然頭也不回地就走了。我身子不好,再讓我來,可真是沒那個力氣了。”

老太太發現如今不化妝了的秦楚青,心特別的硬。

好似以往多年的柔順乖巧,都只是貼了一層面具後的僞裝。如今這咄咄逼人鋒芒畢露的她,剛剛露出伯府嫡女那掩藏了多年的犀利模樣。

老太太将佛珠握得死緊。那一顆顆珠子,仿佛一粒粒棱角分明的石子,硌得她的掌心生疼。

她依然不肯罷手,堅持緊握着。

半晌後,慢慢說道:“先前,磊哥兒被正陽打了,是怎麽回事?”

秦楚青不慌不忙地道:“老太太莫要聽人信口胡言。小六一向懂規矩。打到四堂兄身上那一下,不見得就是小六出的手。”

她以往都叫秦正磊為‘四哥哥’,如今卻是‘四堂兄’……親疏頓分。

老太太發現了這一點,聲音不由得又拔高了稍許,“老二和磊哥兒親眼所見,怎還有假?青姐兒莫要因為他是你弟弟,就幫親不幫理了!”

她口中的‘老二’,自然是親生獨子二老爺秦立謹。而四少爺秦正磊,便是秦立謹之子。

秦楚青靜靜看着氣得嘴唇都在發抖的老太太,半晌沒說話。

眼看着老太太按捺不住,又要出言斥責了,她方才勾了勾唇角,說道:“老太太這話說得着實讓人傷心。若我幫小六是幫親不幫理,那您不信我們所說、一味護着四堂兄,又該如何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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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的可是我的孫兒!害人者與受傷者,怎能相提并論!”

秦楚青瞥一眼已經氣極的老太太,緩緩說道:“我聽說鳴少爺和小六打起來的時候,四堂兄挨得并不太近,只不過被輕輕撞了下,并未實着打到。”

這話是她問鳴少爺的時候,鳴少爺親口告訴她的,應當不會有假。

那家夥雖脾氣躁了些,卻也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刻意說謊。況且,他那時候也說了,他和小六倆人只顧着互相揍,恨不得每一個拳頭都落在對方身上,哪還舍得‘不小心打到別人’?!

“不可能!”老太太斷然說道:“磊哥兒手臂上青腫了一大塊。若不是被人打到,怎會那麽嚴重!”

老太太說着,比量了個約莫一尺的長度。

秦楚青看仔細後,微一挑眉。

——若是被拳頭打到一下,怎會是這麽長的一個傷處?

莫不是……

她将事情的前因後果捋了一遍。忽地記起,鳴少爺曾經無意間說過,他把那東西擱在了櫃子上層,壓在了一個木匣子下面。東西丢了後,木匣的板子銜接處也有些松動。看那狀況,許是作祟之人偷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将匣子一起帶了下來,将它碰松了。

當時屋外的人并未聽到異響……

那會不會是匣子并未跌倒地上,而是砸在了人身上?

秦楚青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便不準備再多待。

她微微擡手。煙柳會意,上前來扶着她起了身。

“無論傷勢如何,我都無力再管了。”秦楚青對老太太婉言說道:“我今日身子實是乏了。其中諸多事情,不想再去插手。還望老太太見諒。”

說着,不等老太太發話,便朝外面行去。

老太太的想法很好理解。

先前煙柳她們過來的時候,就告訴了他,伯爺已經去了六少爺那裏細問事情緣由,故而無法将那吃食親自給她送去。

依着她對秦立謙的了解,他絕對是會護着小六,而不是心疼那個四堂兄。想必老太太準備讓她插手此事,便是想用她來牽制伯爺的想法。

可如今的她,又怎會任人擺布!

老太太看秦楚青要走,面露不悅,卻也沒再遣人攔着她。

如今老太太算是看明白了。

病愈後的秦楚青,已經跟換了個人似的,斷然不會再幫她和秦立謹、秦正磊說話。若真去了,說不定還會臨時反水,倒打一耙。留下也無益。

只是……

老太太用力一擲,手中珠串落到地上。繩鏈斷開,珠子散落了一地。噼裏啪啦跳動着,紛繁雜亂。

……既然這丫頭再不是自己人,那往後,就休怪她不客氣了!

秦楚青出了院子後,又行了段路。到了無人處,她低聲對煙羅、煙柳二人說了同樣的一番話。而後讓兩人分別去秦正寧和鳴少爺處,轉告給他們倆。

“快去!務必将我的話原封不動告訴他們!”她速速叮囑了她們幾句,就讓二人趕緊行事去了。

陳媽媽看着兩個丫鬟跑遠的背影,有些擔憂,“姑娘,就這麽半半拉拉幾句話,能成事兒嗎?”

她怎麽聽了半天,也沒明白姑娘說的‘砸至人身、傷處一尺’之類的是什麽意思?

秦楚青笑道:“你不必弄懂這個。這些事情,本也不需我們多管。”

秦正寧心細如發,她将那疑點稍作提示,他便能立刻明白過來。

至于鳴少爺……

那人雖然性子躁了些,卻不是傻的,自然也能聽懂。

這兩人一個是伯府世子,一個是不知身份的少爺。去到一處,稍稍合計下,便能将事情的前後脈絡梳理出來。再加上還有個明遠伯……

還小六公道、找出作祟之人,那是他們擡擡手就能做好的事情。

哪還用得着她出面?!

“姑娘,那您現在準備去做什麽?”陳媽媽望了望這回院子的路,一知半解地問道。

“先去看看小六,再回去試試那幾身衣裳。若是不合适,明兒還得讓人去改呢。”秦楚青笑着答道。

她本是打算去探望下秦正陽,看看這個悲催的弟弟如今怎樣了。誰知因了查那東西被偷一事的真兇,他已和秦立謙、秦正寧去了族長家,并不在府裏。

秦楚青就歇了那心思。試過衣裳,又獨自用過晚膳後,便早早地睡下了。

煙羅将燈吹熄之前,還特意提了句,說是伯爺和世子爺如今都還在族長家,與鳴少爺一起查那事。今兒怕是得熬夜了。

她半晌沒聽到秦楚青說話,一扭頭,才發現秦楚青壓根沒去注意這些,早已合上雙目,呼吸勻長,沉沉睡去。

煙羅看秦楚青睡得香,很是欣喜。她輕手輕腳地去到外間,小心地合上了房門。

第二日一早,秦楚青正吃着早膳,就聽院子外先是一陣輕微慌亂,緊接着,屋門被打開,二人邁步進了屋。

秦楚青看看立在自己跟前的父親大人和兄長大人,又看看手裏頭只剩下一口的肉包子。

糾結了一瞬後……

她果斷把包子塞進口中,然後起身,朝兩個人颔首微笑。

秦正寧又好氣又好笑,“慢點吃,沒人和你搶。自家人,不用那麽多禮。”

秦楚青慢條斯理地把口中之物吃完,方才問道:“爹爹和哥哥可是有事?”

秦立謙看着她紅潤了許多的臉色,欣慰道:“不錯。瞧着比前些日子好許多了。昨晚睡得可好?”

“回到家中睡,自然是休息得極好。”

煙柳端了盆來,秦楚青想要淨手,卻被秦立謙攔住了。

“你繼續吃。我們不過是來看看罷了。”

“不用,也已經好了。”

秦楚青将手放入沁涼的水中,想起昨日之事,問道:“小六那邊怎麽樣了?”

提起這個,秦立謙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鳴少爺借住之處,就在族長家隔壁。秦正磊昨日在族長家待了沒多久,就去那邊玩了會兒。

東西就是那個時候被他拿走的。

後來将秦正陽引至鳴少爺要去之處,特意讓秦正陽将東西撿起、讓鳴少爺看到,也是他做的。

昨兒為這事,折騰了将近一夜。

秦立謙、秦正寧和鳴少爺都沒睡。他們将族長家、楊四爺家的人盡數叫了去,挨個詢問,慢慢将事情的脈絡梳理了出來。最後證據都全了,秦正磊無話可說,這才認了下來。

秦正寧唇角噙着慣有的溫和笑意,語氣冷然地道:“……最後老四挨了鳴少爺三鞭子,暈過去了。族長就沒再動用家法。不然,單憑他敢誣蔑正陽,我們就絕饒不了他!”

三鞭子就把人打暈了?

秦楚青回憶着鳴少爺的言行舉止。

難不成,那小子竟是個會武的?

她正暗暗思量着,便聽秦正寧說道:“幸好昨日妹妹特意提醒,不然的話,怕是不會注意到這些。”

秦楚青用布巾擦着手,笑道:“那個就算我不講,哥哥你們只要去看過,遲早也能留意到。我不過是聽到後盡自己的一份心,與你們說一聲罷了。老太太如何了?”

秦立謙說道:“不知。還沒起身。”

他提到老太太的時候,唇角閃過譏诮的笑意。雖時間極短,但秦楚青卻看到了那其中隐含着的厭惡情緒。

這樣的排斥之意,恐怕不是一朝一夕驟然形成的。

秦楚青手中一頓,将布巾遞給了煙羅。正思量着要不要将話題引開,一旁秦正寧已經将屋裏伺候的人盡數遣了出去。

待到屋裏只剩下他們三人的時候,秦正寧拿出一張折起的紙張,攤開,露出裏面畫着的一物,指了它問秦楚青:“你可認得此物?”

秦楚青瞧了一眼,心下暗驚。

她認得。

她當然認得。

是先鋒營的牌識。

沉香木所做條形牌,牌周刻有纏枝紋樣,正中雕着所有者的名字。

這個是……

先鋒營一等兵士?

算是士兵裏的小頭目了。

秦楚青搖頭說道:“看上去像是身份牌記。具體的,我卻是不知曉了。”

“你不識得也是正常。此物除了軍中之人,等閑見不到。”秦正寧低聲道:“這是軍中的身份牌識。具體哪一處的,我們亦是不知。不過看這紋飾,應當是極北之地的植物樣子。”

秦楚青默默颔首。

秦立謙行了過來,指了那牌識中本應刻有名字的地方,說道:“這圖是正陽憑着記憶畫下來的。此處,本應有個‘鳴’字。”

秦楚青将父親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突然反應過來,拿着紙張的手不由就加大了力氣,“這東西是鳴少爺的?難道就是當初他丢了的那物?”

“不錯。當時正陽撿起來後仔細看過,故而印象頗深。”

秦楚青瞬間理解了鳴少爺為什麽會那麽生氣了。

軍中最重的就是紀律。他将這個弄丢,再回去,鐵定要挨罰的。而且,這懲處,絕對不會輕了。

“不對啊。”秦楚青轉念一想,喃喃說道:“這個時候,不應當是軍士離開營地的時間。”

而且,若是正規離開營地的話,應當把軍中牌識上交給将軍或者副将。回營之後,再去領取。

“難不成,他是偷跑出來的?”她疑惑地側首去問父兄。

秦正寧沉吟道:“還記得我與你提起過的那個人嗎?”

“先前在族長家看到他後,你說起的那個?”秦楚青見秦正寧微微颔首,便道:“記得。只是當時哥哥不太肯定,并未說出他是誰。”

“我所說之人被其兄帶入軍中歷練,也有幾年了。只是如今正值盛夏,還不到離營的日期,王爺治軍甚嚴,斷不會讓他肆意而行,先前我便想着許是弄錯了罷。如今看來,倒真有可能是他。”秦正寧将紙張折起,收好,“倘若果真如此,阿青往後和他相交,需得謹慎小心。”

秦楚青明白,這最後一句話,應當就是父兄今日匆匆趕來的真正原因。

不過——

“他到底是誰?”

“敬王爺的二弟,霍玉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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