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S2

蒼穹寂寥。

淩晨五點, 天已經蒙蒙亮了, 不知道是因為即将升起曙光, 還是因為積雪映照了星辰。

靖川市尚未蘇醒, 街上人車寥寥, 蕭肅透過車窗看着外面冷清的街景,有一種恍如隔世般的陌生。

過去一天兩夜發生的事情,完全颠覆了他對人生的認知,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身在地獄,直到今天才知道地獄之深,深不可測。

那個二十七年來為他遮風擋雨,為他披荊斬棘的人,倒下了。

二十七年不問世事, 無欲無求,他自以為已經盡到了人生的責任, 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多麽幼稚, 多麽自私。

他之所以還能自我麻痹,還能自我逃避,還有空間為命運自怨自艾,完全是因為他的身後還有母親。

她沒了, 他的人生還剩下什麽, 還有什麽意義?

手機響了,是榮銳的。他在開車,蕭肅伸手去接, 他卻搶先打開藍牙,示意不用。

電話那頭只說了一句便挂斷了,蕭肅心裏咯噔一下,懷着一線希望問:“怎麽了?是不是周伯伯……他醒了?”

榮銳不語,表情仍舊平靜,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頓了少傾,他低聲道:“去了。”

蕭肅扭過臉,無力地捂住眼睛。其實在廢墟中把周律師挖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兇多吉少,但急救車就在旁邊,醫生行動那麽果斷迅速,令他不禁産生了那麽一絲絲希望,希望奇跡出現,周律師能睜開眼睛。

可惜,奇跡在他們這個家庭裏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車裏回響着引擎運轉蒼白的嗡嗡聲,以及蕭肅壓抑急促的抽氣聲。

榮銳沒有說話,沒有安慰他。這個時候,語言太蒼白,根本無法表達幾乎是具象化的,濃重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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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車子停在醫院門口,蕭肅木着臉下車,腿一軟摔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榮銳吓了一跳,繞過車頭将他扶起:“哥!你怎麽樣?”

蕭肅坐在車上努力平複呼吸,摸到手套箱裏的小藥格,眼睛直直看了片刻,又丢回去了,說:“沒事,太累了,等一會兒吃點東西就好。”

兩天兩夜,算起來他有四十八小時沒休息了,但現在這種情況,誰也沒立場勸他休息。榮銳替他摘下髒污的眼鏡,用濕紙巾仔細擦了擦,低聲說:“撐住,她們都要指望你。”

“我知道。”蕭肅勉強勾了一下嘴角,起身,“我先進去,你停好車再來。”

榮銳點頭應了。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小銳……”

“嗯?”

蕭肅嘴唇嚅動了一下,終究沒說出“謝謝”二字,只擺擺手,說:“去吧,我等你。”

欠他太多,不是輕飄飄兩個字就能彌補的,那樣只會辜負他,辜負他對自己的一片赤誠。

用餘生回報他吧。

雖然自己的餘生也不知道剩下多少,還夠不夠回報。

蕭肅一路踩着棉花走到急診科,看到蕭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頭抱着膝蓋,肩頭微微聳動。

“然然?”

蕭然猛地擡起頭,蒼白的小臉淚光瑩然,眼睛腫得像桃子:“哥!哥你總算來了……怎麽辦,媽到現在還沒醒,醫生一直在搶救……”

蕭肅輕輕擁了一下她纖細的肩膀,安慰道:“會沒事的。我讓你給陳醫生打電話,你打了沒有?”

陳醫生是蕭肅父親的發小,開着一家小有名氣的私人醫院,這麽些年算是他們家的私人醫生。

“他已經趕到了,就在裏面。”蕭然抹了一把眼淚,說,“他說他盡力,但媽媽過敏時間太長,又吸入大量煙塵,恐怕……不容樂觀。”

蕭肅心中絕望,但臉上還不敢顯出來,溫語說:“陳醫生知道媽的情況,他會想辦法的……吉人天相,媽不會有事的。”

蕭然“嗯”了一聲,靠在他肩頭,片刻後又怔怔流下淚來,問:“周伯伯呢?”

蕭肅沉了一下,低聲說:“去世了。”

蕭然捂着嘴痛哭起來,因為不敢太大聲,哭得氣息哽咽。蕭肅也忍不住落淚,撫着她的頭發說:“噓,別哭,別讓媽在裏面聽見。”

蕭然拼命點頭,但眼淚越發洶湧,不過片刻便将蕭肅的襯衫濡濕了一大片。

過了一會兒,榮銳提着一個方便袋過來,先拆了一包紙巾給蕭然:“然然姐,別哭了,別讓阿姨在裏面擔心。”

蕭然凄然點頭,慢慢收住哭聲。他開了一罐八寶粥遞給她,随後坐到蕭肅身邊,問:“還發燒嗎?”

蕭肅茫然搖頭,又點了點頭:“沒事,已經好多了。”

榮銳打開一包濕紙巾,大致擦了擦他手上的髒污和血跡:“湊合吃點兒,劉阿姨剛才打電話說中午給你們送飯過來。”

蕭肅振作了一下,給自己灌了半碗八寶粥,青白的面孔稍微有了一絲人色,對蕭然道:“我想起來了,半夜滅火的時候我跟對面的沙場賒了三車沙子,說好雙倍付款的,你去跟你的助理打個招呼,這就去給人家結了吧。”

蕭然應了,起身去繳費大廳找助理。蕭肅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對榮銳低聲道:“這件事不是王玉麟和王玉貴幹的,他們幹不了。”

榮銳點了點頭,沒吭聲。。

蕭肅說:“我媽香樟樹花粉過敏,只有四個人知道,我、周律師、陳醫生,還有我小舅方卉澤。靖川幾乎沒有香樟樹,即使有,現在也不是開花的季節,這不是意外。”

榮銳繼續點頭。蕭肅接着道:“這事和丁天一脫不了幹系,王玉貴一定是他指使的,即使不是,也是他慫恿的……世界上沒有這麽巧的事,一個三進宮的累犯,忽然想起去珑州巧顏找工作,忽然遇上了發財的‘機遇’……這件事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榮銳道:“他們已經在審問了,一有進展我就告訴你。”

蕭肅沉吟了一下,說:“我總覺得這件事,丁天一背後可能還有別人……你還記得那個洪穎嗎?”

“你懷疑她?”榮銳有些不解地問,“哥,你為什麽總把視線放在她身上?除了直覺,還有什麽別的理由嗎?”

蕭肅道:“有,還記得我曾經說過,她好像認識我,我也好像見過她……剛才在火場我忽然想起來,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在我媽那兒見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和洪穎有六七分相似。”

榮銳意外地問:“那女人是誰?”

蕭肅皺眉搖頭:“我不知道,那照片像是偷拍的,我當時也問過我媽這是誰,她沒回答,把照片和其他一些東西放到一個箱子裏收起來了……我回家找找,可能在書房或者閣樓裏。”

“照片上的女人有多少歲?”

“三十幾歲吧。”蕭肅回憶着說,“那應該是十五六年前,算起來現在她應該是五十多歲了。”

“洪穎三十五歲。“榮銳說,”會不會是她的母親,或者她的姐姐?”

蕭肅搖頭,費解地道:“她是越南人,如果照片裏的女人是她的親屬,那應該也在越南。可是十幾年前,我媽明确說過她沒有去過越南啊。”

“也許阿姨有什麽不想告訴你的事。”榮銳說,“或者照片裏的女人,乃至于洪穎,根本就不是越南人。”

蕭肅仍舊搖頭:“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她跟我家一定有什麽淵源……”

沉吟片刻,猶豫地說:“還有一點,我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什麽?”

蕭肅再度遲疑,讷讷道:“我第一次見到洪穎那天,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小舅舅方卉澤。我一直以為是湊巧,剛才忽然覺得,好像不是。”

榮銳詫異挑眉:“什麽意思?”

“洪穎不知道哪裏,長得跟我小舅舅有點像。”蕭肅說,“我也具體說不上是哪兒,眼睛、鼻子、嘴巴……或者只是眼神、看人的表情……我不知道,也許只是我的幻覺……我現在腦子不太清楚了,也許因為我小舅是知道我媽香樟樹花粉過敏的人之一,所以有些疑神疑鬼。”

“不管怎麽樣,我再查查看洪穎吧。”榮銳認真想了會兒,說,“我回頭跟老孫申請跨國調查,國內關于她的存檔太簡單了,也許應該從她越南老家查起。”

蕭肅點了點頭。

漫長的等待,快到中午的時候,醫生們終于出來了,負責搶救的主治醫生神色不大好,對蕭肅說:“病人情況不太好,一開始應該是高燒引發的肺炎,後來攝入嚴重過敏的香樟樹花粉,導致呼吸道水腫,窒息,再加上火災、摔傷……唉,送來得太晚了。”

蕭肅整個人都是麻木的,既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恐懼,連靈魂都像是飄走了,良久才聽見自己聲音飄忽地問:“她、她怎麽樣?她醒了嗎?”

“還沒有。”醫生說,“窒息導致大腦受損,她可能會昏迷一段時間。”

“多久?”

“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醫生沉重地說,“也許一輩子。”

蕭肅難以置信地道:“您是說……”

“家屬最好有個思想準備。”醫生說,“病人很可能進入PVS狀态,也就是植物人。”

蕭肅如遭雷擊,晃了晃差點摔倒。蕭然愣了一下,捂着嘴絕望地哭出了聲。

主治醫生勸慰了幾句便離開了,協助搶救的陳醫生将蕭肅兄妹拉到一邊,說:“醫生已經盡力了,阿肅,然然,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方董畢竟還活着,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能醒過來。”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蕭肅只能接受現實,強忍眼淚點頭:“謝謝您陳醫生,大半夜把您請過來。”

陳醫生擺擺手:“幾十年的老交情了,說這個幹什麽。”

蕭肅知道現在問這事不合适,但還是必須要問:“陳醫生,我媽香樟樹花粉過敏的事,您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絕對沒有!”陳醫生斬釘截鐵地說,“我和你爸是一起長大的發小,這麽多年了,你們家所有的病歷,你爸的、方董的,包括你的,我都嚴密封存,我敢保證沒有任何人能查得到!”

蕭肅點點頭:“我相信您,陳叔叔,請您別介意……”

“沒有沒有,其實我也不明白,誰會給方董的飲食裏放香樟樹花粉,這個季節,找那玩意兒可不容易!”陳醫生嘆息道,“阿肅,你家的私事我不方便過問,但是,生意場上人心難測,以後你們兄妹倆一定要小心謹慎啊。”

(以下修補部分)

“我們會的。”蕭肅沉重地說。這次的教訓太大了,以前他總以為生意就是生意,現在才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錢和利益的面前,人命這麽脆弱,人性這麽惡毒。

蕭肅送陳醫生下樓,回到樓上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蕭然,這件事真的和我無關,我根本不認識那兩個人!”

丁天一?

他怎麽還有臉來這兒?

蕭肅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只見丁天一臉色疲憊,雙眼通紅,正在跟蕭然辯解:“我是攤上了麻煩,我也希望周律師高擡貴手,但我沒想過用這種方式!”

“什麽方式?你會用什麽方式?”蕭然臉色煞白,看着他的眼神冰冷無波,竭力壓抑着心中的仇恨,“你的手段我都見識過了,你現在幹出任何喪心病狂的事情我都不會驚訝。”

“我沒有!“丁天一額頭青筋暴跳,“如果真的是我幹的,我還來這兒幹嘛?我為什麽要自取其辱?”

“你來這兒幹嘛?”蕭然冷笑,“我倒真想知道你來幹嘛。來看看自己的豐功偉績,看看自己做的孽!”

丁天一陡然提高聲音道:“蕭然!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沒做過,我沒有!”

“住口!”蕭肅厲喝一聲,沖上去指着他的鼻尖道,“立刻消失,滾!”

丁天一卻不後退,反而上前一步,急切地道:“蕭然你相信我,警察已經找過我了,我也說清楚了,我根本不記得助理跟我提過這件事!他也說了他沒提過,完全是那個王玉麟編的!那個雜碎就是想和他表兄圖財害命,從公司打聽到周律師的行蹤,暴露以後又反過來誣陷我!”

蕭肅怒極反笑:“圖財害命?一輛車,兩個人,圖什麽財害什麽命?那麽大一個化工廠燒成一片廢墟,他們是瘋了還是傻了,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丁天一茫然道:“什麽化工廠?燒了?什麽意思?”

“別裝傻了,你這樣真讓人惡心!”蕭然忍無可忍地道,“丁天一你別得意,這筆血債我記下了,你放心,我會讓你連本帶利還回來!”

“行,行……”丁天一雙眼赤紅,甚至奇異地帶着一絲淚光,“我現在就還,我一步錯步步錯,我今天就全部還給你……你殺了我好了,我給你媽償命行了吧?”

蕭然笑了,一邊笑一邊滾下淚水:“你?你算個什麽東西?你給我媽償命?你償得起嗎?我要讓你嘗嘗我的痛苦,嘗嘗失去一切,失去親人,失去……”

“別說了!”蕭肅驚覺蕭然情緒已經失控,急忙喝止她。丁天一和洪穎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歹毒,他大意之下差點失去了母親,絕對不能再讓妹妹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然而蕭然畢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經歷過一天兩夜重重打擊,整個精神都崩到了極致,再也無法保持平日的冷靜:“丁天一,你也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你也有爹有媽,咱們走着瞧!”

丁天一愣了一下,回過味來立刻勃然大怒:“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夠了別說了!”蕭肅一把捂住蕭然的嘴。

蕭然滿臉是淚,掙紮着推開他:“姓丁的,我總有一天要讓你們一家人齊齊整整……”

“啪”一聲脆響,丁天一猝不及防一個耳光抽在蕭然臉上:“你敢!”

蕭然的聲音戛然而止,粉白的臉頰一片青紅,五個手指印清晰無比。

丁天一仿佛被自己吓着了,呆呆站着不動。

蕭肅只覺得耳膜一陣轟鳴,那一巴掌簡直像是扇在了他的臉上,打得他整個人像岩漿一樣沸騰起來,完全失去理智。

“你敢打她?!”蕭肅勃然大怒,擡腳踹在丁天一胸口,又沖上去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丁天一懵了一下,随即毫不猶豫地一記勾拳揮在他臉上。

顴骨劇痛,眼鏡飛了出去,蕭肅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帶倒了旁邊一輛小推車,推車上的東西撒了一地。

“打你怎麽樣?!”丁天一也瘋了,撲上來拼命往他身上臉上亂打。蕭肅視野不清,一邊格擋一邊還了他幾拳,混亂中在地上摸到一個什麽東西,狠狠在他肋下捅了進去。

丁天一痛呼一聲,提膝在他腹部用力撞了一下。蕭肅喉頭一甜,噴出口血來,終于失去了意識。

“哥!”蕭然駭然失色,拼命将丁天一推開,抱着蕭肅的脖子喊,“哥你怎麽了?你醒醒啊!”

電梯“叮”一聲打開,榮銳拎着劉阿姨做好的午飯走出來,看見這一幕驚呆了,丢下午飯風一般卷過來将蕭肅打橫抱起:“醫生!醫生呢?”

蕭肅昏迷不醒,嘴角不停溢出猩紅的血沫,一名護士手忙腳亂地推了張床過來,榮銳已經抱着他沖進了搶救室。

蕭然跪坐在地,劇烈喘息,熾烈的目光刺向丁天一。

丁天一眼神一陣瑟縮,想要過去扶她,卻忽然頓住,低頭看了看自己腰腹,整個人像撒氣的氣球一樣慢慢倒了下去。

一團刺目的鮮紅從他肋下暈開,瞬間便浸透了襯衫,在他身下溢出一團腥氣撲鼻的紅色粘液。

在紅色暈痕的中間,一柄窄小的手術刀露出短短的刀柄,幽幽閃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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