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S2

車間一共三層高, 除了內部的樓梯, 北面外側還有一道生鏽的鐵制消防梯, 因為年久失修, 下半截已經斷了, 只有二樓到三樓的一段還連着。

一層的火剛剛燒起來,還沒有蔓延到二樓,但煙已經飄上去了。消防隊要一刻鐘後才能趕到,誰也不知道困在裏面的人能不能撐那麽久,會不會先被濃煙嗆死。

帶隊的老刑警怕人質出事,派了個年輕的手下跟着榮銳,讓他們從北面外側的消防梯爬上去。

榮銳身手極好,加速跑, 輕輕一跳便抓住了消防梯斷裂的下端,輕飄飄一個屈體爬了上去。年輕人等他上了一段才跟上, 動作明顯不如他輕巧迅捷。

大門口, 蕭肅茫然看着冒火的廠房,在短暫的麻木過後倏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話等于是讓榮銳替自己冒險,頓時汗流浃背, 悔恨難言, 顧不得他剛才的叮咛,再次跑到車間近前。

萬幸,冬日裏刮的是北風, 北面的煙火相對比較小,蕭肅提心吊膽看着榮銳爬上三樓,用衣袖墊着手清理破碎的窗玻璃,随後向下面的年輕人打了個手勢。

“人沒事,在裏面。”孫之聖不知何時走到了蕭肅身邊,對他解釋道,“他要進去救人,讓那小夥子留在外面接應。”

幾分鐘的工夫,一樓的火勢已經大了起來,二樓隐隐能看到橙紅色的光。蕭肅心中疑慮,四下觀望,擔心地問:“怎麽燒這麽快……車間裏面會不會有什麽危險品?這裏以前是化工廠,有沒有存放什麽化學試劑?”

孫之聖說:“已經跟王玉麟的表哥核實過了,沒有,一樓就一些桌椅櫃子,二樓和三樓都是空的。”

蕭肅略微放心了些,沒有可燃性試劑,水泥房子燒不起來的,等一樓的桌椅燒完也就差不多了。

說話間榮銳已經從窗戶裏鑽出來了,肩上扛着一個人,裹着一領灰色男式呢大衣,但看身形并不高大,更像是女人。

“媽?!”蕭肅大聲喊道,然而那人趴在榮銳肩頭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失去了意識。

怎麽會?火勢才起來這麽一會兒,煙又不大,她怎麽可能昏過去?蕭肅驚疑不定,就見榮銳将人交給下面接應的小夥子,轉身又鑽進了窗戶。

小夥子扛着人沿鐵梯往下爬,一步一步腳步異常沉重,堪堪爬到最下面,忽聽“咔吧”一聲,梯子從中間斷了,兩個人同時失足摔了下來。

“媽!”蕭肅驚叫一聲沖了過去,旁邊衆人也跟着冒火跑近,将兩人連拖帶拉弄到安全地帶。

所幸樓下是綠化帶,野草無人打理,長了半人多高,起到了很好的緩沖作用,那小夥子一點事兒沒有,只一個勁兒地問:“人質呢?人質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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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肅發着抖打開呢大衣衣領,果然,裏面是方卉慈,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完全沒有意識,連呼吸都極為困難。蕭肅探了探她的鼻息,又趴在她胸口聽了聽心跳,一個可怕的猜測浮上了腦海。

正在這時,刺耳的警笛驟然響起,消防和急救同時趕到,一大群消防員沖了進來,兩名急救員大聲問:“傷員呢?受傷的人在哪兒?”

“這兒!”蕭肅連忙将方卉慈抱起來,放上他們擡過來的擔架,急匆匆道,“她已經昏迷了,應該是香樟樹花粉過敏!她有嚴重的過敏症,接觸少量就會呼吸道腫脹,導致窒息……”

“香樟樹花粉?現在可是冬天!”急救員不可思議地說,“你是家屬?跟我們走吧!”

蕭肅一顆心分成兩半,頓了下還是毅然說:“你們快送她去醫院,我讓我妹妹的車跟你們在鎮口會和……我還有親屬在裏面沒救出來!”

急救員了解,擡着方卉慈走了,蕭肅一邊給蕭然打電話,一邊跑回車間北側,焦急地看着濃煙漸升的三樓。

消防梯已經斷了,但好歹還連着一半,如果爬到最下端再跳下來,落到幹草堆裏應該沒事的……蕭肅緊張地問孫之聖:“他還沒出來?”

話音未落,榮銳出現了,他扶着周律師從窗戶裏爬出來,讓對方先下,一邊大聲喊:“老孫,我讓他跳了!你們接應一下!”

周律師往下爬了兩格,一陣風忽然吹來,北風改南風,一樓裏面悶着的火呼啦啦一下從北面的窗戶冒了出來,瞬間将下面的枯草點燃了,噼裏啪啦狂燒起來!

周律師沒法往下走,只能爬上去回到窗臺上,撲打着褲腿上的小火苗。

這種情況只能先把一樓的火控制住再讓他們下來了,所幸消防車已經就位,消防員正在準備水龍,很快就能把火勢壓制住。

“老板呢?消防栓好着沒?裏面有沒有水?”一個扛着水管的消防員大聲問道。

王玉麟的表哥哭喪着臉蹲在兩名刑警中間,說:“沒有!我半年沒開工了,自來水都停了!”

“媽的!”消防員罵了一句,然而下一秒,另一名消防員便說:“欸?這不有水麽?”

“啊?”王玉麟的表哥愣了。

幾名消防員二話不說開始接水管,準備滅火。

蕭肅一瞬不瞬地盯着三樓窗口,緊張得緊緊攥着拳頭,這時忽然感覺手心一陣刺痛。張開手一看,之前不小心用指甲把掌心掐破了,剛才抱老媽的時候也不知道抓到了什麽,蝕得傷口一片通紅,已經腫了起來。

什麽東西?蕭肅湊到鼻端嗅了嗅,一股子堿味兒,似乎是氫氧化鈉。

氫氧化鈉是化工常見原料,做手工皂也要大量用到,但剛剛老板已經明确說了這裏沒有任何試劑啊……蕭肅有些疑惑,手指搓了搓,在指甲縫裏摳出兩粒小小的灰白色晶體。晶體外層吸收了他手心的汗水,已經溶解了大半,露出裏面銀灰色的硬芯。

這是什麽?

鈉?

蕭肅悚然大驚——這不是工業氫氧化鈉,是金屬鈉!

因為金屬鈉太活潑,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很容易生成一層白色氫氧化鈉外皮,所以他才以為是氫氧化鈉!

完全錯了!在周律師的車上發現的也不是氫氧化鈉,而是金屬鈉!蕭肅看向剛才方卉慈落地的草叢,旁邊正好堆着幾個發黃的大塑料桶,桶上蓋着枯草,枯草上是稀稀拉拉的積雪。

“住手!別開消防栓!”蕭肅腦子“嗡”地一聲,用盡全力往消防員大喊一聲,同時沖了過去。

金屬鈉一見水就會劇烈燃燒,燒起來根本澆不滅,只會越澆越猛!

然而已經晚了,激烈的水柱往一樓着火的窗口噴去,轟然壓住了亂竄的火苗,與此同時,大量的餘水灑在外面草地裏放着的塑料桶上,蓋在上面的積雪迅速融化,透過稀疏的幹草流進了塑料桶裏。

“砰、砰——”幾聲悶響,塑料桶內噴出大量的氣體,将蓋在上面的幹草吹開,緊接着,瘋狂的火苗從桶裏蹿了出來,分分鐘便融化了單薄的塑料桶壁!

桶裏面灰白色的碎片和着不知名的液體湧了出來,瞬間鋪滿了整個草坪!消防水龍噴出的水落在碎片上,表面灰白色的氫氧化鈉被迅速溶解,露出裏面銀白色的金屬鈉,一見水便騰出亮金色的火焰!

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汽油味,原來之前浸泡着金屬鈉的是石油醚!石油醚一見火便徹底燒了起來,點燃周邊半人高的野草,原本只有一兩米高的火焰立刻沖天而起,燒到了二樓頂端!

“關水!”蕭肅嘶聲大喊,不顧一切地沖到消防栓旁邊,推開消防員關閉閥門。

消防員也驚呆了,領頭一人失聲道:“靠!這他媽是鈉!金屬鈉!”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老刑警讓手下統統退後,消防隊隊長一疊聲地叫人撤掉水龍,調幹粉滅火……然而金屬火災太罕見了,連最資深的消防員也只是在演習中見過,根本沒有實戰經驗,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火壓下去。

這麽多的金屬鈉,全部燒光至少要三四個小時,但這棟樓又破又舊,根本經不起這麽燒,怕再燒下去就要酥了塌了……蕭肅抱着一個幹粉滅火器,死死盯着三樓的窗戶,榮銳始終沒有出現,周律師也被他拉進去了,這麽長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們倆怎麽樣,有沒有被燒傷。

要是不把他救下來,那自己算什麽?和殺人兇手又有什麽兩樣?蕭肅要瘋了,人生二十七年他從沒做過這麽讓他追悔莫及的事。

忽然,腦中電光一閃——剛才在廠門口,似乎看見停着幾輛運沙車?

用沙子!沙子覆蓋效果不比幹粉差,幾卡車的沙子全部傾過來,應該能壓住至少兩三米的火勢!

蕭肅扔掉幹粉滅火器,将大衣一脫,跑去跟消防員說自己的計劃。消防隊長正一籌莫展,立刻叫人跟他去開運沙車。

不幸中的萬幸,沙場有人值班,因為看見這邊着火,全都起來看熱鬧,其中有三個是司機。蕭肅千恩萬謝,拿了鑰匙和兩名消防員開出來三輛大卡車,沖進了制皂廠大門。

直到把沙子全傾完,他才想起來自己沒有A照,根本不會開卡車。

不過這時候就算交警要拘留他也無所謂了。

三車沙子倒下去,蓋住了大半的金屬鈉,空氣被阻隔,火一下子小了下來。蕭肅一身汗一身土,連眼鏡都被煙灰糊上了,匆忙間随便擦了兩把,大聲喊:“榮銳!榮銳!”

榮銳不知道用什麽東西蒙着口鼻,從窗戶探出頭來,看動作十分流利,應該是沒有受傷。蕭肅松了口氣,嗓子都喊破了:“你沒事吧?周律師呢?”

榮銳搖了搖頭,看向外面的消防梯。蕭肅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心中一沉——鐵制梯子被燒得變了形,下端通紅,根本沒辦法用了。

“跳下來!”蕭肅心一橫,對他喊,“下面全是沙子,拖下去萬一火再燒起來就麻煩了!”

三卡車沙子倒下去,堆了快有一人高,現在從三樓往下跳,等于離地只有四五米,而且沙子是軟的,有緩沖作用,以榮銳的身手肯定沒問題。

果然,榮銳給他做了個“OK”的手勢,回頭往裏面說了一句什麽,之後率先鑽出窗戶跳了下來。

看見他落在沙子裏那一瞬間,蕭肅簡直要哭了,不顧勸阻連滾帶爬撲進沙堆,把他拽了出來。

“我沒事,沒事,別哭。”榮銳踉跄着站穩,龇牙一笑,烏漆嘛黑的臉上露出八顆白森森的牙齒。蕭肅眼睛有酸又痛,擦了一把,才發現自己剛才真的哭了,不是單單想了一下而已。

不過為了他,值了。

“周律師!下來吧,沒事沙子很軟!”榮銳擡頭,中氣十足地往三樓喊。

周律師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探頭往下看了看,有些猶豫。他畢竟快五十的人了,這個高度對榮銳來說不算什麽,對他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還是比較恐怖的。

“周伯伯,快跳!”蕭肅嗓子都喊劈了,“等下火還會燒大的!”雖然外面的金屬火暫時被壓住,裏面的火還在狂燒,而且因為不能用水滅,短期內只會越燒越大。

如果燒上三樓,那就麻煩了。

周律師一再猶豫,最後終于一咬牙,爬上了窗臺。

就在這個時候,“轟”地一聲,二樓的牆面忽然裂開,燒酥的磚片坍塌下來。三樓的樓板跟着也塌了,連同窗戶一起轟然墜落。

周律師已經起跳,整個人掉在沙堆裏,然而蕭肅和榮銳還沒來得及上去把他拖出來,坍塌的磚石瓦礫便紛紛墜落,将他整個人埋在了裏面。

“周……”蕭肅張了張嘴,沒能喊出來,雙腿一軟差點摔倒。榮銳一把将他抱住:“哥!?”

蕭肅在短暫的休克之後迅速清醒過來,大口呼吸着焦糊味的空氣,搖頭:“沒、沒事,快、快救周伯伯……”

“救人!”消防員已經蜂擁而上,用各種工具清理起壓着周律師的殘垣斷壁。

蕭肅緩過一口氣,沖過去開始幫他們撿磚頭、擡水泥塊,手指鮮血淋漓,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電話那頭是妹妹蕭然。

“哥?”蕭然的聲音帶着一絲哽咽,“你在哪兒?”

“我、我在現場……還在處理一些事情。”蕭肅盡量壓着氣息,讓自己的語調平穩一點,“你在哪兒?媽呢?她怎麽樣?”

“我、我在醫院。”蕭然帶着哭腔說,“媽剛剛送進搶救室了,他們讓我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哥我好怕,我不敢簽……哥,你在哪兒?你快來醫院啊!”

蕭肅喉嚨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拼命穩住情緒,厲聲道:“你馬上簽字!需要什麽治療,需要什麽手術,全部聽醫生的,他們讓你簽就簽,不要耽誤媽治療,懂嗎?”

蕭然嗚嗚地小聲哭了起來:“哥,我好怕,他們說媽香樟樹花粉中毒……為什麽會這樣?”

香樟樹花粉……聽到這個詞兒,蕭肅混亂的大腦忽然清明起來——方卉慈對香樟樹花粉嚴重過敏,但靖川幾乎沒有香樟樹,所以這麽多年了,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

聯想起車間外面不該出現的金屬鈉、廢棄半年卻忽然有水的消防栓,他隐隐意識到,這麽精密的一環套一環的陰謀,根本不可能是一個被榮銳炸兩句就吓傻的王玉麟,能夠想得出來的。

他看向遠處牆角蹲着的王玉麟,還有他的表哥,倆人像傻子一樣看着坍塌的廠房和沖天的大火,仿佛被扼住喉嚨的鴨子,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震驚的樣子。

誰,到底是誰?

丁天一?

他怎麽會知道老媽香樟樹花粉過敏?這事兒連蕭然都不知道!

不,不是他。

一個疑慮已久的面孔浮現在眼前,蕭肅看着熊熊烈火,驀然想起了那天自己在珑水河畔見到的女人。

洪穎。

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明白為什麽會覺得她眼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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