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S2

榮銳站在餐廳櫥窗前, 給蕭肅點了一份瑤柱蝦球粥。

蕭肅喜歡吃蝦、蟹、鮑魚這種鮮味的東西, 劉阿姨給他包的小馄饨裏總是塞着足足的肉糜和竹節蝦。

他還喜歡吃鳗魚和秋刀魚, 弄得家裏總是一股子魚腥味兒, 好像住了只貓精。

不過即使愛吃他也吃得很少, 幾口便放下了,大多數時候只是坐在那兒看着自己吃……榮銳回想起他們倆相處的情景,發現百分之八十都是在吃飯,不是在學校附近的餐館裏,就是在LOFT的吧臺上。

他記得蕭肅看着自己時的表情,總是懶洋洋的,暖暖的,和平日裏對同學、同事那種禮貌的疏離完全不同, 和對吳星宇那種肆無忌憚的放松也不大一樣,有一種長輩對晚輩的寵溺縱容, 又有一種極為機敏的警惕——每當自己試圖往前一點點, 他立刻就會退後,将兩個人的距離保持在一個安全的尺度內。

榮銳很清楚,他在抗拒自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想, 正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進攻, 所以才會抗拒。

他聰明絕頂,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可是還是……拒絕了。

因為那個什麽該死的神經元異常……究竟什麽是神經元異常?

榮銳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 給伍心雨發了條消息。

片刻後,伍心雨回了過來:【神經元異常?哪種神經元異常?什麽樣的異常?】

榮銳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又說:【不會是運動神經元病吧?MND?那是絕症啊,治不好的。ALS漸凍症,聽說過吧?就是MND的一種,病人大腦和脊髓中的運動神經會慢慢退化,導致全身肌肉萎縮,最後呼吸衰竭,無法吞咽……即使上呼吸機,鼻飼,也活不了多久 。】

榮銳一陣窒息,無法想象蕭肅最後成為那種樣子:【完全沒辦法治療嗎?】

伍心雨:【只能延緩死亡,無法治愈。因為神經元細胞是高度分化的,和紅細胞有點像,胚胎期之後一般就不會再分裂産生新細胞了,所以一旦發生病變,只能盡可能延緩惡化,沒辦法汰舊換新。但它和紅細胞又完全不一樣,紅細胞可以骨髓移植,通過血液輸入健康的幹細胞刺激再生,而神經細胞是沒辦法移植的,它的結構結構和分布太複雜、太精密了……話說榮警官,你問這個幹嘛啊?】

榮銳看着手機上密密麻麻的對話,忽然感覺有些眩暈,良久回道:【沒什麽,謝謝。注意保密,別告訴任何人我問過這個。】

伍心雨沒有多問,發了個海盜兔乖乖點頭的表情,下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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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銳打開搜索引擎,輸入“運動神經元病”,果然,如伍心雨所說,無論是BLS、ALS、PLS,存活率都基本為零。

而蕭肅說自己發病後只有兩到五年存活期,甚至比這些絕症還要更嚴重一點。

怎麽辦?榮銳心亂如麻,忽然有一種特別無力,特別絕望的感覺。

上一次産生這種感覺,還是被父親帶到公墓,指着一塊墓碑說母親去世了的時候。

“瑤柱蝦球粥一份!”

突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榮銳一擡頭,才發現給蕭肅點的粥做好了。

拎着粥回到病房,靜悄悄的,蕭肅蒙着頭躺在床上,随着呼吸被單微微起伏。

榮銳将被單往下拉了一點,發現他睡着了,顴骨微紅,眼睫依稀帶着潮氣,耳邊的枕頭上有幾個輕淺的印痕。

他哭過了。

心裏一陣難受,有心疼,也有內疚,榮銳抽了張紙巾給他擦了擦臉,特別後悔之前自己摔門而去。

他一定難過極了吧?他是個那麽克制內斂的人,藏着那樣絕望的秘密,還努力活着、保護家人、努力教書、寫冷掉渣的微博,幫自己分析案情……

再也不要惹他生氣了,再也不要讓他傷心了……只要能一直陪着他就好,以什麽身份又有什麽關系?

至少,他把最大的秘密告訴了自己,他答應把自己當最親的親人。

榮銳徹底說服了自己,将粥倒進保溫桶,坐在床前看着他沉靜的睡顏,開始考慮另一個嚴峻的問題——如何說服丁天一不追究這件事。

從監控看,他對蕭然應該是還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因為抗衰針項目,星悅之美被方氏和周律師逼到死角,他不至于和蕭然反目成仇。

而這一切,到底是誰造成的?

洪穎?

如果自己和蕭肅之前的推測是對的,洪穎從一開始就離間丁天一和蕭然的感情,商戰之後又利用王玉麟、王玉貴對付方卉慈和周律師,完美嫁禍給丁天一……

丁天一自己有沒有察覺這一點?

這次劫車綁架、縱火殺人,這麽大的案子,他被警方列為頭號幕後嫌疑人,他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有沒有懷疑過身邊的人?

他能在二十出頭做出星悅之美這麽大的公司,能讓蕭然看中,絕對不是個蠢人,即使愛情觀有問題,智商絕對沒問題。

榮銳打開手機,催孫之聖:【昨天說要跨國調查洪穎,協調下來沒有?】

孫之聖:【哪兒那麽容易?你以為檔案那邊和我們行動組一樣24小時上班啊?朝九晚五聽說過沒有?你自己想想你昨天提要求的時候是幾點,現在又是幾點!】

榮銳:【那就是沒有了?說話痛快點!】

孫之聖:【你什麽态度?!你是爸爸我是爸爸?】

榮銳:【爸你說話痛快點!】

孫之聖:【你這個死孩子!我遲早把你沉塘!】

罵歸罵,罵完還是給他發了個資料包:【只有這點,從海關那邊拿到的,詳細的部分還要等,越南警方辦事效率你懂的。】

榮銳:【謝謝爸。】

孫之聖:【仙人板板,你讓老子以後怎麽直面你爹榮大校?】

榮銳并不在乎自己爹怎麽想,給他回了個“我看好你喲”的表情就開始研究資料包了。

海關提供的資料不多,主要是中介機構上報的關于洪穎的各種證件和材料,她是以經商的名義來中國的,所以其中有收入證明、資産情況、社會關系、履歷等等。

一份早期的履歷表引起了榮銳的注意,上面附着一張洪穎少女時期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和現在那個風情萬種的無瑕總裁判若兩人,雖然眉目有六七分相似,但五官的精致程度、臉型的流暢度,以及看着鏡頭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履歷證明她在水災之前一直待在家鄉小鎮,只有初中學歷,後來全家遇難,天降餡兒餅繼承了美國親戚的遺産,才輾轉來到中國,投資創辦了無暇。

一個初中生,創辦了珑州數一數二的電商?

這是什麽操作?

榮銳忽然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推測——洪穎,真的是洪穎嗎?

他反複對比履歷上越南村姑的照片,和無瑕官網上總裁洪穎的照片,越看,越是疑惑。

她該不會是冒名頂替的吧?

關閉資料,榮銳沉思片刻,離開了病房。

已經八點多了,再有兩個小時丁天一的父母就會到達靖川,必須在這之前先和他談談。榮銳找到丁天一的主治醫生,萬幸他一個小時前已經醒了,雖然極度衰弱,但意識還算清醒。

榮銳不得已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醫生終于答應給他半個小時,并答應替他保密。

丁天一躺在加護病房裏,戴着氧氣面罩,床頭的心電監控發出枯燥遲緩的“滴——滴——”聲,但很平穩。

他臉色很難看,幾乎沒有血色,聽到有人進來,勉強擡了一下眼皮,認出是榮銳,立刻顯露出遲疑警惕的神色。

“別擔心,我只是來看看你。”榮銳說,“蕭肅傷得很重,在另一間病房裏,蕭然在照顧她。”

聽到蕭然的名字,丁天一的眼神明顯流露出暗淡的痛苦,緩緩側過頭去。

“她告訴我事情的經過,你來找她,結果和蕭肅發生沖突……她非常憤怒,也很難過,我想你應該能理解,她為什麽不相信你。”榮銳盡量平緩地說,一邊注視着他的表情。丁天一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絕望,随即緩緩合上了眼睛。

“但是,我相信你。”榮銳話鋒一轉,道。

丁天一眼皮抖了一下,沒動。榮銳接着道:“我看過警方的口供,王玉麟、王玉貴,還有你和你的助理。很明顯有人在說謊,你應該也猜到了。但我的想法和你不太一樣,我覺得說謊的不是王玉麟和王玉貴,而是剩下的兩個人之一。”

丁天一的眼皮又抖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狐疑地看向他。

“你應該很清楚自己有沒有說謊。”榮銳道,“那麽剩下的,只有一個人了。”

他的眼神從狐疑變成質問。

“對了,你還不知道火災的事。”榮銳将制皂廠的金屬火災大致解釋了一遍,說,“首先,王氏兄弟如果是為了圖財,那綁架的第一時間肯定是索要贖金。其次,他們做不出這麽精巧的殺人局,他們倆都是高中學歷,沒有化工廠工作經驗,學的那點兒化學早還給老師了。”

頓了下,道:“最重要的,他們沒必要為了區區一車行李,縱火殺人——他們連周律師的車都沒拿,根本不符合你助理所說的謀財害命的動機,倒是反過來想,有點像是被你們……中的某個人,利用和陷害了。”

隔着氧氣面罩,丁天一嘲諷地冷笑了一下。榮銳一直觀察着他,發現他眉宇間竟然有一絲清高不屑的意思。

榮銳忽然意識到,蕭然以前對他的認識固然不夠深刻,現在,卻也未必精準。

丁天一,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有着鳳凰男成長中無法避免的劣根性,也有着草根精英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自我标準。

他道德的上限和下限其實都很清晰。

“我一直有個疑問。”榮銳慢慢走入正題,“如果你真的愛着蕭然,真心誠意打算向她求婚,為什麽要利用她對付方氏?你想過你這麽做的後果嗎?”

頓了頓,又問:“也許你當時低估了這麽做造成的傷害,那麽現在,回過頭去,你能不能對自己做個剖析,是什麽讓你在當時忽略她的感受?僅僅是錢和利益嗎?”

“你們在一起那麽久,你對她真的沒有一點點了解?”榮銳問他,“是什麽,讓你偏離了對她的了解,忽略了對她的愛?是誰,促使你做了那個毀掉你們感情的決定?”

丁天一的表情一開始是麻木的,慢慢卻有些疑惑,當榮銳說完的時候,他垂着雙眼,眉頭微微蹙起,隐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沉默,良久,他擡手摘下面罩,弱聲說:“你、你是為蕭肅來、來的吧?”

他嘴角勾起一絲淡笑,有點洞悉,有點悲哀,又有點非常複雜的……諒解。

喘了口氣,他說:“我不會告他的,你走吧。”

榮銳不動。他閉目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你是警察,對嗎?”

頓一下,又說:“你說話,和他們……很像。”

這是榮銳冒得最大的一個險,但有時候,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必須冒險。

“走吧。”丁天一衰弱地說,“我、我對不起她……我不知道會、會弄成這樣……我不會再、再傷害她了。”

他閉着眼睛,喘息片刻,說:“我今天才知道……”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戴上氧氣罩,再次別過臉去。

榮銳注視着他輕輕嚅動的嘴唇,依稀辨出他最後沒發出聲音的三個字——“我真蠢”。

所以,他已經想到了,吧?

榮銳沒有再多話,悄悄退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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