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S2
元宵節, 一行四人兵分兩路趕回靖川市。
孫之聖和榮锒坐高鐵, 中午就到了。在市局開了個短會, 孫之聖回蕭肅的LOFT接見自己賢惠的新室友, 榮锒則帶着一批樣品去中科院找伍心雨, 和她研究受害人的心肝脾肺腎到底有沒有問題。
蕭肅原本想早點回家,誰知早上忽然開始發燒,吃過藥又睡了幾個小時才勉強爬起來,跟榮銳開車趕回靖川。
路上雪還沒化,高速限速,兩人到家已經快傍晚了。劉阿姨做了一桌子團圓飯,蕭然也早早從公司回來,等着他們倆開飯。
蕭肅免疫力低下, 稍微勞苦奔波一些便有些撐不住,臉色蒼白, 精神萎靡, 倒是和他先前給自己滞留珑州找的借口對上了,方卉澤一點沒懷疑他的行蹤,只仔細問他吃了什麽藥,有沒有去當地看醫生等等。
團圓飯花團錦簇, 十分豐盛, 蕭肅沒什麽胃口,但為了應景還是和大家坐在一起,舀了半碗酒釀湯圓裝樣子。
榮銳知道他吃不下, 也沒逼他,倒是方卉澤擔心不已,給他碗裏夾了一大塊東星斑,細心地剔了骨刺,勸他好歹吃兩口。
“胡吃海塞了一個春節,我都胖了三斤,全家只有你越來越瘦。”方卉澤發愁地說,“你就說你想吃什麽吧,龍肝鳳膽我也給你弄回來。”
“我就想吃點酒釀湯圓而已。”蕭肅何嘗不想多吃,可身體機能一直在退化,他再努力也只能一點點地衰弱下去。
但這事兒方卉澤不知道,飯桌上他也不好破壞氣氛,只能笑着說:“你不是天天在健身麽?怎麽還胖了?”
“我有什麽辦法?國內生意場上這風俗,簡直要了命了。”方卉澤大吐苦水,“先是公司的各種尾牙,然後是行業年會、政府團拜、同學聚會……你說高中同學聚一聚也就算了,小學同學湊什麽熱鬧?這麽多年了,我哪兒還記得清他們誰是誰啊?”
喝了半杯酒,搖頭道:“尴尬,還有個女生說我給她寫過情書,我的媽,小學五年級,我才十歲吧?毛都沒長齊怎麽可能追她?”
“噗——”蕭然一口水噴出來,捂着嘴道,“小舅你說話注意點,這兒還有一女的呢,什麽叫毛沒長齊啊?”
“哎呀忘了你了,對不起對不起。”方卉澤笑着給她拍背。
蕭肅莫名想起自己前天晚上那場夢,脫口問道:“你哪個女同學啊?陶大眼還是郭菲菲?”
方卉澤一愣,詫異地道:“你居然還記得她們倆?你這什麽狗記性啊?不會是當年對她們倆誰有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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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肅無端覺得自己身邊的某人忽然散發起兇猛的寒氣,忙道:“你不要轉移話題,快說是不是她們倆?”
“都說是小學同學了,她們倆都是我初中同學。”方卉澤說。
“哦,初中啊?”蕭肅佯裝沉思,點了點桌面,道,“想起來了,你初中好像另有一個白月光,叫什麽來着……讓我想想。”
蕭然眼睛亮了,八卦地問:“啊?小舅初中交過女朋友嗎?我怎麽不知道?”
“那時候你還幼兒園呢,我們難道要跟一個小毛頭讨論愛情問題嗎?”蕭肅擺擺手,又想了一會兒,才道:“我記起來了阿澤,我還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記得初三那年暑假,你為了一個女人跟我媽大吵一架,差點離家出走私奔了!”
方卉澤原本嘴角含笑,聽到“初三那年暑假”的時候表情忽然一僵,右手捏着筷子,發出一聲輕微的“咯吱”。
蕭肅目光微斂,半真半假地威逼道:“快說那女人到底是誰,這麽多年了一直沒見你提起她,我差點都忘了!”
“真的假的?”蕭然咋咋呼呼地道,“小舅你以前喜歡女孩子的啊?”
方卉澤不着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笑容未變,眼神卻冷了下來,斥道:“就你特麽事兒多,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也記這麽清楚!”
蕭肅一直注意着他的變化,又催道:“說嘛,都這麽多年了,也沒什麽尴尬的了吧?”
方卉澤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道:“長輩的事情也是你問的?吃你的酒釀湯圓吧!”
“哎呀說嘛,別吊人胃口呀!”蕭然跟着起哄。
“我哪兒還記得啊,都十幾年了,上輩子事兒了!”方卉澤嘆息道,“我姐那個暴脾氣,你們還不知道嗎?一個暑假沒讓我出門,人家姑娘以為我不理她,哪兒還肯再理我啊。”
“啊?我媽就這麽棒打鴛鴦了啊?”蕭然惋惜地道,“你不會是為這個出國的吧?這麽多年不回來,是因為這段情傷?”
方卉澤假意垂淚道:“可不是。”
蕭肅忍不住嗤笑一聲,道:“別瞎編了,你高三才出國,初三失戀,一失三年?你反射弧有這麽長?”
“對哦。”蕭然住着下巴說,“你現在不是和文森在一起麽?人家說基佬是天生的,你還帶轉向的?”
方卉澤仰天長嘯,道:“諸位,今天是元宵節,合家團聚共享天倫的美好日子,我們非要在餐桌上讨論這麽尴尬的問題嗎?”
他說得調笑,但語氣隐隐帶着愠意,蕭肅知道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便道:“好吧,不說這個了,來來,大家幹一杯。”
衆人舉杯,蕭然今天也上了白的,半杯五糧液下肚,小臉兒浮上兩片粉紅,笑嘻嘻道:“哎呀小舅,那說文森總可以吧?今天過節你也不帶他回家來。”
“你可以自己去叫他啊,看他來不來。”方卉澤低頭夾菜,見蕭肅碗裏的東星斑都涼了,将自己的空碗和他換了一下,又給他舀了一勺水蒸蛋:“吃這個吧,這個好消化。”
蕭肅只得吃了一口。蕭然有點喝醉了,扯着方卉澤道:“小舅,他怎麽這麽宅啊?老一個人待着,你又總不去陪他,他不孤獨啊?”
“孤獨對他來說才是舒服的,安全的。”方卉澤給她也舀了一勺蒸蛋,嘆息道,“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開朗活潑的,他天生孤僻,甚至有點輕微的精神障礙,親情、友情、愛情,對他來說都會造成負擔。有時候我也不敢離他太近,想要關心他也只能遠遠地,偷偷的,懂嗎?”
蕭然張着嘴看着他,半天“哦”了一聲,說:“小舅你好深情啊,我好感動啊,我怎麽就遇不上你這麽好的男人呢?”
“穩住,不要試圖當自己的小舅媽。”方卉澤慈愛地摸摸她的頭。
蕭然做了個嘔吐的表情,說:“小舅你真是帥不過三秒,你看我哥,裝得多像,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我要說他小時候攆雞打狗,被我爸滿院子追着打,肯定沒人相信。”
一邊說一邊抓住榮銳:“小銳你信不?”
榮銳不着痕跡地将自己的手抽出來,道:“不啊,我哥不是一直這麽斯文的嗎?然然姐你是不是喝醉了?”
蕭肅看他一本正經扯謊,無奈扶額道:“所以現在矛頭是要對準我了嗎?”
蕭然搖頭道:“不,你沒什麽話題,你的人聲太乏味了,我還是繼續問小舅吧……小舅,你有沒有覺得文森跟我哥長得有點兒像?我上回給他看照片,他非說不像。”
方卉澤握着小酒盅正在喝酒,手輕輕一頓,咬肌幾不可查地繃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來,說:“是吧?你也覺得像吧?我當初第一次見他也這麽覺得。”
他放下酒杯,表情已經看不出一絲異常:“那時候我剛上大學不久,和同學在網上接了一單小活兒,誰知道中途被人截胡,還入侵了我們的工作電腦。後來我氣不過直接報警了,幸虧我技術也還過得去,反查下來抓住了對方的把柄。”
他說得繪聲繪色,仿佛完全沒有尴尬:“那個小屁孩就是文森,我去警局認人的時候也吓了一跳,他和阿肅有三四分像,年紀也正好一樣。我當時一心軟,就撤訴了,還給了他另一個小活兒,讓他跟着我幹。”
“哇好浪漫啊。”蕭然捧着臉道,“他這麽聽你話,就跟你幹了?”
“不跟我幹沒飯吃啊。”方卉澤攤攤手,道,“他是個棄兒,小時候被領養過一次,因為精神有問題受到領養家庭的虐待,挨到十三歲就跑了。後來他在各種救濟機構混飯吃,偶爾小偷小摸,被人抓住打得像狗一樣。”
蕭肅沒想到文森的出身竟然這麽不堪,蕭然也道:“啊?這麽慘?”
“跟我以後就不慘了,我領他幹活兒,帶他去我的大學旁聽……那句話怎麽說來着,上帝關上一扇門,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文森就屬于走窗戶那種吧,雖然性格有缺陷,精神也有點小問題,但智商非常高,大概兩三年以後技術就超過了我。”
蕭肅注視着方卉澤的眼睛,發現他說到這一切的時候眼神分外溫柔,語氣也十分和緩。
頓了一下,方卉澤接着道:“說起來,我不過給了他一頓飯,一份不怎麽樣的工作,但他回報了我一個帝國,一個虛拟世界,總的來說還是我賺了。”
“那可不只是一頓飯啊,是一份生活,一個新的人生呢。”蕭然說,“小舅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所以你們是因為這個才在一起的嗎?”
“不全是吧。”方卉澤摸到酒瓶,說,“其實,身在異國,孤獨的不光只有他,我也需要一個同伴,一個可以百分百信任的伴侶。”
蕭肅從他手裏拿過瓶子,給他倒了一杯,發現他顴骨上微微有點染紅,顯然也有點喝大了,勸道:“別喝了,就這一杯吧,明天還要上班。”
方卉澤點了點頭,一飲而盡。
蕭然道:“你在國外那麽孤獨,幹嘛不回來啊?我和我哥不天天催你回家麽?”
方卉澤沉默不語,少頃忽地一笑,說:“可能我太記仇了,反射弧又長,出國以後慢慢就不想回來,不想見我姐了吧。”
這話明明只是玩笑,但蕭肅訝異地聽出了認真的意味,側頭看向方卉澤,只見他捏着酒杯,眼睑半垂,眼神不複剛才的溫暖,隐隐透出一絲冷光。
驀地,蕭肅想起了母親,想起令她昏迷不醒的香樟樹花粉。
阿澤,不會真的因為某件事,一直記恨着她吧?
蕭肅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榮銳敏感地察覺了,擡手摸向他額頭:“冷了嗎?有沒有發燒?”
“不,沒有。”蕭肅閃了一下躲開了他的手,畢竟這是飯桌上,全家都在。
方卉澤恍然驚醒,放下酒杯,道:“都快十點了,這飯吃的……都怪然然八卦,阿肅快回房休息吧,小銳你吃飽沒有?”
“吃飽了。”榮銳起身,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圍巾披在蕭肅肩上,說,“哥你早點睡,我幫劉阿姨收拾東西。”
蕭肅确實很累了,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回房。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卻翻來覆去睡不着,腦海裏一直反複回響着方卉澤的話。
那年暑假發生的事是真的,不是他虛無的夢,方卉澤分明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真的如他所說,是他的初戀女友嗎?蕭肅思來想去,将夢境中模糊的細節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琢磨,總覺得哪裏不對。
方卉慈當時說的,是“那個女人”。
如果是他的同學,初三小女生,方卉慈應該叫她“女生”、“女孩”或者“姑娘”才更正常,不是麽?
除非,不是他的同學,而是社會上的女人,比他大很多的那種。
蕭肅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前忽然冒出一個女人的臉。
洪穎。
蕭肅清楚地記得,方卉慈拿走的那個黃楊木匣子,裏頭裝着洪穎……不對,是和洪穎很像的那個女人的照片。
說起來,洪穎正好比方卉澤大那麽幾歲,反推到那個夏天,似乎勉強可以稱之為“女人”了。
可是,她那時候不應該只是一個越南村姑嗎?
哦,對,榮銳說過,她的身份很可能是假的,也許她一直就是中國人,待在中國,甚至還曾經待在靖川,和方卉澤産生過某種交集。
蕭肅胡思亂想着,只覺得無數細節像亂麻一樣糾來纏去,理不清頭緒。
但他又隐隐覺得,自己正在走近真相,随着羅氏兄弟綁架案一點點被剝開,暴露出的線索越來越多,也許很快,他就能弄清楚這樁綿延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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