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S2

呂志忠曾供職于吳星宇所在的律所, 但并不是靖川人, 所以退休之後便回到了老家所在的小鎮定居。

小鎮位于靖川以南, 坐落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山坳之中, 當地人多以種花為生。車子沿國道開進山坳, 兩旁皆是花田和暖棚,雖然才三月初,空氣中已經飄蕩着令人愉悅的花香。

蕭肅便是在這清幽的香氣中醒過來的,最近他似乎特別嗜睡,經常坐在那裏便不知不覺做起夢來,醒時渾身酸軟,手腳總要很久才能活動自如。

“快到了?”蕭肅摸到眼鏡戴上,看到遠處山坳裏零星點綴在花田之中的院落和小樓, 沒料到靖川周邊竟有這種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前面就是。”榮銳開了點車窗,空氣中的花香越發清晰, 混合着百合、玫瑰與栀子花的清甜, 讓人身心放松。

“真漂亮。”蕭肅趴在車窗上遠眺,像中老年旅行者一樣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風景照,“老了在這兒生活挺好,冬天一定一點霧霾也沒有。”

“好啊。”榮銳随口說, “退休了我就在這買塊花田, 咱們自己修房子住。”

蕭肅傻乎乎點頭附和,随即覺得自己頭上好像又有奇怪的BUFF在閃爍——這話說的,怎麽跟老夫老妻商量怎麽養老似的?

榮銳卻毫無知覺, 又興致勃勃地說:“再養兩只狗看家,養兩只貓看狗。”

“……”蕭肅也不知道他一個小屁孩哪來這麽多老年暢想,一時腦子一飄,鬼使神差地說,“再養兩只豬,一群雞鴨鵝?”

“再買一臺手扶拖拉機。”榮銳一本正經地說,“農忙的時候買化肥、買種子……閑下來還可以開着去城裏逛街,比超跑拉風多了。”

蕭肅被他氣笑了,伸手拍了一把他的後腦勺:“好好當你的警察吧!”

榮銳扭頭躲了一下,抿嘴笑了,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蕭肅注視着他的側臉,忽然驚覺他這幾個月又長大了些,下颌棱角方正,眉眼線條鋒利,越發顯出剛毅的男子氣概。

曾幾何時,他還一臉青澀的少年氣,時不時需要板着臉裝成熟,而現在,即使嘴角含笑,也自帶三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看什麽?”榮銳餘光瞄到他的視線,問道。

“沒什麽。”蕭肅挪開眼,繼續用手機拍照,內心卻忽然翻騰起一種極為陌生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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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這樣的男孩兒推倒了也不虧啊……

畢竟連手扶拖拉機都會開呢!

一刻鐘後,榮銳将他的手扶拖拉機——不,是城市越野——停在花圃環繞的一座小白樓門前。

摁了兩下喇叭,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出來,打開籬笆門:“榮警官,蕭老師,你們來啦?”

呂潔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微笑着将他們讓進院子裏:“路上還順利吧?高速上還有雪嗎?”

“你好呂總。”榮銳颔首示意,“雪都化了,很順利。”

“那就好。”呂潔說,“我爸昨晚說你們今天要來,我還納悶呢,是為了我妹妹的案子麽?那個制造假抗衰針的耶格爾有消息了?”

“暫時還沒有,是為了另一件事。”

“哦。”呂潔失望地說,打開大門,“請進吧,外頭冷,先進去喝杯茶。”

從外面看這只是一棟老舊的小二樓,像鄉下所有農民房一樣貼着上個世紀流行的白瓷磚,但走進裏面卻完全不同了,溫馨的美式田園實木家具、碎花布沙發,茶幾和壁櫥上擺着盛放的香水百合,壁爐裏燃燒着真正的炭火……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拄着拐杖從樓梯上下來,容色憔悴,仿佛徹夜未眠。

“爸,榮警官他們到了。”呂潔柔聲說,“您怎麽樣?頭疼好點了嗎?”

呂志忠點了點頭,溫語道:“榮警官來了?請坐吧。”

呂潔對榮銳道:“自從我媽去世以後,我爸就添了頭疼的毛病,神經衰弱,老是睡不好……”

“小潔啊。”呂志忠打斷了她,“去泡幾杯茶來。”

呂潔依言去廚房泡茶,蕭肅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一角的鬥櫃上擺着呂志忠妻子的遺像,前面擺着供果和電子香,顯然新逝不久。

“年前的事。”呂志忠慢慢坐在沙發上,說,“她們的媽媽原本身體就不好,小白去了之後,她也病了,拖到年前……”

“請您節哀。”

呂志忠擺擺手:“六七十歲的人了,早知道有這天。”

呂潔上了幾杯紅茶,呂志忠對她說:“我們談事情,你上樓去忙你的吧,沒事別下來了。”

呂潔有點擔心地看了榮銳一眼,轉身上了樓。

樓上傳來“咔噠”一聲關門聲,呂志忠吸了口氣,說:“榮警官,關于三十二年前那件案子,你要問我什麽?”

榮銳掏出小筆電,接上藍牙全息投影,顯示出那張羅才案的人物關系圖:“呂律師,想必您應該已經知道了,當初委托您代理石鵬、馬強殺人案的尤剛,尤總,去年秋天被殺身亡。”

呂志忠點點頭:“我知道,那幾天我正好去靖川市處理小白的事情,聽說他被人刺死了……後來說是他老婆?”

“是,兇手是他妻子張婵娟,不過張婵娟也死了,死因和您的二女兒呂白一樣,抗衰針導致的心髒病突發。”榮銳道,“事實上,尤剛也是心髒病發死的,張婵娟刺他那一刀當時并未斃命。”

呂志忠有些意外,眼神閃爍。

頓了下,榮銳接着道:“另外,兩周前,珑州郊縣發生一起惡性殺人碎屍案,現已基本确定,死者是當年指使石鵬和馬強殺死羅才的那個包工頭,王長友。”

呂志忠忽然抖了一下,驚訝地道:“你說什麽?王長友死了?”

“正月初十晚上,他被人誘騙至珑州郊縣一個空置的工房裏,殺害并碎屍。”榮銳語調平平地道,“兇手作案手段極為殘忍,并且設置了非常精密的陷阱,企圖嫁禍給羅才的兩個兒子,羅建紅和羅建新。”

呂志忠臉色蒼白,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驚懼:“那、那他們倆也……”

“他們暫時安全。”

呂志忠似乎松了口氣,端起茶杯慢慢啜飲,布滿斑點的手微微顫抖。

“馬強的死您知道嗎?”榮銳又問,“2012年,他被人在家中割喉而死,兇手至今沒有找到。”

呂志忠僵了一會兒,木然點頭:“這個我知道,那時候我還在律所工作,看到過相關的卷宗。”

“好的。”榮銳道,“現在,這件案子所有的涉案人都死了,除了您。”

呂志忠打了個哆嗦,熱茶濺在手上,“砰”一下放下杯子:“你什麽意思?”

“不,我不是在懷疑您,我只是想知道,當年這件案子在偵破、公訴、審判的整個過程中,是不是有什麽隐情?”榮銳問,“除了死者羅才之外,這件案子裏是不是有另一個受害者?”

呂志忠臉色極為難看,用盡全力保持着虛弱的冷靜:“沒有,不可能!你為什麽會有這種疑問?”

“因為我們懷疑有人在刻意複仇,一一殺害和這件案子有關的所有人。”榮銳道,“而您之所以還活着,是因為兇手已經殺害了您的女兒呂白,您間接地受到了懲罰。她,實際上是為你而死的。”

呂志忠捂着胸口倒在單人沙發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蕭肅吓了一跳,生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厥過去,片刻後卻見他緩了過來,嘴唇輕輕嚅動道:“你、你說什麽……”

“她的死因和尤剛、張婵娟一樣,很可能是同一個兇手所為。”榮銳放緩語氣,誠懇地道,“呂伯伯,您現在是唯一活着的相關人了,時隔三十二年,我希望您能把實話說出來,幫我們抓到真兇,讓您的女兒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呂志忠靠在沙發靠背上,渾濁的老淚沿着松弛的皮膚溝壑滾下來,良久良久,才下定決心似的搖了搖頭,道:“沒有,沒有任何內情。榮警官,這件案子當時非常清晰明了,人證物證俱全。如果非要說我在其中操作了一些灰色地帶,那就是通過合理的經濟賠償,取得羅才家屬的諒解,包庇了有教唆、指使嫌疑的王長友。”

他擦了把眼淚,徹底平靜下來:“如果非要找對這個結果不滿的人,那只有可能是羅才的家屬。雖然當時他們接受了經濟賠償,但我聽說之後為了遺産分割的事,羅建紅和羅建新兩兄弟大打出手,鬧上法庭——人心難測,說不定之後他們想法有什麽反複?”

榮銳一直觀察着他的表情,一言不發。

呂志忠在他的注視下眼神有些尴尬,端起茶杯又喝了兩口,道:“你剛才說兇手試圖将王長友的死嫁禍給他們倆?說不定不是嫁禍,就是他們幹的呢?你們有沒有調查過這兩個人?尤剛、馬強……還有我女兒的死,會不會也和他們有關?”

榮銳定定看着他,沉了片刻,問道:“您确定這個案子沒有其他內情?您真的覺得羅氏兄弟,兩個六十多歲的退休老人,能幹出這樣的連環殺人案?”

呂志忠氣息一窒,雙手捧着茶杯放在膝蓋上,仍控制不住微微顫抖。

榮銳緊接着道:“呂伯伯,您覺得兇手會就此罷手嗎?畢竟您還活着……而且,您的女兒不止一個!”

呂志忠臉色驟然大變,手一松茶杯差點掉到地上。榮銳眼疾手快接住了,放回茶幾,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水,道:“呂伯伯,請您仔細想想,多為自己和家人考慮一下。”

沉默,漫長的沉默,午後的陽光從格子窗照進來,灑在呂志忠蒼老的布滿皺紋的臉上。他的眼睛渾濁而疲憊,隐隐閃爍着水光,眼神陰晴不定,仿佛在權衡什麽難以抉擇的問題。

然而最終他還是拒絕了榮銳:“我想不出有什麽內情,抱歉榮警官……我有些累了,頭很疼,需要休息。”

他拄着拐杖慢慢站起來,垂着眼皮,佝偻着腰往樓上走去:“你們請自便吧。”

一點半,榮銳和蕭肅離開了呂志忠的家。

呂潔将他們送到籬笆門外,抱歉地道:“我爸自從小白去世之後,脾氣就怪怪的,我也拿他沒辦法……”

“沒事,可以理解,是我們打擾了。”榮銳和氣地說,“呂總還沒收假?”

呂潔一笑,道:“剛剛收到了一個國外的OFFER,正在猶豫要不要跳槽,畢竟家裏就剩我爸一個人,我不放心……索性請假回來陪他幾天,順便考慮一下。”

“那是要好好考慮……我們走了,再見。”榮銳上了車,目送呂潔往回走,忽然又打開車門追了上去,在門口臺階上跟她說了幾句什麽。

“回家吧。”他回到車上,掉頭離開了呂家。

一無所獲,蕭肅有些失望,看着車窗外陽光照耀的花田,道:“他什麽都不肯說。”

“嗯。”榮銳卻看不出什麽喜怒,淡淡道,“但是很明顯,這件案子有重大內情,他的表情反饋已經說明了一切。”

蕭肅一想也是,呂志忠幾乎沒有隐藏自己的情緒,完全是一副“我知道但我不能說”的樣子。

“那他怎麽才肯告訴我們呢?”蕭肅頭疼地說,“你暗示得已經夠清楚了,兇手很可能繼續複仇,殺死他和他唯一的女兒,他居然完全不為所動。”

榮銳道:“他不是不為所動,哪有人不怕死?”

“可是……”

“他會有動作的。”榮銳黠然一笑,道,“別小看六七十歲的老狐貍,金牌律師,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蕭肅直覺他話裏有話,問他到底怎麽回事,他卻死活不說,将車子拐進鎮口一家小小的農家樂,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先吃飯吧,我都要餓死了!”

蕭肅拿他沒辦法,只能跟他下車吃飯。

農家飯意外地好吃,簡簡單單的炒土雞蛋、醋溜土豆絲、芸豆炖排骨……配風味獨特的糙米發芽飯,入口香甜,回味無窮。連蕭肅這種對食物永遠乏善可陳的人,都不知不覺吃了一整碗飯。

傍晚兩人捧着大把的香水百合、栀子花和晚香玉,回到碧月湖,蕭然大驚小怪地道:“你們這是出去補過情人節了嗎?好端端的怎麽買了這麽多花?”

“不是情人節就不能買花嗎?對生活要永遠抱着熱愛,講究情調,懂?”蕭肅塞給她一大把香水百合,并不打算告訴她其實是因為便宜所以自己買了一堆。

“不會是因為打折吧?”蕭然對哥哥還是比較了解的,“你幹嘛給我百合?我說說而已我沒打算搞姬啊,我還是垂涎異性鮮美的肉體的!”

蕭肅換了一把栀子花給她,将百合塞給剛進門的方卉澤:“送你了,你應該不介意搞基。”

“百合是女同,你這個文盲!”方卉澤捧着香水百合嗅了嗅,“大減價啊你買這麽多?”

蕭肅發現自己的摳逼人設已經深得人心,無法洗白了,索性認了:“是啊打折半價很便宜。”又撿了一把天堂鳥給他,“周末你晚上不用和文森約會嗎?拿這個去吧,紅紅火火。”

“神經病,約會送什麽紅紅火火。”方卉澤丢回去,“有誠意的話不是應該給我束玫瑰麽?”

“哈哈哈哈有玫瑰他們倆肯定自己留着了,怎麽可能送你。”蕭然脫口道。

方卉澤嘴角的笑驀地凝固:“什麽?”

蕭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偷眼看看蕭肅,趁他沒發飙趕緊抱着栀子花跑了:“我回房間插花了,不跟你們扯了!”

方卉澤只一瞬便恢複了正常,目送蕭然上樓,轉頭笑着問蕭肅:“她不會說真的吧?你把玫瑰都自己留着了?”

蕭肅記得他提醒過自己什麽“師生戀”的事,無奈道:“沒有的事,都在這兒了,我又不喜歡玫瑰,百合多漂亮。”

“懂個屁!”方卉澤将他的頭發抓亂,抱着天堂鳥走了,“約會去,謝謝你的花!”

難得見他這樣大方地秀恩愛,蕭肅有些意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才抱着剩下的花去廚房修剪插瓶。

折騰了半天全部弄好,家裏立刻浮動起盈盈暗香,馥郁撲鼻。

看着嬌嫩的花朵,蕭肅的心情也好了起來,腳步輕快地上樓,一開門發現書桌上竟然擺着一瓶盛開的香槟玫瑰。

不多不少,一共九支,粉綠漸變到淡黃的花瓣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純情的美,含蓄而又熱烈。

他什麽時候買的?為什麽自己都沒發現?

蕭肅詫異極了,坐在桌前看了很久,抑制不住地微笑起來,仿佛心底裏也正有些美妙的東西盛放,盛放,吐露着隐秘的鮮妍。

作者有話要說:  榮銳:大家好,我是會開手扶拖拉機的套路王!我要保護好我哥的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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