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S2
昨晚榮銳離開以後, 蕭肅一整夜都沒怎麽睡着。
擔心風大雨大, 擔心路上有雪, 擔心他血氣方剛不顧個人安危……但是還不敢給他打電話, 怕關鍵時刻分了他的神。
輾轉反側到七點多, 索性不睡了,起床聯系開鎖公司去取鑰匙,還好半路終于接到了榮銳的電話。
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蕭肅有一種雨過天晴、烏雲盡散的感覺,眼前的世界似乎都明亮了幾分。
挂斷電話,心底倏而掠過一絲驚悸,蕭肅莫名冒出一個念頭——該不會真的動了心吧?
這念頭驚得他打了個哆嗦。
不,不行。
不對, 是不會!
回程一路都心亂如麻,進門的時候差點穿錯了蕭然的拖鞋, 被她美美嘲笑了一番。
“今天不去公司嗎?”蕭肅懶得和她鬥嘴, 随口問道。
“神仙也需要休息啊,今天不開工,在家補覺,下午約了閨蜜SPA。”蕭然正在吃早餐, 像個土撥鼠一樣捧着玉米啃啃啃, “小舅一晚上沒回來,不知道文森病得怎麽樣……哥,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去看望一下啊, 畢竟算一家人了,這麽久一個招呼都不打,不合禮數吧?”
“我早上打電話問過了,阿澤說文森病情加重,要留在公司陪他。”蕭肅想起自己沒吃飯,拿了一片吐司,說,“聽阿澤的吧,文森和普通人不一樣,別給他們添麻煩。”
“搞個基還神神秘秘的……”蕭然吃飽了,伸了個懶腰,說,“對了,劉阿姨去買菜了,她說你有什麽想吃的給她打電話,不然她就光給榮銳買了……哎呀榮銳怎麽這麽招老阿姨喜歡啊?”
“你不是也喜歡他?你也是老阿姨?”
“……我要是阿姨那你就是他叔叔了,哥你真變态,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嗜好……”
蕭肅轉了個彎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氣得拿吐司丢她。蕭然嘻嘻一笑跑了:“開玩笑啦,我去睡覺了再見!”
這家裏都是些什麽人啊!蕭肅心塞得不行,撿起吐司一邊吃一邊上樓試鑰匙。
開鎖師傅技術不錯,鑰匙一插一擰,門就開了。蕭肅松了口氣,下樓扛了把人字梯,打開中央空調百葉蓋板,謝天謝地,匣子還在那兒,用晾衣叉輕輕一勾就出來了。
匣子上積着厚厚的塵土,顯然在裏頭放了很多年了,蕭肅小心翼翼捧下來,将一切歸位,确定沒留下什麽可疑的痕跡,才把它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塵封十幾年的秘密即将揭開,蕭肅有一種奇怪的窒息感,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塵,輕輕抽開蓋板。
木軌摩擦發出澀澀的滑音,一股奇怪的混合着黴味和腥味的氣息散發出來,蕭肅別過臉打了個噴嚏,看見匣子裏裝着幾個黑色塑膠袋包裹的東西,有長有短,大小不一。
最上面是個小包,打開,裏面是三張舊照片,其中之一便是蕭肅從前看過的王桂玉的照片。那時候王桂玉還很年輕,二十幾歲的樣子,算不得極美,但眉宇間氤氲着一種非常令人憐愛的輕愁。
另外一張照片竟然是石鵬的,和上次他跟榮銳在馬王村聯合小學裏看到的很像,應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留影,雖然清晰度不高,但看得出十分英俊。
并隐隐有一點眼熟。
為什麽眼熟?蕭肅暫時沒有細想,抽出第三張照片,詫異地愣住了——這竟然是王桂玉、石鵬和石鵬奶奶的合影。
合影裏三人笑得十分溫煦,老奶奶坐中間,王桂玉和石鵬站在兩側。雖然中間有老人擋着,但明顯看得出他們倆的手是牽在一起的。
原來他們倆并不是一直互相暗戀,後來捅破窗戶紙在一起了。蕭肅有點意外,翻到背面,照片上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1997年夏,我們仨。
那是王桂玉的字,和那本點名冊上的一模一樣。
所以,1997年夏天,高中畢業一年後,他們已經是情侶了?
可是為什麽這些照片會在方卉慈手裏?這兩個人和方卉澤,和這個家到底有什麽關系?
蕭肅心中疑雲重重,放下照片,打開下面一個黑色塑膠袋。袋子裏是一塊嬰兒毯,很幹淨,但看得出是上個世紀的東西了,上面織着九色鹿,和“寶貝快樂”四個卡通字。打開毯子,裏面包着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帕子裏裹着一塊小小的銀鎖,鎖下面壓着一縷女人的長發。
手帕一角寫着一行小字:1998年3月22日。
那不是方卉澤的生日嗎?蕭肅的心砰砰跳了起來,隐約感覺某個驚人的真相正一點點被揭開,拿出下面一個袋子的時候,手指不禁微微顫抖。
袋子裏的東西完全出人意料——那竟然是一把刀,一把用透明自封袋裝着的匕首,有五寸來長,刀刃已經生鏽了,木質刀柄上沾染着黑褐色的污漬。
怎麽看,都像是凝固的黑血。
蕭肅心驚肉跳,将那把刀翻來覆去研究了一番,沒研究出個所以然,再打開下面一個略大的袋子,頓時目瞪口呆——那裏面是一件沾滿了鮮血的淺藍色襯衣。
襯衣是男式的,不大,中號,血跡主要集中在胸腹之間,以及右側袖口。蕭肅隔着自封袋仔細辨認,心中猶如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方卉澤的衣服。
他記得有段時間,大概是方卉澤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發的春季校服配了淺藍色襯衫,因為布料不好,方卉澤又愛出汗,方卉慈怕他長痱子,所以專門定做了幾件一模一樣的純棉襯衫。
這件應該就是其中之一。
那麽,上面的血跡是誰的?
真相呼之欲出,但蕭肅不願意相信,他不相信方卉澤能做出這麽可怕的事情。
那時候,他應該只有十四歲吧?
放下血衣,蕭肅拿起了最後一個塑膠袋。這個袋子非常小,只有兩公分長,一公分寬。
但握着它,蕭肅卻有一種重若千鈞的感覺——最後一件了,這裏面一定隐藏着最終的真相。
袋子裏是一個U盤,蕭肅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數據線,花了點兒工夫才把裏面的東西拷貝出來。那是一段音頻,不長,但音質很好,很清晰。
一開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婉轉,但十分焦慮,隐隐還帶着一絲埋怨:“你怎麽來了?我告訴過你最近不要來找我……阿澤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擔心你被他們發現……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讓他們查到你身上!”
少年的聲音有點沙啞,帶着變聲期即将結束的嘎音:“你讓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只想見見你,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女人似乎松了口氣,道:“我沒事的,他們沒有證據,抓住我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我一早就計劃好的……你呢阿澤?你怎麽樣?你有沒有害怕?”
少年沉默不語,女人柔聲道:“別怕阿澤,你沒有做錯事,為父報仇天經地義,他害了你爸爸,又欺辱我這麽多年……阿澤,是你救了我,是你救了媽媽,明白嗎?你沒有做錯事,你是我的英雄!”
“別、別說了。”少年的聲音微微發顫。
“好的,我再也不說了,阿澤,我再也不說了。”女人連忙道,“忘了他吧,忘了這件事,忘了你殺過人,好嗎?你就當他是我殺的,我不怕,我不怕他,讓他變成鬼來跟我索命吧!讓他在陰曹地府明白自己死在誰手上!石家人不是那麽好欺負的,石家沒有絕後,你爸爸還有你,還有你這個兒子……”
她說着說着聲音大了起來,帶着一種癫狂般的顫音,又尖又細,刺得人耳膜發麻。
“別說了!”少年微微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她。
“好好,我不說了,對不起阿澤,我……我只是高興,高興你幫你爸爸報了仇。”
“我只有一個爸爸。”少年深吸一口氣,沉聲說,“我爸爸姓方。”
“你什麽意思?”女人的聲音倏然冷了下來,“你姓石,石鵬才是你的爸爸!阿澤你是不是在怪我?你怪我一出生就把你送人?我也沒辦法啊,我那時候才十幾歲,還在上大學,手裏除了學費沒幾個錢……你爸爸死了,我沒辦法養活你,留着你只能讓你跟我受苦啊!”
她嘤嘤啜泣起來:“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懷胎十月,東躲西藏……生你那天我不敢去醫院,只好在醫院旁邊租了間屋子自己生,還好老天可憐我,讓我們母子平安……我沒辦法啊阿澤,我沒錢養活你,只好把你送給方家,我知道他們家兒子一落地就死了,你們倆一天生日,他們一定會對你好,把你當親生的……”
“他們确實把我當親生的。”少年低聲說,“生恩不如養恩大,你生了我,我也幫你殺了人,我們就算一命還一命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見你,你也不要來見我,我們一刀兩斷。”
沉默,女人忽然提高聲音:“一刀兩斷?你要跟我一刀兩斷?!”
“你讓我給你錢,我給了,你讓我幫你殺了馬強,我也殺了。”少年啞聲說,帶着壓抑的痛苦,“如果生我是一筆債,我也該還清了……媽,我今天見你最後一面,叫你一聲媽,今生今世,我們再沒有一分關系。”
“哈!哈哈!”女人怪笑一聲,“所以,你今天是來跟我攤牌的?你後悔了?後悔認我這個媽,後悔幫我殺人了?可你知道那是你的仇人!阿澤,馬強他不無辜,他害了你的親生父親!石鵬是被冤枉的,他沒殺人他不該被槍斃!”
少年疲憊地打斷了她:“別說了……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後不後悔的,也都不重要了……再見,媽。”
女人忽然冷笑一聲:“你該不會告訴方卉慈了吧?”
少年氣息一窒,女人緊張地道:“是她讓你來見我最後一面的?是她讓你背叛我,讓你抛棄我,讓你不認我這個媽的?”
少年沉默不語,女人咬牙切齒地追問道:“你真的告訴她了?你瘋了阿澤?你怎麽能……那個死丫頭,她一早就怕你搶了她的財産,現在你還把把柄送上門!你是不是傻了你?”
“她是我姐姐,她陪了我十四年,養了我十四年。”少年說,“如果你要我認你這個媽,那我就不是方家的人,方家的財産全部是她的,天經地義,怎麽能叫搶?”
女人噎了一下,少年低低嘆了口氣,說:“你想什麽,我都明白,我已經十四歲了,不是三歲小孩……媽,這些錢你留着,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你站住!我不要你的錢!阿澤你別走,我、我是你媽媽啊!”
“可是我也要活啊!”少年爆發了,聲音哽咽嘶啞,“我、我只要看見你,想起你,就想起自己做過的事,想起馬強,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樣子……是,我未成年,殺人不會判死刑,可是……可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刑更可怕!”
少年嗚嗚地哭了起來,崩潰地道:“我睡不着覺,吃不下飯,我天天跟自己說他死有餘辜,我為父報仇,可我還是殺了人……那是個活生生的人啊!媽!我的手再也洗不幹淨了!再也洗不幹淨了!”
錄音戛然而止,進度條沉默地走過最後一個刻度,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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