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S2

沉默, 屋子裏安靜得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蕭肅看着空白的電腦屏幕, 完全無法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一切。

那是方卉澤的聲音, 他熟悉得很, 那年方卉澤忽然進入變聲期, 說話嘎聲嘎氣,他還笑話他像只鴨子。

而和方卉澤對話的女人,很明顯是王桂玉。

所以她從來就不是什麽白月光,不是什麽初戀情人,而是方卉澤的親生母親。

難怪她大二的時候莫名其妙休學了一年。

方氏夫婦的小兒子一落地就死了,所以他們抱養了被王桂玉遺棄的方卉澤,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

恍惚間,蕭肅終于懂了, 為什麽第一次看見洪穎的時候,他晚上夢見了方卉澤, 為什麽他總覺得這兩個人眉宇之間氤氲着一種極為相似的感覺。

他也終于明白, 方卉澤為什麽會幫王桂玉殺馬強,殺王長友——他是石鵬的遺腹子,他要為父報仇,要把當年陷害他親生父親的人一個個送上西天。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要害方卉慈?

方家有哪裏對不起他?方卉慈把他當成親弟弟, 甚至親兒子一樣呵護一樣教養,連蕭肅這個真兒子偶爾都忍不住嫉妒!

方卉澤自己不也說得明明白白嗎?

他明明知道王桂玉是在利用他,只有方卉慈真正關心他, 為什麽還要害自己的親姐姐,用香樟樹花粉把她弄成植物人,躺在醫院裏人事不省?

為了錢?為了方氏?為了方家偌大的財産?

那他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态住在這個家裏,每天面對兩個懵懂無知,仍舊把他當成親人,當成小舅舅的兄妹?

蕭肅難以置信地握着那個U盤,驚怒交加,簡直想立刻把方卉澤叫回來,當面問個清楚明白!

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方卉澤已經瘋了,不再是那個開朗大方的阿澤,甚至不是那個因為殺了馬強而夜不能寐、後悔自責的單純少年。

十七年了,這十七年裏他縱橫海外,創立了自己的商業帝國,重新認回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甚至策劃了周密的複仇計劃,殺了呂白,殺了尤剛,殺了張婵娟、王長友……

他已經變成了魔鬼,比十四歲的時候更加冷血,更加殘酷,更加喪失人性。

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蕭肅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預見了方卉澤發現自己找到匣子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瘋狂,什麽樣的兇狠。

他一定會殺了自己,殺了蕭然,甚至殺了昏迷不醒的方卉慈!

報警!

蕭肅意識到那把刀和那件血衣,就是十七年前馬強案警方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殺人證據,方卉慈當初不知為何發現了它們,但出于保護方卉澤的想法,沒有報警,而是将它們藏了起來。

方卉澤這次回來,就是來找它的,那天他在書房和閣樓翻找,就是在找這些致命的證據。

這也許就是他害方卉慈的動機?

蕭肅控制自己微微發抖的雙手,将所有東西裝回匣子裏,從衣櫃裏找到一個旅行袋裝了起來。

他給榮銳打了個電話,然後提着旅行袋下樓,在玄關上拿了蕭然的車鑰匙。

開車出去的時候,蕭肅感覺有些眩暈,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少低血糖犯了,還是神經元病又有什麽惡化。但他沒精力再糾結這些了,他得馬上把一切告訴榮銳,讓警方把方卉澤抓起來!

車順着林蔭道開了幾分鐘,快到前門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蕭肅以為是榮銳,看也沒看便接通了藍牙:“我剛出來……”

“阿肅?”方卉澤的聲音忽然傳了出來,“你在家嗎?你要去哪兒?”

一瞬間的窒息,蕭肅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靜,問:“阿澤?你在哪兒?有什麽事嗎?”

“哦,文森剛才好一點了,我回家取個東西,就問問你們在不在家……你要出去?”

蕭肅腦子轉得飛快,答道:“學校臨時通知開會,我正要去,剛才以為你是同事。”

“哦,這樣啊。”方卉澤沉吟了一下,說,“那正好,我在湖濱東路,車子抛錨了,剛打電話給4S店,他們說趕過來要二十分鐘……這樣吧,你過來接一下我,我回家拿了東西再過來等他們,免得耽誤時間。”

他語氣十分正常,和平時殊無二致,蕭肅一時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抛錨了,還是發現了什麽異狀,回來跟自己要那個匣子。

但無論如何,拒絕可能引起他的懷疑,不如拖他一下……蕭肅想了想,說:“行吧,我這就過去接你,你待着別動啊,我眼神不好再別錯過了。”

“我眼神好,我看着你呢。”方卉澤笑了一下,說,“你跑不了。”

最後那四個字明明待着笑意,蕭肅卻無端打了個激靈,挂斷電話之後立刻撥給蕭然:“然然?你睡醒沒有?”

蕭然的聲音有點懶散:“幹嘛啊,才十點鐘,哥你知不知道什麽叫‘補覺’啊?”

“別貧了,趕快收拾下樓。”蕭肅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但也不敢立刻把真相說出來吓着她,盡量放輕松語氣,道,“我有件事請你幫忙,在院門口等你,快點啊,給你三分鐘!”

“你瘋了?你以為我是榮銳嗎天生麗質不用化妝?”

“你比他天生麗質!說真的,急事,你現在立刻馬上穿衣服下樓,我開了你的車,就在門口。”

“好吧,真拿你沒辦法。”

挂斷電話,蕭肅二話不說掉頭回家,如果方卉澤在湖濱東路,那還有時間轉圜,只要接到蕭然,從西門出去,就可以避開他。

但願他乖乖在原地等!

車子繞過第一個轉彎,蕭肅腦中忽地閃過那麽一絲直覺,猶豫了下,把車停了下來。

一分鐘後他重新上車,往家裏開去。

刺耳的引擎聲突然傳來,蕭肅猛踩剎車,差點一頭撞在斜側方橫插過來的另一輛車頭上,安全帶勒得鎖骨一痛。

等看清車頭的牌照,心裏立刻咯噔一下——方卉澤?!

他不是說車抛錨了,在湖濱東路等嗎?為什麽會從西面沖過來?

他知道了?

他是怎麽知道的?

蕭肅手抖得不行,開安全帶,摁了幾下都沒打開。那頭方卉澤已經下車了,左手按在他車窗上,仍舊像平時一樣微笑着,只是那笑怎麽看怎麽冷。

“不是說來接我麽?怎麽往回開了?”

蕭肅不着痕跡地吸了口氣,說:“不是說車壞了麽?怎麽又好了?”

“沒好,時好時壞的。”方卉澤繞過車頭,打開車門上了副駕位,說,“破車,先撂這兒吧,不管了,走,回家。”

蕭肅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飛快思索着脫身的辦法。

“走啊,愣着幹什麽?”方卉澤替他挂好檔,順手将他的手機拿過來,放在自己右側的置物格裏,“我還趕時間呢,得在文森醒來之前回去。”

蕭肅幹澀地咽了口唾沫,踩油門,打方向,往家裏開去。

不過片刻便到家了,蕭然已經下樓,拎着手袋在門口等他:“到底幹嘛呀哥?好好的非把我從床上拽起來,我休個假容易嗎我?”

方卉澤扭頭看蕭肅,臉上仍舊微笑着:“不是說去學校開會麽?怎麽還要帶然然一起?你們到底去幹嘛啊?”

“呃,小舅你回來了?文森怎麽樣?不要緊吧?”蕭然俯身問他,“我早上還跟我哥說,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他呢。”

“改天吧,他剛退燒,在睡覺。”方卉澤說,又問蕭肅:“還要帶然然出去嗎?”

一切仿佛還像平時一樣,和諧安穩,親密無間,但蕭肅強烈地感覺到,方卉澤已經知道了,他趕在這個時候回來,是來找自己要那些東西的。

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不想動蕭然,但前提是自己配合……蕭肅吸氣,說:“然然,你開媽那輛車去LOFT找吳星宇,跟他一起等我會兒,稍後我們一起去辦點事。”

“別那麽麻煩了。”方卉澤卻打斷了他,對蕭然說,“然然你回房化個妝吧,一個女孩子邋裏邋遢的不像話,我跟你哥說點事,一會兒我送你去。”

蕭然不明就裏,說:“好呀。”轉身便回去了。

大門關閉,蕭然的背影消失,方卉澤臉上的笑也慢慢消失了,沉沉問:“東西呢?”

蕭肅心下一涼,但又像是什麽東西落了地,反而踏實下來:“什麽東西?”

方卉澤冷冷看了他兩秒,拿着他的手機下了車,在後座和後備箱裏找了一圈,回到前車窗邊:“你藏哪兒了?”

蕭肅不語,他又問:“你沒帶出來?”

蕭肅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方卉澤重重拉開車門:“下車。”

蕭肅依言下車,方卉澤一把握住他上臂:“進去。”

兩人進了家門,家裏靜悄悄的,劉阿姨還沒回來,蕭然回房睡覺了。方卉澤拽着蕭肅一路上樓,打開他的房門,将他推進去:“東西呢?”

蕭肅踉跄了一下,慢慢将大衣脫下來搭在椅背上,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別逼我,阿肅。”方卉澤盯着他,眼神是從未見過的冷冽,“你知道我在說什麽——那個匣子呢?”

他果然知道了,可是為什麽?他是怎麽知道的?蕭肅心中驚濤駭浪一般,臉上仍舊平淡無波:“什麽匣子?”

“那個黃楊木匣子。”方卉澤一字一句地說,“別繞圈子了,阿肅,我在我房間裝了監控,你怎麽進去,怎麽取了那個匣子,怎麽離開,我看的一清二楚。”

蕭肅恍然大悟,難以置信地問:“你竟然給自己的房間裝了監控?”

“從你那天莫名其妙進去以後,我就裝了。像我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不尋常的細節。”方卉澤坦然說,“實話告訴你,我連這個小區所有的天眼監控都調取了,你剛才從家裏出來,接完電話又掉頭,我都看見了。”

頓了下,他說:“我說過的,你跑不了。阿肅,把東西給我,我保證不傷害你,不傷害然然。”

“那我媽呢?”蕭肅冷冷笑了一下,說,“要我給你,行啊,阿澤,你現在讓我媽醒來,我馬上如你所願。”

方卉澤眼中掠過一絲痛楚,喉結難以抑制地滑動了一下,說:“阿肅,別逼我,我這輩子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

蕭肅笑了,也許太過憤怒,反而鎮定下來:“你覺得我稀罕嗎?”

方卉澤呼吸一窒,蕭肅微笑道:“阿澤,你還不了解我嗎?即使此刻,這一秒,我立刻要死,我也絕對不會害怕!十幾年了,我每時每刻都準備着死去,我連自己的葬禮都夢見過無數次,你覺得我還在乎你這點威脅嗎?”

聽到一個“死”字,方卉澤臉色大變,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說:“好!”

他轉身反鎖房門,脫下大衣丢在床上,開始在衣櫃、床下、抽屜……各種地方翻找,甚至連空調孔都找了一遍。

蕭肅靜靜看着他亂翻,慢慢扶着椅背坐了下來。方卉澤什麽都沒找到,不知道是失望還是累的,臉色極為蒼白,幾乎帶着點青氣:“阿肅,你把它放哪兒了?”

蕭肅緘默不言,方卉澤雙手抓着他的肩膀,強迫他面對自己:“說話!”

蕭肅道:“我說過,你讓我媽醒過來,我就給你。”

沉默,兩人鋒利地對視着,二十多年來那些親密無間,那些肝膽相照,慢慢如同烈日下的水滴般幹涸、消失、蒸發,無影無蹤。

“別逼我!”方卉澤抓着蕭肅的肩膀狠狠晃了一下,轉身往門口走去。

蕭肅倏然起身,右臂從身後勾住他脖子,左臂繞過右手腕一橫,扳住他後腦,一個十字鎖将他牢牢扣住:“你敢動蕭然一根指頭!”

方卉澤猝不及防被他卡得差點背過氣去,雙手抓着他的胳膊拼命想要拽開。蕭肅牙關緊咬,雙臂死死鎖定他的脖子,用盡全力耗幹他胸腔中的每一絲空氣。

堅持,再堅持……只要那麽幾秒,或者幾十秒,他就會因為窒息而昏迷過去……蕭肅在心裏急促地默念着。

這是唯一的機會,從方卉澤上車的那一刻,蕭肅就猜到自己可能要打一場硬仗。但他知道以自己的體力根本幹不過方卉澤,一旦進了家門,方卉澤必然會想各種辦法威脅他,跟他要那個匣子。

他不怕威脅,不怕死,但他怕方卉澤對蕭然動手。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等一個一擊即中的機會。

即使失手殺了方卉澤,也在所不惜!

我們地獄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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