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S2
極端而絕望的愛, 像某種畸形的藝術品, 明明天生帶着傷害、殺戮和殘忍, 卻有一種讓人窒息的震撼。
王桂玉的愛, 方卉澤的愛, 都是如此。
牆上的時鐘悄然轉動,長針帶着纖細的陰影掠過一個個不可逆轉的刻度,嚓、嚓、嚓……
王桂玉抿了口水,一邊抽煙,一邊眯着眼繼續講述。
方卉澤在18歲生日之後,只身前往美國留學。
雖然他在感情上是扭曲的,陰郁的,但他完美繼承了親生父母過人的智商。石鵬和王桂玉當年在那樣貧瘠的環境下都能脫穎而出, 方卉澤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學校, 更是出類拔萃, 傲視群雄。
他同時選修兩個專業,開着自己的IT工作室,用父母賜予的智慧處理一切技術上的難題,用從小在方氏耳濡目染的商業頭腦解決所有經營中的困難……
方卉慈不許他回國, 但從沒在錢上虧待過他, 他的每一個商業計劃,只要是合理合規的,方卉慈從來有求必應, 全力支持。
四年,別的留學生還在為得到一個優渥的offer而發愁,方卉澤已經有資格給別人發offer了。
2022年,方卉澤留美的第六個年頭,蕭勤去世,半年後,方氏夫婦撒手西歸。寒冬臘月,他在姐姐的召喚下飛回國內,為父母奔喪。
離開時只有十八歲,回來已經是二十有四,方卉澤從青澀少年變成有為青年,但內心隐秘的感情卻從來沒有改變。
他仍舊愛着自己的外甥,無論走過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優秀的男女……他不否認方卉慈曾經的說法,有那麽一些人,确實可以遺忘過去,可以迅速從一段愛情走進另一段,但他不行,他天生沒有安全感,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蕭肅,才能讓他放下內心所有的陰暗,毫無防備地付出所有。
葬禮過後,便是新年,春節也慢慢近了,方卉慈留他在家過年,方卉澤心裏十分高興,把它看做姐姐對自己“流放”結束的信號。當可愛的外甥女兒蕭然問他,會不會再離開家的時候,他甚至說不走了,并真的考慮結束美國的生意,把公司挪回國內來。
那個冬天冷極了,但方卉澤的內心很溫暖。蕭肅打算明年考研,每天起早貪黑去培訓班上課,他就卡着點兒地去接他,背着姐姐帶他去吃小館子,看電影,逛書城……
那時候蕭肅還沒有發病,雖然因為放棄鍛煉而消瘦了許多,但仍舊是健康的。六年時間,他也長大了,眉眼褪去小孩兒的圓潤可愛,出落得像他父親一樣英俊逼人。
方卉澤享受那種被驚豔的目光所包圍的感覺,他喜歡帶蕭肅出去,喜歡看別人偷窺他們,竊竊私語,甚至喜歡女孩兒請他幫忙轉交的小紙條。
蕭肅不接受任何感情,遠離所有誘惑,他明知那只是因為遺傳病,但仍舊喜歡将它想象成某種承諾,想象成蕭肅對自己忠貞的堅守,想象成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除夕夜,家宴上大家都喝了點兒酒,午夜鐘聲過後,方卉慈打發一對兒女回房睡覺,自己帶弟弟出去給父母燒紙。
那夜沒有下雪,但天冷極了,方卉澤被冷風一吹,酒勁兒上頭,在花園裏攔住姐姐,對她說自己想回家,再也不去美國了。
方卉慈察覺了什麽,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在暗淡的天光下定定地看着他。
藏了六年的話在舌根底下轉了好幾圈,方卉澤終于說:“姐,我還是喜歡阿肅,我改不了了。”
方卉慈裹着厚厚的圍巾,半個臉藏在陰影裏,雙眼忽然綻出一陣凜冽的寒意。方卉澤直覺事情要壞,但已經說出口的話,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只能硬着頭皮說:“我必須告訴他。”
方卉慈的聲音很冷,比花園裏的積雪還冷:“我當你喝醉了,阿澤,這話出你的口,進我的耳,沒有第三個人聽見,我們就當它沒說過,OK?”
方卉澤熱血沖頭,擋住她試圖離開的腳步,說:“說過的話怎麽能當沒說過?姐,你把我扔到美國六年,我也想忘記,我也想像你說的那樣換個人試試,但我做不到!我只愛他一個,我愛不了別人!”
“所以呢?”方卉慈道,“所以我就要縱容你,成全你,讓你去毀了他嗎?”
“毀了他?”方卉澤憤怒了,“我和他一起長大,我什麽時候傷害過他?姐你明不明白,他都二十歲了,他需要一份感情,需要一個人親密無間地陪伴他,保護他……”
“是你需要!”方卉慈冷酷地打斷了他,“他不需要,即使需要,也不是你——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方卉澤有一瞬間的窒息,但随即強硬地道:“你從沒有問過,又怎麽知道?姐,我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們喜歡誰,不喜歡誰,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方卉慈冷冷一笑,說,“那好,方卉澤,你來告訴我,你要怎麽親密無間地陪伴他,保護他?”
這問題方卉澤六年來曾經想過無數次,他激動地回答道:“我要和他結婚,陪他做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周游世界,去看極光,去亞馬遜探險,我要找最好的醫生治療他……”
“這不是他想要的。”方卉慈再次打斷了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只是在自己的臆想中愛着他,把自己的幻想套在他的身上……你愛的只是你自己,你這種愛,也只能感動你自己。阿肅從來沒有這種浪漫不切實際的少女夢,他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實,他喜歡學校,喜歡安安穩穩地做學問,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方卉澤,如果你對他哪怕有一分的尊重,就該明白,你最好的選擇,是待在自己該待的位置,作個好舅舅。”
方卉澤如墜冰窟,這番話仿佛叩擊到了他的心靈,一個他從來未曾觸碰過的角落。
但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也許是被戳中了痛點,也許只是喝多了酒,他不管不顧地叫道:“不!我不信!除非他親口拒絕我,否則我絕對不會放棄!”
方卉慈本已轉身,忽然回頭,眼中寒光暴漲:“夠了!方卉澤,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嗎?你在美國的合夥人文森,你們已經同居了将近一年!你連公司的原始股都偷偷給他做了轉讓!十年前你信誓旦旦跟我說,你永不和王桂玉來往,但這些年你偷偷摸摸見了她多少次?給了她多少錢?”
方卉澤悚然驚呆,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方卉慈看了一眼二樓的卧室窗戶,壓低聲音道:“你真的是你口中那個情深義重,把阿肅放在第一位的癡情種嗎?不!你心裏裝的東西太多了!你的生意,你的野心,你的床伴,你的生母,你的殺父之仇……這些年你斷斷續續在心理醫生那裏看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精神狀況有多不穩定嗎?”
她看着他的眼睛,說:“承認吧,方卉澤,你所謂的愛情,不過是業餘生活的調劑,是精神安慰的軟糖,你內心太黑暗太壓抑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阿肅拉下水,讓他溫暖你沉重的靈魂!你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救你自己!”
“不……”方卉澤整個人都混亂了,在她的逼視下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我絕不允許你用這種狹隘的,病态的愛來傷害他。”方卉慈一字一頓地說,“你說得對,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十四歲,我沒那麽大的力氣再去教養你,挽救你。我只告訴你一件事,方卉澤,離我的兒子遠點,不要破壞他現有的生活,他已經夠命苦了,讓他在餘下的日子裏過得平靜點,安逸點吧。”
她掉頭走向臺階,又在門口站住了。門廊暖黃的燈光照在她的頭上,讓她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女性的堅韌:“否則,我會把十年前的那些證據,交給警方。”
方卉澤人生中唯一的表白,就這樣胎死腹中,春節過後,方卉慈替他定了飛往美國的機票,再次将他送上了異國他鄉的土地。
開始他的另一段流放。
“那個死丫頭,可真是狠心啊!”審訊室裏,王桂玉看着高窗外随風微晃的樹影,啧了一聲,說,“殺人誅心,她這麽多年沒有動過阿澤一指頭,可是,那天晚上把他的心都捅碎了。”
她扶着額頭,手指在眼角帶過,掩飾地擦去半滴水漬,嘴角卻仍舊含着諷刺的冷笑:“不過我還得謝謝她,就是她這番話,徹底把我的兒子推回了我的身邊。”
榮銳冷眼看着她,問:“她說的是真的?這些年方卉澤一直和你有聯系?”
“是,也不是。”王桂玉低聲說,“他其實是想遵守承諾的,他一直試圖作回方家的好兒子,可是誰叫他心軟呢?我這個兒子,別的都像我,唯獨這一點像極了他爸爸……那時候馬強的案子剛鬧完,我回了馬王村,被婆家和親戚們欺負得活不下去,走投無路只能悄悄去學校找他。一開始他躲着我,把方卉慈擡出來吓唬我,可是等真的見着我,聽了我的遭遇,還是心軟了。”
她嘆了口氣,取了煙盒裏最後一根煙,自顧自地點上抽了起來。缭繞的青煙中,她的臉和十幾年前那個憔悴愁苦的女人慢慢重合,沒有濃烈的美麗,沒有動人的妖嬈,但眉梢眼角總含着一種楚楚可憐的輕愁,讓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誰欺負了她,又能怎麽才能幫到她。
“那些年我回到學校繼續深造,一直是他在偷偷資助我。”王桂玉說,“但是那個傻孩子,一直惦記着自己的承諾,所以只給錢,從不見我……直到2022年春節之後,我打聽到他回了國,終于找機會見了他一次。”
2023年2月,臨出國之前,方卉澤單獨去給父母上了一次墳。
這些年不管他和方卉慈之間怎麽樣,方氏夫婦一直是一心一意待他的,他預感到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回不了靖川了,所以去墓園見父母最後一面。
王桂玉就在那兒堵住了他。
母子二人已經有近十年沒見了,王桂玉看着兒子肖似石鵬的模樣忍不住潸然淚下。方卉澤在恐懼和絕望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春節,驟然見到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放松。
也許,是因為他們有着同樣的秘密,而又同樣被方卉慈以此而威脅吧。
那天他們破天荒聊了很久,王桂玉告訴他自己這些年艱辛的生活,方卉澤也忍不住告訴了她,自己因為蕭肅而被方卉慈“流放”的真相。
王桂玉何等樣人,寥寥幾句,便發現自己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機會,終于可以把兒子從方家手中徹底奪回來了!
她完全站在方卉澤這一邊,以愛的名義反駁了方卉慈那套說辭。她輕而易舉地摸清了一個沉浸在無望之愛的年輕人的心理,借着為他出謀劃策的名義,一躍成為他的知音,他的知己,他同一個戰壕裏的同伴!
至于戰壕對面的敵人,自然就是方卉慈。
那次出國之後,方卉澤和王桂玉徹底恢複了關系,為了避免方卉慈發現,他甚至策劃了“重生”計劃,在越南找了一個替死鬼,給生母換了一個完美的假身份。
2023年秋,王桂玉化名洪穎,帶着巨額“遺産”回到中國,創辦“無暇”,開始他們偉大的終極計劃——幹掉方卉慈、搞垮方氏、控制蕭家兄妹……
“我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誰也猜不到‘無暇’的後臺是阿澤。”王桂玉柳眉微豎,雙眼閃爍着興奮的光芒,“等我搞死方卉慈,搞垮方氏,蕭然那個毛丫頭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到時候阿澤從天而降,自然會成為他們的救世主……蕭家那個短命鬼還不是要乖乖聽話,受他的庇佑?”
她眉飛色舞地說:“沒有了能幹的老媽,厲害的妹妹,他一個病秧子能靠誰?阿澤将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主宰!”
她幾乎忘了自己現在已經是階下囚,焦急地吞吐着煙霧,一邊說:“我一早把他身邊的人都摸了個門兒清,那個丁天一,是個聰明人,可惜太嫩了,被我三兩下說動,和蕭然反目成仇;還有他最好的朋友,那個傻乎乎的小律師,在我收拾尤剛夫妻的節骨眼上送上門來,被我輕輕松松弄成了替罪羊……”
說到這裏她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咬牙切齒地道:“沒想到他半死不活的,還能想辦法幫那小律師脫罪,哼!是我小看了他……”
她絮絮叨叨說着自己這半年多來的“豐功偉績”,榮銳沉默地聽着,等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問:“所以,現在方卉澤在哪兒?”
王桂玉丢下已經熄滅的煙蒂,猶豫了,大概是随着講述,忽然意識到方卉澤是她的兒子,唯一的親人。
榮銳卻道:“其實,你一直是明白的吧?他從沒把你當成過母親,他接納你,不是因為你給了他母愛,而是因為你能幫他搞垮方氏,得到蕭肅。”
王桂玉一怔,随即“嘿嘿嘿”地詭笑了起來,說:“你不用再跟我說這些,我知道你想離間我們,想找到他,從他手裏把那個短命鬼搶回來。”
她神秘莫測眯了眯眼,說:“你太聰明了,榮警官,你知道我能看透你的居心,但你還是當着我的面挑撥我們母子……”
“因為你知道,我說的一切都是事實。”榮銳道,“我的居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你想要我把他抓回來,想要當面質問他……你這種心情,比我還要迫切。”
王桂玉沉默,少頃嘆了口氣,說出了一個名字。
從審訊室出來,天已經麻麻黑了,榮銳大步走回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打開筆電看懸紅。
可惜,沒有消息,不過下面浏覽人數多了很多,足有上百人,說明那三百萬還是有效果的,已經有上百個黑帽子在幫他留意蕭肅的動向了。
“我定了明早第一班機票。”孫之聖也從監控室趕了過來,道,“今晚的票沒有了,最早是明天上午六點那班,我們八點半落地,租車開往目的地,大概要五六個小時——我查過了,那個小村子非常偏僻,路不好走。”
他說的是王桂玉提供的那個地址,2023年,方卉澤就是通過那兒的一個蛇頭,在越南給她找了洪穎這個替死鬼。
據王桂玉說,他和那個蛇頭有某些灰色交易,關系非同尋常,如果要潛逃出境,很可能走對方的路子。
“行,我來弄車子。”榮銳打開手機訂車。孫之聖将帶來的盒飯打開,拆了筷子放在他面前:“吃點吧,邊吃邊說。”
榮銳放下手機,埋頭吃飯,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事實上,除了下午那一瞬間的失态,他一直非常克制,非常冷靜。
孫之聖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榮銳擡頭看他一眼,沒吭聲,但眉宇間稍微放松了一點兒。
“你覺得她的話,幾分真,幾分假?”孫之聖問。
“絕大部分是真的。”榮銳道,“只不過避重就輕,略過了一些關鍵性的東西。”
榮銳放下筷子,灌了兩口冷水,道:“方卉澤被‘二次流放’,是2023年2月,回國,是2029年2月,這期間有整整六年!如果他僅僅是為了搞死方卉慈,搞垮方氏,根本用不了六年,2024年,至多2025年,就能達成目的。”
“所以,這六年裏他一定還策劃了另一件事。”孫之聖道,“他之所以選在今年2月回來,一定是某個條件終于成熟了……會是什麽事呢?”
榮銳搖了搖頭,道:“王桂玉沒有說,可能是有意隐瞞,也可能……是她根本不知道。”
“不管她知不知道,另一個人肯定知道。”
“文森?”
孫之聖點點頭:“下午我們去文森的公司調查,發現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方卉澤回國之前,将他在全球範圍內所有公司的所有股權,全部轉到了文森名下。”
榮銳吃了一驚:“他把自己所有的資産給了文森?”
“嗯,通過同性伴侶相關財産條款,他把自己淨身出戶了。”孫之聖挑眉道,“而且就在今天上午,他回到碧月湖之後不久,就通知文森離開公司,去了美國大使館。”
榮銳瞳孔一縮:“他這是……想要保住文森,保住他的公司?”
“是,他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打算,萬一他暴露了,公司也不會因此而被調查,因為公司在文森名下,而文森是幹淨的。”孫之聖說,“而且文森是美國公民,一旦進入大使館,我們沒有非常嚴重的、确鑿的證據,根本無法申請審訊他。”
孫之聖冷笑了一聲,說:“所以,你的猜測是對的,榮銳。方卉澤一早就打算放棄王桂玉,所以把一切都給了文森。我想,王桂玉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在昨晚奔赴避暑山莊之前,還在做她母慈子孝的春秋大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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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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