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S2
蕭肅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境是黑色的, 沒有光, 沒有聲音……他走在無邊無際的空虛裏, 感受不到自己的腳步, 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這就是終點嗎?他有些恐懼,又有些踏實,原來,終點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似乎,并沒有更壞呢。
突如其來的颠簸,額頭猛地一痛,嘈雜的噪音忽然湧進了夢境, 蕭肅掙紮着清醒過來,發現四周一片黑暗, 但不是那種濃墨般空虛的黑暗, 不時有燈光掠過,照亮眼前粗糙的皮質座椅靠背。
他在車上。
引擎聲嗡嗡響着,收音機裏播着路況播報,但不是靖川的交通調頻, 主持人刻意帶着點口音, 似乎屬于南方某個城市。
頭暈得厲害,上腹部隐隐作痛,蕭肅動了一下, 感覺雙腳被綁住了,但雙手是自由的,嘴裏也沒有塞什麽東西。
車裏開着暖氣,很熱,蕭肅拽了一下蓋在身上的毯子,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換過了,上身只有一件背心,腿上是短褲。
輕微的動作驚動了駕駛座上的人,方卉澤擡眼在後視鏡裏看着他,問:“醒了?”
蕭肅在鏡子裏與他對視,沒有回答。
少頃,突兀的“滴滴”聲忽然響起,廣播裏整點報時,午夜零點。
原來,他已經睡了将近十三個小時了。
方卉澤将車子拐進一個荒涼的休息站,在停車場最角落的陰影裏熄了火,下車往便利店走去。蕭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裏,立刻起身擰門把手,可惜車門被鎖死了,撲到方向盤處一看,車鑰匙也被帶拔下來帶走了。
萬籁俱寂,封閉的車廂裏散發着皮革沉悶的氣味,蕭肅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虛汗似乎正從毛孔裏争先恐後地往外冒。
逃跑是不可能了,腳上綁着寬型紮口帶,徒手打不開,即使打開了,他也不可能穿着背心短褲在高速路上狂奔,他沒那個體力。
怎麽辦?
蕭肅看向便利店的方向,那兒有個路标,但天太黑了,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麽地名。不過,如果方卉澤從上午十一點多到現在一直在開車,那他們可能已經離靖川很遠很遠了,至少五百公裏以上。
這麽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被警方截住,說明方卉澤采取了某些非常厲害的反追蹤手段,連榮銳都沒能夠破解。
所以,比起逃跑,給榮銳留下點什麽提示反而更有用,更現實。
蕭肅迅速理清邏輯,定了定神,爬到前座上,在手套箱裏亂翻,試圖找個手機或者別的什麽電子設備,但遺憾的是什麽都沒有,除了紙巾、墨鏡和醫療包之外,裏頭只有一個手掌長的小手電。
手電?
蕭肅心中一動,看向對面,隔着低矮的綠化帶,頭對頭停着一輛半新不舊的小貨車,擋風玻璃上方間或閃爍着一個細小的紅點。
行車記錄儀!
蕭肅心跳加速,在車頂摸索了一下,找到頂棚燈的開關按了下去——謝天謝地,熄火狀态下車內照明系統仍舊能夠啓動,燈亮了!
昏黃的光線瞬間驅散了黑暗,蕭肅伸着脖子,盡量将自己的臉貼近前擋風玻璃,又打開小手電在側面補了點兒光,對準對面那輛小貨車的行車記錄儀,左右移動,轉頭……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便利店的門忽然開了,方卉澤的身影出現在門外。蕭肅迅速關燈,将小手電扔回手套箱,爬回後座。
當方卉澤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已經恢複如常,臉色平靜,連劇烈的心跳都平複了。
“吃點東西。”方卉澤站在車門外,将一盒牛奶和一袋包子遞給他。蕭肅沒接,擡頭看時,發現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仿佛大病一場似的,眼神陰鸷而焦灼。
“你要帶我去哪兒?”蕭肅問。沒有蕭然掣肘,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左右不過這一條命,能活活,不能活也沒什麽要緊。
方卉澤沒有回答,将牛奶打開遞到他嘴邊:“喝了它,我們還要繼續趕路。”
“去哪兒?”蕭肅躲開了一點,執拗地問,“你想逃是嗎?你覺得你能逃去哪兒?”
方卉澤臉色越發難看,看着他的眼神非常複雜,惱怒、仇恨……似乎還有一些他無法理解的痛苦。
不過蕭肅也沒興趣理解,像他說的——你愛死不死吧!
他們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麽必要再在意對方的心理?
笑話!
對峙片刻,方卉澤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卡着他的牙齒将牛奶灌進了他的嘴裏。蕭肅嗆得差點窒息過去,猝不及防吞下了大半,捂着嘴咳嗽不止。
方卉澤扶着他的肩替他順了順背,等他咳完了,用濕紙巾給他擦了擦臉,問:“好點嗎?”
蕭肅氣管劇痛,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只怒目盯着他。方卉澤居高臨下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突然避開他的視線,嘆了口氣。
夜風吹過,那嘆息比風還輕,幾乎讓人懷疑它的存在,方卉澤看向遠方虛無的黑夜,臉上閃過一剎那的悲哀,随即又恢複了冷峻,從大衣兜裏掏出注射器。
蕭肅一驚,想要躲開,但雙腳被縛,躲無可躲,三兩下便被他壓在椅背上打了一針。
“睡吧,等你醒了就到了。”
蕭肅無力地倒在後座上,眼皮越來越沉,半昏半醒間感覺車子再次啓動,駛出休息站,往南開去。
那輛小貨車還停在原地,蕭肅在昏過去之前默默禱念,但願那個行車記錄儀是高清的,但願它連了5G網絡……這樣,榮銳找到他的希望,就能大那麽幾分。
雖然他時刻都準備着去死,一點也不怕死,但他還是想活。他想活着再見榮銳一面,告訴他,有件事,自己錯了。
榮銳……蕭肅下意識默念着他的名字,無力地陷入了黑色的夢境。
然而這次的夢境很不安穩,他總是驚醒,又睜不開眼,在夢魇中來回循環,整個人仿佛陷在流沙裏一樣窒息地下沉,下沉……
恍惚間他感覺自己被抱起來,又放回去,車座的觸感不一樣了,空氣中的氣味也不一樣,方卉澤很機警,一路上一直在換車。
不知過了多久,藥性過了,蕭肅終于睜開了眼睛。
身體很痛,又說不清是哪裏在痛,骨頭又酸又麻,像是要整個兒散架。蕭肅費力地動了動身體,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低矮的木屋裏,四周浮動着鹹鹹的氣味,空氣濕漉漉的,仿佛抓一把就能攥出水來。
床對面有一扇小窗,窗外天色很暗,不知道是黎明還是黃昏,太陽像個鹹蛋黃一樣挂在海天交接處,四周飄散着金紅色的雲朵。
海?
蕭肅徹底清醒過來,擡起身往窗外看,只見一根桅杆豎在天空下,幾只白色的水鳥正圍着打轉,發出悠遠的嘎聲。
所以,他們在海邊了?
方卉澤要出海?
他想偷渡?
去哪兒?
虛汗沿着鬓角滾落下來,蕭肅想要下床,沒意識到腳還被紮口帶綁着,一個趔趄摔倒在木地板上,半天沒能爬起來。
門開了,外面傳來方卉澤和一個女人對話的聲音,說的似乎是本地方言,蕭肅只依稀聽懂他在問一個叫“阿虎”還是“阿豪”的人什麽時候回來,至于那個女人的回答,就完全聽不明白了。
對話結束,方卉澤走了進來,見他躺在地上,似乎吓了一跳,立刻将他攔腰抱起放回了床上。
蕭肅頭暈得要命,上腹部一陣陣悶痛,昨晚那半盒牛奶仿佛還堵在他的食管裏,堵得他胸悶氣短,惡心欲吐。
方卉澤擦了擦他額頭的虛汗,手指碰到他的皮膚,忽然頓了一下:“發燒了?”
蕭肅揮開他的手。方卉澤在屋角的櫃子裏拖出個行李袋,從裏面翻出醫療包,找了個紅外體溫計在他額頭掃了一下。
38.5度。
方卉澤低聲罵了一句“操”,從行李袋裏掏出一個小格子,送到他面前:“怎麽吃?”
蕭肅認出那是自己随身帶的藥格,沒想到方卉澤出來跑路還帶着它,是怕自己死了他就沒有人質了嗎?
“說話!”方卉澤有些焦躁,等不到回答,幹脆打開盒子将四種藥一樣取了一片,捏着他的下巴給他灌了下去。
蕭肅嗆得昏天黑地,很久才順過來一口氣,啞聲問:“你要偷渡?”
方卉澤背對他站在桌前收拾行李袋,沒有回答。
“去哪兒?”
方卉澤的背影頓了下,仍舊沒有回答。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蕭肅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白了,“那個匣子,現在已經在警方手裏了。”
方卉澤微微回頭,側頰在夕陽下顯出一種刀削斧砍般淩厲的光影,但他的眼神卻是平和的,甚至帶着一絲柔軟:“我知道。”
“所以,你還帶着我幹什麽?”
方卉澤站在晚霞的餘晖裏,沉默着,良久,嘴角忽然勾了一下,說:“從現在開始,我去哪兒都會帶着你,阿肅,你再也別想跑了。”
他的口氣古怪極了,蕭肅心猛地一跳,仿佛忽然間窺到了某個極為詭異的真相,然而那感覺倏忽一閃便消失了,沒能抓住。
窗外傳來女人悠長的呼喚,飯菜的香氣順着炊煙飄了進來,方卉澤被驚醒了,探頭出去應了一聲,打開門走了。
四周恢複了寂靜,晚霞的光透進來,給濕悶的空氣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橙紅色。蕭肅躺在硬板床上,虛弱乏力,但思維異常清晰——方卉澤要偷渡出國了,必須盡快弄清楚他想去哪兒,然後想辦法通知榮銳。
閉目養神片刻,他硬撐着爬了起來起來,扶着牆慢慢挪到窗口。外面天已經麻麻黑了,海天之間只留下一道金紅色的光帶,幾艘漁船飄在海面上,船身似乎刷着型號,但太遠了,蕭肅長期營養不良,有點輕微的夜盲,所以看不大清楚。
其實即使看清也沒用,他對船舶沒有任何研究。
視線由遠及近,挪到海邊的礁石上,一些半大孩子在那裏撿貝殼,背着小簍子,赤着腳也不怕冷。
再近,是一排高矮不一的民居,有單層的平房,也有兩三層的小樓。有些屋頂上晾曬着衣物,有些則挂着些鹹魚、鹹菜什麽的。
對面一戶人家的天臺上,向陽處鋪着塑料條紋篷布,卻沒有曬鹹魚,而是曬着些密密麻麻的蟲子。
蟲子?蕭肅忽然警覺,眯着眼睛細看,發現那不是普通的昆蟲,而是虿!
虿,是一種中藥,用野生的東亞鉗蠍炮制,可以治療驚厥和心血管疾病。
現在才四月,清明節都沒過,北方産地的東南亞鉗蠍還沒長大,不是炮制、晾曬的時候,只有兩廣地區特有的“春蠍”才正當季!
所以,這座漁村在兩廣地區?
蕭肅心中一動,再次望向稍遠處那家晾着鹹菜的人家。天色已經很暗了,好在一盞路燈正好打在屋頂一角,明亮的光圈裏,能看到那兒擺着一些切成厚片的淡黃色根莖植物。
那是小良姜,也叫高良姜,因為出産于古高涼郡而得名,後來被訛傳為“高良”。
全國90%的高良姜,都出自一個産地。
蕭肅深深吸了口氣,差不多已經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這應該是一座位于廣西西南部的小漁村,離湛江徐聞不遠,隔着北部灣,與一個東南亞小國隔海相望。
越南。
沒錯,就是越南,當年方卉澤就是在那兒,給他的生母王桂玉調換了一個假身份。現在,他自己也打算從這裏離開,去那個國家尋找他“新生”!
問題是,他為什麽非要帶着自己這個累贅呢?蕭肅微微皺眉,心底裏翻騰着一個絕不可能的猜測,但只一下便被否定了。
算了,他怎麽想并不重要,只要确定他不想讓自己死,就夠了。
聯想起剛醒來時方卉澤和那個女人在門外的對話,蕭肅推測,他們提到的那個叫“阿虎”或者“阿豪”的人,大概就是幫忙偷渡的蛇頭,現在這個蛇頭暫時不在家,所以方卉澤還要再耽擱一點時間。
這點時間,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蕭肅閉着眼睛吸了口氣,開始摳自己的嗓子眼,忍着劇烈的胃痛,終于将剛才吞下去的藥片全部嘔了出來,吐在窗外的草叢裏。
兩天一夜,将近四十個小時,他只喝了半盒牛奶,胃裏早就空了,吐完虛脫得幾乎無法站立,冷汗将頭發和衣服都濡濕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硬撐着回到床上,慢慢地躺下去,在眩暈中思考着接下來的計劃。
這裏是漁村,雖然偏僻,但畢竟周圍有人,方卉澤在等待蛇頭的時間裏,為了穩妥一定會再給他打鎮定劑。
可是他不能再睡了,他必須找機會給榮銳傳消息。
而想要方卉澤不敢再給他打鎮定劑,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衰弱,衰弱到睡過去就可能會死。
方卉澤不想讓自己死,不是麽?
蕭肅微微地笑了,聽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方卉澤回來了,正在上樓。
他側過身,運氣,用拳頭按着自己的胃部,慢慢吐出剛剛催吐時泛上來的殘血,然後閉上眼睛,蜷縮起身體,開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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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