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S2

門“吱呀”一聲開了, 鮮甜的魚湯味兒飄散在空氣中,蕭肅阖着眼,聽見方卉澤走了進來, 似乎在床頭放下了一個木制托盤。

“阿肅?”他低聲說, “起來吃點東西。”

蕭肅沒有吭聲, 他伸手過來摸他的額頭, 還沒觸到, 手機忽然響了。

“喂?”方卉澤接起電話,往窗口走了幾步, 叫了聲:“阿虎?”

阿虎?蕭肅立刻警醒, 凝神聽他和對方講話。

方卉澤說的是本地方言, 但并不熟練,間或會夾雜幾句普通話。蕭肅大致聽懂他是在和對方約時間, 要去某個很遠的地方。

“越快越好。”他說, “你不是明天回來麽?那就明天!”

對方仿佛并不同意, 拉拉雜雜說了很多。方卉澤的語氣有些遲疑:“什麽?不可能,沒人知道我會……警方怎麽可能追到那邊?”

警方?蕭肅第一反應是自己留下的信號被榮銳追蹤到了,心中一喜, 又聽見方卉澤說:“可能只是例行檢查, 最近開春, 嚴查活動比較多……”

他們用方言你來我往說了很久, 最後方卉澤開始不耐煩起來, 略提高聲音道:“價錢翻倍。”

對方似乎滿意了, 倆人又說了幾句,方卉澤說:“最晚後天。”然後挂了電話。

後天……蕭肅盤算着,那麽自己至少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想辦法,就是不知道警方到底有沒有追到方卉澤,而追蹤的人,又是不是榮銳,

房間裏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方卉澤打開床頭燈,俯身摸了下蕭肅的額頭:“阿肅?醒一醒,吃飯了。”

蕭肅抖得厲害,不完全是裝的,實在是體力消耗到了極限,又發着高燒,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方卉澤摸了一手的冷汗,吓了一跳,扯開棉被給他蓋上,道:“阿肅你冷嗎?怎麽抖成這樣……”

蕭肅撐開眼皮看他一眼,意外地發現他臉色也很差,憔悴青白,眼中布滿紅血絲,眼圈又黑又重。

“阿肅你怎麽了?”方卉澤看到枕頭上淡紅色的血跡,眼中現出明顯的驚懼,拇指在他嘴角擦了擦,問,“胃痛嗎?又吐血了嗎?”

有那麽一剎,蕭肅都恍惚了,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仍舊是他溫良和順的小舅舅。

真是諷刺啊,鬧到這一步,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嗎?

沉默片刻,蕭肅疲憊地合上眼,低聲道:“我想睡一會兒。”

“吃點東西再睡,嗯?”

蕭肅側過頭,背對他說:“不想吃,好累。”

“……好吧。”方卉澤用毛巾仔細擦幹他頭上的冷汗,給他掖了掖被角。隔了少頃,仿佛是為了補償,又摸到他的腳踝,将綁着他的紮口帶剪斷了。

蕭肅暗暗在心裏松了口氣,猜想他應該不會再給自己打鎮定劑了。

魚湯的氣味漸漸淡去,窗外夜色越來越重,風也涼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方卉澤又試探着叫了聲:“阿肅?”

蕭肅昏沉沉地,略清醒了一下,沒有回答。方卉澤靜了片刻,屏息在他胸口摸了一把,仿佛怕他就這麽死了似的,确定他心口還是熱的,才喘了下氣。

蕭肅聽見他在窗口撥手機,號碼位數很奇怪,不是國內的電話。

果然,開口時他說的是英語:“Yeager?”

耶格爾?查理.耶格爾?冒牌PHENIX公司那個研究員?蕭肅警醒了一下,側耳細聽,聽見方卉澤在向對方描述自己的症狀,體溫、食量、在服的藥物……說得十分詳細。

耶格爾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方卉澤語氣有些低沉,道:“我要帶他回ELYSION,但原先的計劃出了點意外,我要換條路,可能很辛苦……我不确定他這樣子能不能堅持到達……有沒有什麽辦法讓他暫時好起來嗎?”

對方問了幾句什麽,他有些焦躁,在窗前來回踱步,道:“我不知道,他什麽都不說……但是我懷疑他已經進入急發期……好的,你稍後列個清單發給我,我明天去找找看。”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非常隐晦,語焉不詳,但反複提到了“ELYSION”。

ELYSION,希臘神話中的極樂淨土,據說位于列狄河彼岸無限的原野,只有被神選中的人才能獲許進入。蕭肅猜測那可能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警方一直在尋找的查理.耶格爾,大約就藏在那兒。

但這個名字太虛幻了,應該只是個代號,不知道确切的方位在哪兒。

方卉澤挂斷電話,坐在桌邊嘆了口氣,之後從櫃子裏取出行李袋,悉悉索索地收拾着什麽。

蕭肅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偷偷睜開眼看了下,發現他在給自己的胳膊換藥,一個極為猙獰的傷口在他上臂處,血肉模糊,仿佛是最近才受的傷。

他用繃帶裹好傷口,套上T恤,舒了口氣,關了燈,慢慢躺在了板床上。

窗戶上沒有窗簾,月亮慢慢從雲彩裏露出輪廓,灑進一室如霜的光輝。蕭肅靜靜躺着,方卉澤卻一直輾轉反側,隔一會兒便試一下他的額頭,或者摸一把他的手心,替他擦擦鬓角的冷汗。

迷茫間蕭肅忽然想起他們小時候,有一次他也是這樣發着高燒,半夜被父親帶去兒童醫院打吊瓶,方卉澤像個保镖一樣跟着他,一會兒給他喂水喝,一會兒給他扇扇子……

那時候,王桂玉應該還沒找上他,方卉澤是方家名正言順的小兒子,養尊處優,光明正大。

如果一直那麽下去,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吧?蕭肅心裏有些難受,至今想不通王桂玉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教他殺人,教他作惡,教他背叛親人……

石鵬的仇,就那麽重要嗎?必須要毀掉親生兒子去報嗎?

如果石鵬還活着,知道她對自己的孩子做了什麽,會不會恨死她?

蕭肅混亂地想着,漸漸沉入夢鄉。夢裏他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坐在父親床前。蕭勤的病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胸部以下都沒有知覺了,臉都瘦得凹陷下去,只有眼睛特別黑,特別亮。

“不要怕,阿肅。”父親看着他,用一種特別悲憫的,不舍的眼神,“人的一生有長有短,但不論長短,都是完整的,有出生,有死亡,有悲傷,有快樂……不要因為自己注定年命不永,就錯以為自己的人生是殘缺的,必須必別人少點什麽……不,你什麽都不用少,懂嗎?”

十幾歲的蕭肅懵懂地點頭,每一個字都聽懂了,但其實完全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麽。

“你看那棵樹。”父親望向窗外,說,“這棵刺柏,是你出生那年我親手種的,下種的時候,它差不多二十歲,将來,它還能再活二十年,二百年,甚至兩千年……阿肅,人的壽命,再長也不過百年,在這棵刺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麽短。而那些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刺柏上千年的壽命,在它們眼中恐怕連一息都算不上。”

蕭肅茫然看着父親。蕭勤慢慢擡起手,修長幹瘦的手指撫過他筆挺的鼻梁,稚嫩的臉蛋,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還太小了,兒子,爸爸說的這些,你都不懂……但是你總會懂的,阿肅,你記着,也許你只能活四十歲,甚至三十歲,但長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你要時刻記得,不要辜負自己的生命,不管三十年還是一百年,都不要辜負它,要享受快樂,品嘗痛苦,去愛,去恨……”

他悲哀而溫柔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說:“對不起……阿肅,對不起。”

“阿肅?阿肅?”父親的聲音陡然間真實起來,仿佛就在耳邊,蕭肅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異鄉漁村的木屋裏,身邊沒有父親,只有方卉澤。

“阿肅你怎麽了?做噩夢了?”方卉澤扶着他的後頸,給他灌了一點水。

蕭肅渾身虛軟,喝完躺在枕頭上,腦海中還回蕩着父親那些佛偈般的話。

“你在喊爸爸。”方卉澤一下下捋着他汗濕的頭發,“夢見你爸了?”

蕭肅遲疑了下,說:“嗯。”

“夢見他在幹什麽?”

“他叫我跟他走。”蕭肅想了下,弱聲說,“太累了……也許……是該跟他走了吧。”

方卉澤呼吸一窒,厲聲斥道:“你胡說些什麽!”

蕭肅心裏有些難受,其實他很少夢見父親,他總是下意識回避關于父親的一切,可能因為自己注定是一樣的命運吧。

“背有點痛。”蕭肅低聲說,“扶我起來一點。”

方卉澤扶着他的後頸,給他墊了個靠枕,蕭肅呼了口氣,問:“有煙嗎?”

“別抽了吧,你都……”方卉澤說了一半,打住了,點了根煙遞給他。

蕭肅慢慢地抽着煙,感覺腦子清醒了一點兒,骨頭也不那麽痛了,幽幽道:“去年,就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吧。”

“嗯?”方卉澤不解。

“例行檢查,陳醫生發現的。”蕭肅叼着煙卷,含混地說,“你不是問我,是不是發病了嗎?就是去年這個時候,算起來,差不多一年了吧。”

方卉澤沉默不語,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蕭肅彈了下煙灰,說:“所以,你把我帶出來,完全沒有意義啊……如果你需要一個人質,抓樓下那個做飯的女人都比我靠譜,我這個脾氣,你懂的,你刀子還沒比到我脖子上,我就先把自己給撕票了。”

他笑了一下,胸腔震動,發出沙啞的肺音:“你那樣對付我媽,我怎麽可能讓你利用我?”

方卉澤重重噴了下氣。蕭肅又道:“你要是想拿我跟然然訛點兒錢,可能還能得手,不過我想你不缺錢,這些年,我媽傻乎乎給他投了多少錢,連你公司的原始股都沒要過。”

蕭肅乜斜着眼看他,毫不忌諱地道:“方卉澤,你他媽真是個白眼狼,人渣。”

方卉澤與他對視,咬肌繃得死緊。蕭肅罵完了,卻又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從沒人罵過你?想不想掐死我?”

方卉澤重重喘氣,移開視線。蕭肅笑着抽煙,不小心被煙氣嗆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都青了。方卉澤半抱着他給他順氣,一下一下撫摸他微凸的脊椎,一句話也沒有說。

很久,蕭肅終于平靜下來,臉上血色褪去,蒼白得像紙一樣。

方卉澤仍舊抱着他,用體溫溫暖他冰涼的身體。蕭肅渾身酸痛,頭暈目眩,想要脫開他的胳膊也做不到,原本想好只是裝裝樣子的,此刻卻忽然有些真正的心灰意冷,覺得自己變成這個德行,活得真是沒滋味,透了。

不……腦海中恍然閃過一個面孔,蕭肅猛地清醒過來,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榮銳。

那名字像一道光,瞬間驅散了內心的絕望。

蕭肅振作了一下,繼續自己的劇本:“我想回家。”

方卉澤手頓了下。蕭肅啞着嗓子說:“方卉澤,讓我死在家裏吧,我不想……不想當個孤魂野鬼……”

“閉嘴!”方卉澤陡然震怒,“你死不了,我不讓你死,你想都別想!”

“你以為你是上帝嗎?”蕭肅嗤笑道。

“我就非要當這個上帝不可!”方卉澤粗聲說,“我不同意,誰也別想把你從我手裏弄走,包括上帝,包括你自己!”

蕭肅直覺他話裏有話,莫名想起他剛才跟耶格爾那通電話——他為什麽非要帶自己走?他好像一早就計劃要把自己帶去那個叫做ELYSION的地方……

那地方有什麽?他為什麽這麽篤定,能當自己的上帝?

萬千疑雲盤旋在心頭,但蕭肅沒有機會再探聽什麽,因為方卉澤徹底發了火,一句話也再不說,在板床上僵硬地躺着。

蕭肅畢竟虛弱,周圍一安靜,加上煙草的安慰,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再醒時天已經亮了,方卉澤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個筆記本電腦,背對蕭肅坐在桌前,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着。

蕭肅摸到眼鏡悄悄戴上,凝神細看,發現他在跟某人講述自己昨晚的情況。

屏幕上閃了一下,對方列了一個清單,七八種藥,絕大部分是蕭肅認識的,是針對他這種病進入急發期後的特效藥。

耶格爾?

方卉澤将清單下載到手機上,合上筆電。蕭肅立刻摘下眼鏡躺好。

“阿肅?”方卉澤輕聲叫他,蕭肅虛弱地睜了下眼,又閉上了。

他聽見方卉澤取注射器的聲音,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但隔了片刻,什麽都沒發生,方卉澤收拾好行李,拎着袋子出門走了。

門外傳來他和昨晚那個女人的對話,蕭肅聽不懂,但料想是囑咐她看着自己,他要去城裏買藥之類的。

蕭肅硬撐着爬起來,躲在窗戶一側,看到方卉澤上了樓下一輛半新不舊的捷達,絕塵而去。

他立刻回到床前,将衣服穿好,拿起桌子上的小藥格,把該吃的藥都吃了。

昨晚的魚湯還放在床頭櫃上,已經涼透了,蕭肅猶豫了一下,捏着鼻子一口氣全灌下去,又把旁邊碟子裏的魚糕咬了兩口。

胃隐隐作痛,但并不想吐,蕭肅坐在床沿上稍微休息片刻,感覺血糖升上來了,手腳不再發麻,腦子也清楚了許多。

有人敲門,蕭肅馬上躺倒,蓋上被子。一個矮小黝黑的中年女人進來,看了他一眼,端着碗盤走了,随即門外響起上鎖的聲音。

反正蕭肅也沒打算從門走,等那女人的腳步消失之後,他馬上起身,從窗戶裏翻了出去。

力氣不夠,他抓不住那些木頭和柱子,只能讓自己自由落體。好在木樓只有兩層,下面是草叢,摔也摔不了多疼。

沒人發現,蕭肅暗自慶幸,狼狽地爬起來,發現一只奶黃色的小土狗一臉高冷的看着自己。

對視兩秒,土狗翻了個白眼,從籬笆牆下面的破洞鑽了出去。蕭肅連忙跟上,随着它優雅的小碎步往大路走去。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土狗又高冷又英俊,竟然和榮銳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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