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情不知何所起

一晃半個月就過去了,秋獵進入尾聲,顧庭樹又忙了起來。這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忽然對靈犀說:“我交給你一件事情,你能做好嗎?”

靈犀年輕氣盛,很激不得,一聽見他這樣說,立刻挺直了胸脯:“你只管說是什麽?”

這件事情也非得是靈犀才能做。因為明日皇太後和安貴妃要來圍場。妃嫔們駕臨,雖然有宮女伺候,但顧庭樹這邊還需要一個女婢內外傳話。偏他這次一個丫鬟都沒有帶。

靈犀機靈,又在宮內生活過,做這件事再妥當不過了。但是顧庭樹又很躊躇:“委屈你了。”

靈犀很願意為他做事,并且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她聽見顧庭樹這樣為她着想,心裏很高興。

第二天天沒亮,就有太監送來了婢女的衣服和梳洗用具,又囑咐她了幾句話就走了。靈犀見顧庭樹還在沉睡,忙輕輕地換了衣服,然後梳洗裝扮。那衣服是翠綠的衫子和長裙,越發顯得她的嬌小。靈犀在鏡子前照了一照,就趕緊出去了。

這差事其實也不難,裏頭有太監宮女指導,外面又有顧家的奴才伺候,她不過是依樣傳個話,腿腳利落點就不會出錯。如此忙碌了一上午,至正午的時候,忽然有宮女走過來,叫她進去見太後。

靈犀吓了一跳,不知道哪裏出問題了。那宮女以為她是小戶人家膽子小,就安撫道:“不礙事的,叫你給顧小将軍帶個東西。”

靈犀垂首進去,不敢随便亂看,旁人引導着她,不多時走進一頂明黃色寬敞明亮的營帳內,裏面陳設華麗,宮女站了滿滿一地,卻安靜的連一根針掉落都聽得見。

宮女往前回禀道:“顧家的丫鬟帶來的。”

便有一個中年女人說:“拿給她吧,叫她跟顧家的小子說,沒事多來宮裏走動。”就有一個嬷嬷遞給她一個錦盒。靈犀跪下磕頭,然後站在一邊。太後沒讓她走,她只好一直杵着。

房間裏的女人開始輕聲說話,靈犀站得無聊,偷偷往前看。就見營帳中央設了朱紅色的桌椅,兩個绫羅綢緞的婦人一邊喝茶一邊說話。

年輕一點的女人是安貴妃,雖然幾年沒見,依舊風韻不減,也不知是怎麽保養的,老一點的大概是太後了。靈犀頭一次見自己的祖母,發現她除了穿戴貴氣一些,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老婦人罷了。

營帳內極安靜,因此這兩個女人說的話也就很清楚,無非是幾位公主皇子的事情,安貴妃忽然說起了自己的女兒昭明公主,便連聲嘆氣,說這個女孩子小時候看着很乖,如今越發地驕縱輕狂起來了。連圍獵這種男人家的事情也來湊熱鬧。

旁邊年長的嬷嬷就湊趣道:“昭明公主姿容無雙,怪不得皇上疼她呢。譬如這次狩獵,旁的公主不帶,偏偏帶上她,可見不一般呢。”

這話雖然安貴妃聽了舒服,太後卻淡淡的沒有說話。正在這時簾子嘩啦被掀開,一個白影箭步走了過來,嘴裏歡喜道:“母後,太後奶奶,你們來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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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聽見這聲音,再擡眼一掃,就知道這人是誰了,果然是女扮男裝的昭明公主。

昭明公主顯然極受寵,在太後面前也不怎麽拘禮,又炫耀自己得了多少獵物,語氣裏非常地嚣張得意。

太後便笑着說:“還不把你這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衣服換掉,總這麽瘋瘋癫癫的,可怎麽嫁出去呢?”

昭明聽見這話,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嫁不出去更好,我一輩子賴在皇宮裏。”說的衆人都笑了。她又說了幾句話,才興沖沖地出去。

這邊太後和安貴妃繼續剛才的話題,都覺得昭明這性子要改改。

“咱們雖然是皇室,還有的規矩不能丢,明兒叫個識字的嬷嬷教她《女則》的道理,多學些持家之道,免得叫人說,我們皇室的公主反而沒教養。”

安貴妃一連答應了幾個是,果然叫人去宮裏安排。

靈犀字字句句聽在心裏,又慢慢思索道,雖然我在皇家不受寵,但是庭樹寵我愛我,也不比他們差,何況庭樹不教我學習女則,還鼓勵我出來玩,比他們還要好呢。心裏慢慢平衡了。

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士兵們都在忙碌着收拾東西、清點獵物,顯然皇帝今天晚上打算禦駕回宮的。靈犀像一枚釘子似的站在原地,旁的丫鬟不動,她也不敢亂動,如此又過了幾個時辰,皇帝帶領皇子公主回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說話。

淩帝的幾個兒子都不怎麽出衆,太子秉性軟弱,剩餘的皇子形容畏縮,不成氣候。昭明公主聰慧敏銳,美貌無雙,非常受寵愛。衆人圍坐在淩帝面前,皆不敢大聲說話,唯獨昭明談吐風趣,語笑嫣然,惹得淩帝哈哈大笑。

又聊了一會兒,禦膳房的人傳膳,然後衆宮人托着桌椅杯盤,魚貫而入,雖然忙碌,卻井井有條。

靈犀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外面,這時外面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一陣秋風刮過來,火把噼噼啪啪作響。怎麽還不結束呢,靈犀心想,又看了看裏面,淩帝親自把一個魚眼睛夾給了昭明。“以眼補眼。”淩帝笑着說。

“父王是十全十美的人,吃了這仙桃,便可以做長壽的神仙了。”昭明把一碟桃片放在淩帝手邊。衆人又都歡笑起來,營帳裏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靈犀慢慢地轉過臉,看向外面,心想,我一點也不稀罕。

晚膳過後,皇帝率領妃嫔皇子們回宮,禦駕安全離開後,衆大臣們也有條不紊地回家。偌大一個圍城很快成了荒地。

靈犀幫着旁人清點財務,忙碌了一陣,很沒用頭緒,于是幹脆躲在暗處休息了。眼看營地上的人越來越少,她唯恐被人落下,急匆匆地走出來。

營地四面有篝火,幾個老兵三三兩兩地撿拾柴禾。顧庭樹騎着一匹黑馬,漫無目的地在草地上走,身後跟着黑壓壓地侍從。

他遠遠地就瞧見了一個穿裙子的嬌小身影,這個再不會是別人,顧庭樹略提高了音量:“你亂走什麽,快過來。”

靈犀一聽見這聲音,宛如小雞聽見了母雞的召喚似的,拍拍翅膀就往這邊跑。越過了幾座土丘,站在顧庭樹面前。

顧庭樹定睛一看,火光下的靈犀穿墨綠色短衫長裙,幾縷發絲從鬓發間垂下來,襯得臉色白,眼睛黑,像個豔麗的女鬼。

女鬼滿心歡喜地看着顧庭樹,露出一行小白牙:“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她剛和自己的家人分別,然而家人不認識她,顧庭樹才是她的家人,她的親愛之人。想到此,靈犀一顆心髒砰砰直跳,眸子裏更加地水光潋滟了。

顧庭樹哪裏會猜到她的小心思呢,他只是微微前傾,伸出一只手:“上馬,回家。”

靈犀往四周看了看,沒有轎子,也沒有多餘的馬,她頗為躊躇地看了顧庭樹一眼,并沒有伸手。

顧庭樹的馬是西域良駒,承載兩人的重量是沒有問題的。然而靈犀擔心的并不是這個,她早些時候還敢跟顧庭樹打鬧撕扯,如今年紀漸長,越發地莊重嚴肅起來,并不會随便跟他接觸。

“你要麽現在跟我走,要麽一個人呆在草原上過夜。”顧庭樹可懶得跟她消磨時間。

靈犀沒奈何,十分局促地上馬,剛在馬鞍上坐定,就落入了顧庭樹的懷裏。

顧庭樹只是随便動了動缰繩,然後問:“今天在禦前伺候的怎麽樣?”這樣說着的時候,這匹馬嘚嘚地往前走,身後的扈從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荒野寂靜,唯有秋風呼呼吹過。

靈犀就把白天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又轉述了太後的話,然後說:“皇宮裏的人都挺喜歡你的。”

顧庭樹不以為然,只是說:“明年開春只怕又要去西邊平定叛亂,滿朝文武能調兵遣将的,除了父親就是我。他們自然要籠絡我們家。等哪天國家太平了,你看他們還瞧得上顧家?”頓了頓又說:“我說這話你別多心,真信任我們顧家,也不會把你許配給我了。”

靈犀也知道他沒有挖苦自己的意思,只是随便嗯了一聲,這個時候夜已經深了,她也有些倦怠。

隊伍行走了半個時辰,早已經踏入京城的街道上。因為宵禁的緣故,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密集的馬蹄踩踏聲音。

顧庭樹忽然開口:“狩獵的這段時間,交上新朋友了嗎?”

靈犀不自覺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胸口,輕聲細語地:“沒有。”

顧庭樹臉色一變,一言不發地盯着她。

但是靈犀随即又說:“倒是遇到了學堂裏的舊友。”

顧庭樹點點頭,然後說:“你的好朋友,我記得有一個叫藍貝貝的,是他嗎?”

靈犀倒是很坦誠:“還有一個叫馮虎的,他以前老是欺負我和貝貝,現在好一點了,勉強算是我的朋友吧。”

顧庭樹笑道:“馮家小子,如今長大了,也很有出息,前日比試射箭撥了頭籌,皇帝還賜了他火铳。”

“他這樣厲害?”靈犀覺得不可思議:“我當他只會欺負同學呢。可見人都是有許多面的,霸道的人必然孔武有力,孱弱的人不一定……”忽然腰上被緊緊勒住,靈犀只覺得呼吸一滞,整個心中砰砰亂跳起來。

“夠了,”顧庭樹環抱住她,氣息在她細細的脖頸間流動:“我不想聽見你談論別的男人,一個字都不準說。”他忽然微微擡起右手。

身後的侍從齊齊勒住缰繩,靜立在原地。直到主人走了約有一箭地遠,才慢慢跟在後面。

這會兒周圍再也沒有其他人,顧庭樹輕輕吻着她白皙的脖子,低聲問道:“怎麽不說話?”

靈犀整個人都吓傻了,她不明白顧庭樹為什麽忽然搞這麽一出,明明之前睡在一起都是個正人君子呢。她打了個哆嗦,發現自己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整個身體宛如凍僵了似的。

顧庭樹見她這樣,就微微放松了一些,語氣溫和道:“我吓到你了?”

靈犀強勢,自然不肯輕易認輸的,便抿緊了嘴唇不說話。顧庭樹也神态自若,目光閑閑地看着遠方。這個時候夜風已經很涼了,地面上升騰起霧氣。

這兩個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誰也不說話。靈犀腦子裏亂嗡嗡的,想不出個結果,最後身子一軟,重新靠在了顧庭樹的身上。

顧庭樹嗤地笑了起來,在她肩膀處低聲問:“怎麽?剛才玩的是欲擒故縱?”

靈犀馬上說:“我沒有。”掙紮着要直起腰板,被顧庭樹按住了,他一本正經地把手伸進靈犀的衣服裏,貼近胸口放置,輕聲說:“心跳的這樣快?”

靈犀繼續陷入呆傻狀,只回了一句是。

理智上她曾告誡自己,萬萬不可愛上顧庭樹,否則她的命運就會和庭院裏的那些女人一個樣。但實際上,她喜歡他,這是客觀事實,改都改不掉。

“前幾日見你跟脫缰的騾子似的到處跑。今天換上丫鬟的衣服,真是文靜可愛多了。”顧庭樹在她耳邊呢喃。

靈犀身子軟了一半,頭壓得很低,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只是輕聲說:“庭樹哥哥。”

這兩個人也不怎麽說話,只相互依偎着,心裏統一地非常喜悅。

顧庭樹在拉她上馬之前,也沒有想過要跟她示愛,實際上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對靈犀的感情。然而這一切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他回過神來,只覺得很高興,他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愛這個女孩子啊。

從獵場到顧府,約有兩個時辰的行程,這兩個人同乘一匹馬,只覺得時光無限甜蜜,似乎一輩子都可以一直走下去。

到了顧府門口,兩個家奴簇擁過來牽馬,顧庭樹翻身下馬,然後朝靈犀伸手。靈犀并不是行動不便的嬌弱女人,她猶豫着握住顧庭樹的指尖,利索地從馬上跳下來,卻沒有踩到地,身體被他抱了一下,才又放下。

一群婆子提着燈籠為他們兩個探路,顧庭樹暗地裏握住她的手,一邊走一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她們都睡了,我今晚去你房裏吧。”他說這話倒也沒有別的念頭,因為此時确實是深夜,再去別人房間未免驚動許多人。

靈犀細聲細語地說:“那原本就是你的房間,何必問我呢。”

顧庭樹見她面頰緋紅,羞羞怯怯的,姿容甚是有趣,不禁彎下腰,想要再逗她幾句。

這時候婆子把庭院的大門打開,恭敬地站在一旁。兩個人剛踏進門檻一步,忽然一個景泰藍大花盆從窗子裏扔出來,摔成了粉末,然後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跑到院子裏,且哭且尖叫道:“你們索性把我弄死了,省的受着窩囊氣。”

這人正是小梅,她一眼瞧見顧庭樹,大約早就聽說了他今夜回來,當下未語先嚎:“大爺,你再晚回來一刻,我就要被那娼婦治死了。”一行鼻涕一行淚地跪倒在顧庭樹腳邊。

靈犀見了家中這般情景,心中陡然一涼,那手也慢慢地從顧庭樹的袖中抽了出來。

顧庭樹面色沉郁,一言不發地越過衆人,邁步進了阿桃的房間。阿桃這會兒也沒有睡,臉色黃黃的,雙目含淚,左手被輕紗纏了幾圈,大概是受了什麽傷。一見他回來,阿桃身邊的丫鬟連珠炮似的告狀:“原是小梅自己不小心,熨衣服的時候燙了桃姐姐,她反倒……”這話沒說完,小梅隔着窗戶罵起來:“弄不死的小娼婦,就你會調嘴弄舌,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顧庭樹也不答言,只彎腰拉過阿桃的手,柔聲問:“傷的嚴重嗎?”

阿桃心中本來委屈,但是為免他心憂,便勉強笑道:“不礙事的,這幾個丫鬟愛鬥嘴罷了。外面冷不冷?你穿的太單薄了。”

顧庭樹溫言安撫她幾句,又掃了一眼滿院子狼藉的情景,只說了句:“今日晚了,都各自回房休息,再敢多說一句,拉出去打死。”

這話一出,衆人全都噤聲了,無聲無息地收拾殘局,又靜悄悄地各自回房,整個庭院登時安安靜靜。

顧庭樹擡眼一看,靈犀呆呆地站在牆角陰影裏,身子伶仃瘦弱,臉上看不清是什麽表情。

顧庭樹把小厮叫過來,吩咐了一句:“今晚去外書房休息。”小厮應了一聲,收拾了顧庭樹的尋常物品,一主一仆走出了庭院。小梅還跪在門口,她眼見顧庭樹既沒瞧她一眼,也沒說一句話,心中又羞又臊,卻也不敢再吵嚷,扶着膝蓋站起來,讪讪地回了自己房間。

幾個丫鬟過來攙扶靈犀,靈犀不言不語地回到自己房間。她獨自在窗前坐了一會兒,庭院裏花木沉沉,夜風凄寒。顧庭樹留在她身上的熱度,也一點一點地消散,最後成了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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