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此地一為別

天牢裏髒污悶熱,潮濕的地面上蠕動着幾條蚯蚓,從牆上巴掌大的天窗透出一片光暈,那光漸漸西移,終于黯淡下去。顧庭樹是正午的時候被抓進來,他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石化了似的。傍晚蚊蟲多了起來,嘤嘤嗡嗡地環繞在他的身上。

外面傳來獄卒踏步走來的聲音,在顧庭樹的牢門口站了,那獄卒朝裏面一看,聲音頗為和氣。軍隊、衙門乃至監獄中的兵卒們多仰慕顧克天的英名,也對于顧家的禍事頗為嘆惋。

“顧少爺,佳木公主已得太醫醫治,但是腹中一個月大的胎兒已經流掉了。”

顧庭樹心中一陣劇痛,頓了頓才勉力自持:“有勞。”

那獄卒目光停頓了片刻,一聲不吭地走了。

隔着牆壁遠遠地傳來嗚咽哭泣之聲,這裏是關押死囚的地方,防衛措施很嚴格,但是環境肮髒污濁,畢竟将死之人是沒必要享受生活的。顧庭樹慢慢靠着牆坐下,一片月光從天窗外灑進來,顧庭樹遮住臉,他的手上有濃重的血腥味,衣袖上也是血。這是他抱着靈犀跑的時候留下的。太醫院的人把靈犀接走了,那時候她還昏迷着,所以并沒有見顧庭樹最後一面,也許她會一直以為,他是厭惡她的。

在無邊的孤獨和黑暗裏,顧庭樹的熱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為他的妻子,他的父母,他深愛卻無力保護的人。

淩帝沒有想到靈犀失魂落魄的跑出去,血淋淋地被人擡回來。他料理了一回國事,傍晚空閑的時候去瞧靈犀,太醫跟他講了公主的病情。他聽說靈犀懷了顧家的孩子,又驚又怒,後來聽說孩子被顧庭樹親手打掉了,不禁哈哈大笑。

他笑的時候,太醫正用詫異的眼神瞧着他,淩帝斂容,斥道:“亂臣賊子的孽種,留之何益!你年紀大了,以後不必來宮裏做事了。”尋了個由頭把這個礙事的太醫趕走了。

小産在宮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因此單獨給靈犀收拾了偏殿居住,又臨時調撥了幾個嬷嬷。淩帝邁步進了院子,叫了一個婆子過來,問:“公主怎麽樣?”

那婆子回禀道:“公主身體沒有大礙,但是醒來一直哭,喂的藥也全吐了出來,才剛睡下,眼角還在淌眼淚呢。”

淩帝心中不喜:不是我淩家的女兒!轉身就走了,那些宮裏的人是最擅長見風使舵的,見皇帝态度冰冷,對這位被棄的公主更加冷漠,衣食湯藥也一天一天地怠慢下來。

靈犀在床上躺了幾天,湯藥吃了吐出來,稀粥喂進去也要吐。她身在病中,心神憔悴,身邊卻盡是陌生的人。這一日下午,陽光照得窗格子明光閃閃,她身上出了一層汗,心思忽然清明起來,哆哆嗦嗦地要從床上坐起來,卻哪裏撐得住。靈犀抖了半日,伏在枕頭上細細的喘氣。她幾日沒有梳洗,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麽模樣,只看見自己手腕細成了一撚,腕骨高高地鼓着,皮膚又灰又黃。想必臉色也不會好看。

她計算着日子,知道今天傍晚是顧庭樹行刑的日子。像他這種犯了謀反之罪的,在監獄裏最多關上七日。

“我要去送送他。”靈犀心裏想着,怕自己樣子太醜沒法見人,急急忙忙地用手梳着頭發,又氣若游絲地喊:“來人哪,來人。”叫了半日沒有動靜,她掙紮着把床邊一只藥碗推到地上。不一會兒一個婆子就跳了進來。

“哎呦!”婆子尖叫道:“這碗怎麽碎了?碗也是要錢的,皇宮是講規矩的地方,一個筷子一個碗都要登記造冊。”又冷笑道:“主子打碎了東西,還得我們奴才賠錢,叫我們往哪兒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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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蒼白着一張臉,聽她罵完了,才輕聲說:“鮑婆婆,勞煩您扶我起來,我要出門,好歹幫我梳個頭。”

鮑婆婆掐腰道:“頭油早沒了,胭脂盒也幹了。您要梳頭,好歹拿點銀子買這些東西回來。內務府是只伺候妃嫔太後的,可不招待外人。”

靈犀身上并沒有首飾,她懶得聽婆子再啰嗦,蓬着頭發從床上坐起來,低聲道:“行了,出去吧。我自己來。”腳步剛踩在地上,眼前一黑,咚地一僧栽倒在地上。過了半晌,靈犀才悠悠地醒轉,地上涼且硬,靈犀手足貼地地爬在了床上,再沒力氣動了。

不見就不見吧。靈犀輕聲嘆氣:反正快要随他去了。

傍晚的時候,忽然天空中的雲彩都成了赤色,紅豔豔地燃燒了半個天空,靈犀發了燒,身子軟綿綿地不能動,四周的聲音宛如隔了一層棉花似的,惟有那紅色的雲霞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真好看,她想,心裏模模糊糊地很高興。

婆子端進來一碗粥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出去忙了半日,回來收碗時,那粥照例沒有動過,婆子也不在意,端了粥出去,又端了藥放在她旁邊。本來靈犀平常就是這樣白死不活的樣子,婆子今日卻忽然多了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卻見她睜着眼睛,眼珠子卻不動。

那婆子慌了手腳,在她脖子上一按,隐隐還有微弱的跳動,只是肌膚滾燙得厲害。那婆子年長,見這情景,猜想這位公主是活不過今晚了,她慌忙跑出去,又想這位公主的娘早就死了,宮中妃嫔多半不喜她,太後又去行宮了,只好去皇帝那裏回報。她邁着步子慌慌忙忙地到了勤政殿,卻見一群帶甲的侍衛在殿內來來去去,像是出了大事。

婆子立在廊檐下等了半日,才抓住了一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然後說公主病重。

“是哪一位公主呢?”小太監問。

“是佳木公主。”

小太監笑了一下:“若是別的倒還好,這位佳木公主不受寵,如今外面出了事,皇上正在發脾氣,這會兒拿公主的事情煩他,豈不是讨打?”

婆子吓得吐了吐舌頭,又笑道:“多謝公公指點。”點頭哈腰地走了,她回去時,又去瞧了靈犀一回,見她渾身瘦成了一把柴,臉色在燈光下蒙上了一層金。婆子心中駭然,連蠟燭也不敢吹,腳不沾地地跑了。

她回到自己房間睡了,半夜聽見屋頂瓦片翻滾,心想又是哪位宮人遺落的貓,于是張嘴呵斥了幾聲,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靈犀昏睡了許久,兩眼被淚水打濕,眼睫毛粘連着混在一起,房內燭火晃了晃,靈犀輕啓秋波,只見燭光下坐着一身黑衣的顧庭樹,長發挽起,額頭飽滿,臉上散發着柔和的黃色的光。

靈犀睜圓了眼睛,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張開嘴,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顧庭樹跪在床邊,一手扶着她的後背,摸到了硬邦邦的肩胛骨,他心中一痛,像托着一根羽毛似的,他把靈犀抱在懷裏,低聲說:“我的靈犀啊,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靈犀仰着細細的脖子,專注而迷茫地盯着他的下巴、他的臉,半晌才說:“你不是死了嗎?”

“我沒死。”顧庭樹托着她的後腦勺,免得她不小心把脖子弄斷了,他輕聲說:“你也不要死,咱們兩個好好地活着。”

靈犀趴在他懷裏,眼淚宛如珍珠似的落下來,将他的黑衣都染濕了一大片,她哭得哆哆嗦嗦地:“本來……有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她捂着嘴巴:“沒有了。”

顧庭樹心中一澀,勉強說:“靈犀,我們以後還會有的,不要哭了。”伸手去拿枕頭旁邊的手帕給她擦淚,一摸才發覺涼冰冰的,原來早已經被淚水打濕了。

外面的梆子當當地敲了三下,夜色一點一點地稀薄下來,一陣鴿子的聲音從房頂傳來。顧庭樹定了定神,臉上做出微笑的模樣,柔聲細語地撫慰着靈犀,又端來了湯藥。

藥已經涼了,顧庭樹往裏面添了熱水,自己嘗了嘗,然後才喂給靈犀,又鄭重地囑咐道:“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多多吃飯,養的白白胖胖的。過不了多久,我會來接你的。”

靈犀聽了,也沒有再問,張嘴咕咚咕咚地把一碗藥全喝了,又舔了舔嘴唇:“我想吃東西。”顧庭樹四處翻找,發現這地方頗為寒酸。好容易才從小廚房裏找出一碗薏米粥。

靈犀靠在他胸口,自己捏着小勺子吃米粥,蘭花指翹得很高,不一會兒就把碗底刮得幹幹淨淨。顧庭樹見她能吃東西,想必性命是沒有大礙的了。

她很久沒有吃飯,忽然吃了這麽一碗,渾身都起了一層細汗,眼皮也變得沉重,于是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問:“你什麽時候來接我啊?”

“很快。”顧庭樹只能這樣說,前途渺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去是生是死。

“明天嗎?”

“不是。”

“後天?”

顧庭樹笑了一下:“靈犀……”

靈犀腦子漸漸清醒,知道顧庭樹這一去是逃命,兩個人也許要分開許久,自己格外應該做出一個溫柔和婉的樣子。她動手去理頭發,發現已經亂成了雞窩,只好作罷,又問:“你去很遠的地方嗎?”

“嗯,很遠。”

“那你記得給我帶點好吃好玩的。”

顧庭樹哈哈大笑:“你就知道吃。”

兩人說說笑笑的,好像明天顧庭樹要出門郊游似的,天色漸漸發藍,屋頂的鴿子一疊聲地叫,嘴巴都要吐血了,靈犀才歪着腦袋睡着。顧庭樹将她放下,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屋頂落下來十六名黑衣侍衛。俱身材高大,行動矯健,為首一人低聲道:“少主,淩帝已經動手搜捕,再不走就遲了。”

顧庭樹點點頭,下巴微揚:“走。”

這十六名死士是顧克天親手挑選訓練出來的。他們大多來自親信家臣的子弟,他們不忠于皇帝,只聽令于顧克天,顧克天死了,他們的主子就是顧庭樹。十六人既有調兵遣将之能,又有萬夫不當之勇,是顧庭樹最為倚重的隊伍。

天色将亮時,整個都城城門緊閉,官差拿着顧庭樹的畫像挨家挨戶地搜索。昨天牢裏失火,走失了一大批囚犯,其中就有顧庭樹。那天牢常年潮濕,是不輕易失火的,這次必然是有人故意為之。

淩帝最忌諱斬草不除根,心裏恨得火冒三丈。他只以為顧克天是心頭大患,如今細細想起來,顧克天已經老而無用,顧庭樹才是如日中天,是觊觎他皇權的一只猛虎。

此時顧庭樹已經在百裏之外的北方了,淩帝自然是尋不到的。那些看守監牢的人被牽連,一起拉到刑場被斬了首。又過了幾日,朝廷随便找了個和樣貌身材跟顧庭樹相似的人,拉到刑場被判了淩遲。轟轟烈烈的顧家這才算是被滅了門。京城的人談論了十幾天,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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