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惺惺相惜

昭明身子笨重了許多,安貴妃和皇帝憐她年少,特令她在宮中靜養。昭明本來就不想回驸馬府,索性就在宮裏長長久久地住着。

這一天她在書房裏陪淩帝說話,忽然來了年輕美貌的夏貴妃。夏妃撅着紅嘴唇,伸着紅指甲,一頭紮在淩帝的懷裏,唧唧地哭:“您要為臣妾做主呀。”

淩帝沉着臉,叫太監把她拉開,訓斥道:“你也太不莊重了,當着公主的面,像什麽樣子!”

夏貴妃平日裏大概被寵得不像樣子,這會兒勉強跪下行了禮,然後哭訴道:“沉香閣的主人欺負我!”

沉香亭是一處荒廢的宅子,逢年過節的時候會在上面搭設戲臺唱戲。淩帝與昭明面面相觑,一時想不起來那個閣子裏住的人是誰。還是旁邊的太監提醒了:“佳木公主在那裏養病。”

“就是嘛。”夏妃繼續撅嘴巴:“她剛小産,煞氣重得很,自從她搬來後,我一連好幾天都睡不着,今天路過那裏,還失足摔了一跤。”擡起白玉般的手腕給淩帝看,淩帝見她羊脂似的肌膚上紅了一小片,心疼得直皺眉,于是夏妃趁熱打鐵地撒嬌:“她是出嫁的女兒,幹什麽還留在宮裏,即便是夫家沒了,賞她一個宅子就是。常年在宮裏住,我們妃嫔沒什麽,外人豈不是說閑話。”

淩帝一時無言,昭明撫弄着自己的金指甲套,冷笑一聲:“這話是說我嗎?”

夏妃一驚,見昭明鳳眼微橫,不怒自威,忙賠笑道:“不,我、我不是說您,公主恕罪。”

淩帝打圓場道:“夏兒年輕莽撞,小錦……”

昭明把指甲套往桌子上一頓,厲聲道:“你不過是侍衛軍統領的女兒,憑着幾分姿色進宮侍奉天子,奴才一樣的人,也敢在這裏挑撥是非。我問你,我們淩家的皇宮,自己人住不得,你這個外人反倒住得?”

夏妃唬得臉色煞白,眼珠子轉了轉,看向淩帝,淩帝轉臉看着窗外。那昭明一旦發了脾氣,淩帝都要讓着她。夏妃只好收住了失寵撒嬌的念頭,一連磕了幾個頭,含羞帶愧地走了。

“唉,你沖夏妃發什麽火,朕夾在你們中間好為難。”淩帝無奈地說了一句,又把小太監叫過來:“給佳木公主換一個地方,離後宮遠一些,免得那些妃子們鬧脾氣。”小太監回答了一聲是,昭明又叫住他,問道:“如今伺候她的人是誰?”

小太監想了一會兒,回禀道:“是鮑婆婆及三四個丫鬟。”

昭明頓了頓,吩咐道:“她身子還弱,少不了補藥,你叫那幾個婢女用心伺候,一應開銷從我和安貴妃的賬目上扣就是了。”又看了一眼窗外:“她受不得寒,早些在她的屋子裏生上爐子。”那太監一一記住,小碎步走開了。

淩帝笑道:“那天夜裏殺顧克天、離間他們夫妻倆,都是你的計謀,朕以為你很讨厭她。現在看來又不是。”

昭明淡淡地說:“那都是為父皇分憂,和我自己沒什麽相幹。”一手抛着手裏的珠串,自得其樂地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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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帝見她情緒很穩定,于是規勸道:“你和藍華年還沒和好嗎?依朕看,你也別這麽硬氣了,哪個男人沒有三妻四妾呢?只要他不往家裏面帶也就是了……”

昭明擡腳站起來,語氣堅決地說:“不管別的男人是怎麽樣,反正我眼裏是容不得一粒沙子。何況天下這麽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心一意的人。”

淩帝吃了一驚,變色道:“你要幹什麽?你都懷了孩子還想怎麽樣。”喊了身邊太監的名字:“把公主拉回來!”

昭明甩開太監的手,板着臉說:“我去找太子妃玩,你以為我去找藍華年離婚嗎?”

淩帝放下心來,笑道:“少年夫妻,別說這種喪氣的話。去玩吧,多和你嫂嫂學些溫柔貞順的性情。”

東宮非常熱鬧,正是下午閑暇時光,太子、太子妃、藍貝貝湊成一桌麻将,丫鬟們在後面打扇,旁邊的小凳子上擱着碧螺春、冰鎮的甜瓜,酥香的南瓜子。昭明剛掀開簾子露頭,長樂太子歡喜地叫住她:“三缺一,來得正好。”強行把她拉到麻将桌前,又叫丫鬟:“給公主倒茶,拿西瓜。”

昭明只得坐下,把手帕掖在袖口裏,朝桌面上一看。一副新麻将攤在桌子上,顯然這牌桌是剛支起來。昭明笑道:“我剛從父皇那裏過來,父親還誇嫂子溫柔貞順,原來躲在屋子裏男男女女的打麻将,我明兒倒要問問,這是哪門子的溫柔貞順?”

太子妃笑着嗑瓜子:“我這裏每天接待的公主皇子可多啦,連王爺家的世子郡主也有,你看誰說過一句閑話。我知道了,必然是你瞧見自己丈夫在這裏,所以要呷酸吃醋……”一句話沒說完,昭明站起來捶她的肩膀:“你是做嫂子的,說話也沒正形,看我不打你。”

太子妃身體胖而靈活,站起來躲在藍貝貝的身後,求饒道:“好公主,我說着玩的。”藍貝貝将她們兩個隔開,笑道:“小孩子似的,這也值得鬥嘴。”見昭明頭上的金釵歪了,伸手去整理,昭明唰地轉身,徑直回到自己位置上。

長樂拿着玲珑骰子,急得“彭彭”敲桌面,又說:“快來,莫耽誤我贏錢。”長樂太子愛好廣泛,玩弓射箭、插花打牌,甚至針織刺繡也能露兩手,唯獨不愛的是軍情國事。

牌桌上嘩啦嘩啦的,衆人打着牌,聊着茶餘飯後的閑話。

“我剛才聽丫鬟說,要把西六所幾間房子收拾起來,不知道是給誰住。”太子妃随口說。

“靈犀。”昭明簡短地說。

衆人沉默了片刻,只是低頭看牌。昭明眼皮微擡,看到了藍貝貝。

宮殿裏白天也點着水晶燈,将牌桌照的雪亮。藍貝貝臉若瓷器一般潔淨剔透,鬓若刀裁,口若含朱,頭發如鴉翎般被絲帶束起,又披散在肩膀上。

“她現在怎麽樣了?”藍貝貝冷不丁地問。

昭明吓了一跳,忽然有些厭惡地說:“死不了。”太子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才定了定神情,解釋說:“太醫說沒有大礙,靜養着就是了。”

太子妃無聲無息的嘆了口氣,她也知道靈犀可憐,但是這句話不應該由她說出來。果然長樂囑咐了一句:“梓潼,你平日裏多照看着靈犀。”頓了頓又說:“別叫父皇知道了。”太子妃說了一聲是。

然後又說起了靈犀的丈夫顧庭樹。外面的百姓都以為他死了,但是皇宮裏的人心知肚明。長樂對這件事情非常不滿,抱怨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早知道應該将他們父子倆抓起來一起殺了,也不知道父皇聽了誰的讒言,先殺了老的,又要小的去披麻戴孝,好像這樣就顯得自己很仁慈,可笑。”

昭明看着牌桌,目不斜視地說:“我進的讒言。”

長樂冷笑一聲:“我知道。”

他們倆一個是安貴妃所生,一個是皇後所生,時辰不差先後,又在皇帝面前最受寵,從小吵吵鬧鬧地長大,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地胡亂稱呼。

“妹妹是巾帼英雄,這麽小就幹預國事,往後豈不是要當女皇帝了。”長樂諷刺道。

昭明點點頭,當仁不讓地說:“這天子的位置,本來就是有德者居之。你才德不濟,何必屍位素餐。”

長樂氣得渾身發抖,嘩啦一下把牌桌掀了,抓着昭明的袖子往外面走:“好,咱們現在就去父皇面前,我把太子的位置讓給你如何?”

昭明笑着站起來,故意氣他道:“好呀。”

兩個人拉拉扯扯,太子妃只好跑過來解勸,昭明是極有涵養的人,并不會跟長樂一般見識,長樂卻是小孩子心性,氣得臉紅脖子粗,誰勸也不行。

昭明站在一邊冷笑,太子妃死死地拉住長樂,又對藍貝貝喊道:“還不勸住殿下,真到了皇上那裏,少不了一頓鞭子。”

藍貝貝有些無奈地說:“蓬山,小錦給你說笑呢,你急什麽,還不快坐下,小錦,給太子道歉。”

昭明根本不搭理他。倒是長樂收斂了怒氣,轉過身坐在太師椅上,氣沖沖地抓起茶壺往嘴巴裏灌。旁邊的丫鬟靜悄悄地走過來收拾桌子,又蹲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揀牌。

昭明閑閑地吃着棗子,說道:“我是馬上要做母親的人了,會跟你争這個?父親說你性格沖動,做事不用大腦,真是一點都不冤枉了你。如今國內匪禍不斷,南有犬戎族侵犯,北有叛逃的顧庭樹。當此危難之時,你不為父親分憂,反而跟自己妹妹争氣鬥嘴,你的一肚子帝王之術,憂國憂民之心,全學到狗肚子裏了?”

一席話說得長樂啞口無言,憋紅了臉要反駁,卻說不出半句話,最後狠狠地摔了茶杯,又推了太子妃一把:“別在我這裏礙事。”擡腳氣沖沖地走了。

太子妃握着手帕,讪讪地看了一眼藍貝貝。

藍貝貝這才起身,朝昭明點點頭,随着長樂太子的腳步離開。此刻才是最用得着藍貝貝的時候。

長樂太子一頭撞進書房裏,把書架嘩啦嘩啦地往地上推,低吼道:“死女人,憑你也敢來教訓我。”把書本全扔了,憤怒之後又覺得和沮喪,因為昭明說的很對。他并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皇帝,他內心深處也不願意成為那樣,他是一個溫和懶散的男人。

藍貝貝進屋的時候,長樂太子正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手裏一本書撕得稀爛。長樂朝他一指,恨恨道:“你娶的女人!”

藍貝貝嗤地笑了,盤腿坐在他對面,正色道:“昭明是那樣的性格,我娶不娶她,她都是那樣。”

長樂把腿伸直,嘀咕了幾句,怒氣漸漸消了,又說:“你真可憐,怎麽就被她看中了,她那麽兇!還是梓潼溫柔聽話,可惜太胖了。”

藍貝貝笑着搖頭,很認真地說:“這世間的女子,就像是花一樣,各有各的姿态性情,若是生的千篇一律,又有什麽趣味呢。”

長樂不怎麽贊同這段話,然而卻把自己所認識的女子都想了一遍,最後提到了靈犀:“也不知道她的病怎麽樣了,咱們去瞧瞧她吧。”

藍貝貝眼睛猛地亮了起來,雙手緊緊的攥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氣,平淡地說:“殿下自己去吧,我是外臣,不宜探視。”

長樂擺擺手:“不礙事,你們倆以前是同窗,何況有我在,誰敢說一句閑話。”

藍貝貝緊抿着嘴唇,只是搖頭拒絕,長樂也就不勉強他了,又嘀咕道:“我以為你們倆感情挺好的呢。”

藍貝貝苦澀地說:“小時候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

藍貝貝不傻,剛才昭明承認了誅殺顧家是她的計策,那麽靈犀所受的折磨必然也是她授意的。她并不是一個惡毒的女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害人。能恨靈犀恨到那種地步,必然是有天大的理由。

藍貝貝的心思,從未對旁人說過,但是愛是最難掩藏的,也許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讓昭明看出了端倪。藍貝貝不願意再把火引到靈犀身上。

秋風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下來,昭明這一日在椒舒殿裏醒來,只覺得遍體生寒,因此叫丫鬟們把炭火點上。她下了床,忽然想起來靈犀,前幾日叫小太監傳話,提前給那邊送炭,卻遲遲不見回話。她扶着身邊的婢女,親自去西六所看望。

皇宮地面上落滿了葉子,一群鴿子從院牆上四方的天空飛過,哨音悠悠地在宮牆內回蕩。昭明穿過了兩條巷子,幾道院門,才來到西六所。這裏是堆放雜物、安置年老宮女的地方。推開暗紅色的木門,只見狹窄的院子裏落滿了樹葉,角落裏是一口井,一個穿灰色布衣的宮女坐在臺階上,窸窸窣窣地漿洗衣物,木盆裏堆放了小山似的衣服,臺階上放着指甲蓋大小的皂角。

昭明擡眼看了看,見周圍并沒有其他人,于是對那個宮女道:“你過來……”她細看了那女孩子的身形,不禁一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靈犀瘦了很多,一張臉兒蠟黃,頭發松松垮垮地挽在腦後。眼睛出奇的大,下巴又尖,看起來有點像金絲猴。她未曾見識過人心之惡,到現在還把所有的罪行都推給淩帝。因此她看見昭明後,就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昭明姐姐。”伸出小拇指把額頭上的碎發勾到耳朵後,長長的睫毛上沾到了泡沫,她眯起眼睛用肩膀去蹭。

昭明歪着頭,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最後微微一笑,彎下腰慢慢用手絹給她擦拭,那是秋水一般明亮的眼睛。

“好點了嗎?”昭明輕聲問。

靈犀感覺很不好意思,自己胡亂用手背揉了揉,很高興地說:“我沒事。”伸手把她拉到屋子裏,提起茶壺給她倒水。自己坐在一張木板凳上,兩只手慢慢地撫摸膝蓋,她那手背被水泡久了,生了青青紫紫的凍瘡

“我在這裏住着,都沒人來看我。”靈犀微笑着,露出一排小白牙,又搓了搓手:“我這裏沒有好東西招待你,連茶葉都是碎的。”忽然跳起來跑到五鬥櫥前,拿出一個琉璃罐,從裏面掏出一把蠟紙包着的蜜餞,放在昭明面前,笑道:“這是糖腌的楊梅,太子妃送給我的,我覺得特別好吃。”

旁邊的丫鬟忍不住嘀咕道:“我們公主不吃這種東西。”語氣裏頗為輕蔑。

昭明慢慢的把蜜餞剝開放進嘴裏,又說:“去院子裏跪着。”

那丫鬟不則一言,低下頭默默出去了。

靈犀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她,最後看向她的肚子,很好奇地說:“有五個月了吧,它在裏面會動嗎?”

昭明低下頭,臉上顯出一點女人的柔和:“會呢。”

靈犀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只覺得又暖又軟。

“它現在怎麽不動?”

“可能睡着了吧。”

靈犀俯下身貼在她的肚子上,專心致志地聽了一會兒。最後她直起腰,勉強笑了一下:“好可愛。”眼睛裏噗噗落下兩顆淚來。

昭明不言語,慢慢地摸着她的頭發。

她們兩個,說不清誰更可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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